第39章 京城陷落(上)

京城陷落(上)

遲國人!遲國人?

遲國人不是集結在赤水北岸,要對曾州開戰嗎?怎麽會攻到紀州來?

眼前的情勢容不得細問,姑母已穿戴整齊,安排下人收拾細軟,桃葉手腳麻利給她穿上外衣,系好腰帶。

門哐當一聲從外面打開,穿着寝衣、散着頭發的次兄大步跨進來,手中的利劍閃着寒光。

越過次兄肩頭,她看見火光已映紅了半邊夜空,外頭傳來隐約打鬥聲。

“母親,落月,稍安勿躁,府外來了數百義士,正與遲國人激戰,遲國人一時半刻攻不進來,還有時間慢慢收拾。”

正在穿鞋的盧筠清一怔,迅速反應過來。

“是殷玄的人,他走之前說在城中留了五百士兵,日常扮作普通人隐入民間。”

越說越覺心驚,殷玄的預感是對的,京城果然出事了。

次兄放下手中的劍,“原來如此,難怪我瞧着這些人雖穿尋常布衣,動作卻是訓練有素,比遲國士兵更骁勇。”

“母親,你與落月收拾好東西,盡快躲到地下室,書劍,記得将後院的水罐都擡下去,只要有水有糧,地下室就是最安全的,記住,千萬不要上來,等我來找你們。”

說完,就要大步離開。

“站住,阿多,你要去哪裏?不跟母親一起嗎?”

“母親,我是陛下的臣子,是羽朝的子民,國破家亡在即,我主年幼,兒子要進宮去護駕。”

說着,從桌上抓過一根絲帶,胡亂将散發束起,就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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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知意忽然厲聲喝道。

“你站住!”

嚴弘之停下,露出一抹苦笑。

“母親,莫不是要阻止兒子盡忠?”

盧知意沒說話,走到幼子身後站定,擡手解開他的發帶,稍加梳理,重新綁好。

另一邊,桃葉已将嚴弘之的外衣拿過來。

盧知意接過衣服,親自給兒子穿好,束好腰帶,又給他理了理領口。

“臨危不亂,方顯英雄本色。進宮面聖,不可失了世家氣度。”

“去吧。”

盧筠清看着姑母,這個時常淚眼婆娑,看起來嬌軟可親的婦人,面上是從容而堅定的神态。

看着這樣的姑母和次兄,她慌亂無措的內心竟也漸漸平穩下來。

“落月。”

嚴弘之叫她,“你既說殷玄留了五百人,我帶兩百人去宮中護駕可好?咱們這別院小,三百人守護足矣。”

她立刻點頭回答,“當然好,兄長,一路當心。”

嚴弘之鄭重點頭,再看一眼母親,便決然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嚴弘之剛帶了兩百人離開,就有一隊人馬護送着一輛馬車疾馳而來,車上是裴雲舒和柳季景。

裴雲舒下車時被車轅絆倒,幸好柳季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她眼神複雜地看着柳季景,沒想到,在國舅府被包圍的危機時刻,沖進來舍命救她的,是柳四。

還是柳季景提醒她,“阿雲,情勢危急,不容耽擱。”

他難得這般認真,斂去一身浮氣,反透出幾分華貴優雅。

裴雲舒意識到自己的失神,立刻收回視線,疾步沖進去,見了盧筠清一把拉住手,左看右看,連聲問她,“可有受傷?”

“沒有,我沒事,阿雲怎麽來了?怎得這副模樣?”

盧筠清也緊緊握住她的手。

裴雲舒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發髻淩亂,衣服上也有幾處被熏黑的痕跡。

“遲國人攻破了南門,放火燒了我們的府邸,若不是柳四,我怕是已葬身火海。”

國舅府在城南,遲國人從南門攻入,國舅府必然首當其沖。

“國舅爺可安好?”

裴雲舒目光暗淡了一瞬,“不知道,父親帶中領軍去東城門禦敵了,誰知敵人狡詐,兵分兩路,主力攻南門。”

“阿雲既來了,便留在我這裏,随我去地下室躲上幾日。”

“不,落月,你跟我去宮裏,三千中護軍都在禁中,宮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姑母已派了人來接我,你和姑母快随我同去。”

盧筠清看了看姑母,姑母沉思片刻,對她點點頭。

“也好,咱們把這三百兵士帶去,一同守衛皇宮。不管發生什麽,咱們一起面對。”

桃葉和書劍早已将貼身衣物打包,說走便走,當下衆人就向外走去。

一開門,漫天的厮殺聲和哭嚎聲像潮水般襲來,将他們淹沒。

從馬車搖晃間掀起的車簾縫隙,盧筠清看見陌生又兇惡的遲國士兵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殘殺羽朝百姓,看見挂着大包小包盲目逃竄的路人,看見越來越多倒在地上的屍體……

