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京城陷落(下)

京城陷落(下)

自從把信交給太後,盧筠清就點了一支蠟燭放在面前,眼看着蠟燭已燒了一半,燭臺上又滴落幾層新蠟,偏殿的門始終緊閉。

範丞相和光祿大夫依然跪在殿中,身影被燭光投在殿內側壁上,無限放大。

裴雲舒的眉頭越皺越緊,忽然起身,“不行,我得去問問姑母。”

盧筠清拉住她,“阿雲,別去,給太後一點時間。”

正說着,偏殿的門忽然打開,太後緩緩走了出來。

太後還是那個太後,身上盛氣淩人的氣勢卻不見了,相反,她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哀傷,更籠罩着一層少見的溫柔。

太後牽着皇帝的手,走到禦座前,先叫範丞相和光祿大夫起來,又命左右搬來兩把矮幾,讓他們坐下。

“兩位愛卿跪了這麽久,坐着議事吧。”

“今日之事,是本宮決斷不明,令社稷有損,先帝蒙羞。本宮如今想明白了,就依你們所言,開阊阖門,讓城中百姓進來避難。端門內乃是天子大殿,仍由禁軍守護,不可擅入。”

阊阖門和端門之間,是中書省、門下省的辦公地點,還有禁軍駐紮之所,足夠容納至少一半的百姓。

“另傳本宮谕旨,将內庫中積存的糧食、布匹盡數取來,給百姓充饑、禦寒。”

“再撥三分之一禁軍去城中殺敵,守護城中百姓。”

“太後聖明!太後聖明!”

範丞相帶頭跪了下去,殿中人跪成一片,群情激動。

頌聲回蕩在大殿高高的穹頂,裴雲舒激動得直抹眼淚,盧筠清也被激動的情緒感染,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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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人員立刻離開宣光殿,忙碌起來,開城門的,維持秩序的,發放糧食的,運水的……宮裏的人有一點值得稱道,那就是慌而不