她害怕得閉上眼。

原來,真正的戰場不在曾州,不在瓠城,而在這裏。

屠刀來時,高門大戶有家仆守護,平民百姓卻只能以肉身相搏。

馬車從千秋門入,經過永巷門,直奔宣光殿。

與城中的混亂厮殺相比,皇宮內還算秩序井然,執勤的禁軍正在巡邏,喧鬧聲被隔絕在宮殿的高牆華屋之外。

只是罩着天子和庶民的同一片夜空,到底被火光塗抹上淡淡血色。

宣光殿是後妃的正殿,也是太後居所。

眼下,侍中、宦官、領軍将軍、左右将軍等近侍都聚集在此,太後與小皇帝并排高居禦座。

嚴弘之也在,見母親和表妹來,彼此微微點頭示意。

太後掃視一圈衆人,緩緩開口,語氣沉痛。

“諸位愛卿,今遲國來犯,入我京中,諸位當戮力同心,死守宮門,護陛下安全。”

衆人低頭稱是。

就在這時,宦官通傳,丞相範安和光祿大夫劉世哲求見。

“快請進。”

丞相範安姿容不凡,步履匆匆卻仍有一股山澗清泉般沉靜氣質,令人側目。

盧筠清雖是第一次見他,卻莫名覺得有些熟悉,片刻後才想起來,這範丞相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老師,範寔先生的胞弟。

多年前,姑母訓斥長兄和次兄時,也曾提到,“你們見我盧家勢弱,冷臉相待,對那新出門戶範氏,卻恨不得倒履相迎……”

範丞相進來後,跪倒在地,直擊要害。

“陛下,太後,遲國人聲東擊西,以兩萬大軍發動奇襲,破我南城門,殘殺我朝百姓。臣懇請主上憐惜萬民,開放宮禁,讓城中百姓入阊阖門避難。”

“大膽!”太後柳眉倒豎,起身指着範丞相。

“卿乃當朝丞相,當以帝後安危為重,如今大敵當前,竟提出這種草率之策。若是流民竄入,驚了聖駕,你該當何罪?”

範丞相仍跪在地上,堅持道,“太後,陛下,城毀可以重建,人死卻不能複生。我羽朝歷煌煌二百餘年,禍福有之,榮辱有之,需知勝敗流轉,人心難得啊!”

光祿大夫劉世哲随之跪下,近侍中也有幾人陸陸續續跪下,嚴弘之也在其中。

殿中一片安靜,眼看太後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沒有人敢說話,良久之後,那坐在禦座上的皇帝忽然起身,走下來幾步後,鄭重轉身,對太後行禮。

擡首,一字一句道。

“母親,您是孩兒的母親,更是羽朝的太後,是天下人的母親。民為貴君為輕,這個道理兒子懂得,請母親同意孩兒下诏,開放阊阖門,讓百姓避難。”

“你!”

太後的右手,死死按住龍椅的扶手。

“本宮不同意,本宮絕不會拿皇帝的命去冒險!誰也毋需再言!”

接着,又緩和了語氣。

“本宮已命人快馬加鞭,趕去白石城求援,嚴太守可調動三千兵力來京中,救民于水火。”

“再過幾日,周邊郡縣的兵力也會陸續趕到。遲國孤軍深入,增援不濟,屆時便會知難而退。”

“可是,姑母……”裴雲舒忍不住站出來。

“住口,本宮心意已決,誰也不準再提!”

太後說完,便閃身走進珠簾後的偏殿,近侍陸續向殿外走,只有範丞相和光祿大夫仍跪在殿內。

盧筠清胸中萬千思緒翻湧。

她記得範先生在課上問過,若遇亂世,流民來京,該不該開城門而納之?

沒想到如今,這假設性的議題變為現實,且是加倍的難題。

開放皇宮收留百姓,若真成了,必會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但史書上關于此類事的記載還真沒幾個。

說到底,在皇權至高無上的古代,頂端上位者如皇帝和太後,很難共情百姓吧。

可是,到底也有範丞相這樣心懷黎民的良臣,還有雖然年幼、卻有主見的皇帝。

只是,在這孝道大過天的時代,皇帝也不能強行饒過太後行事,畢竟,天子年幼,太後聽政,所有诏書都需帝後二人共同決斷。

其實太後說得沒錯,只要禁軍守住皇宮,堅持三五日,遲國人補給跟不上,自會退去。

可是,莫說三五日,眼下每一分、每一秒,屠殺都在進行,僅這一日,便不知有多少羽朝人橫死刀下。

盧筠清緊張地十指交握,這裏越是安靜,她腦子裏就越是閃現方才街上的慘狀,電光火石間,她忽然記起殷玄走之前,交給她的那封信。

手指探入胸口摸了摸,還在,幸虧她日夜将它揣在胸口,連睡覺也不曾離身。

她忽然轉身拉住裴雲舒的手,急切道。

“阿雲,你能不能帶我去見一下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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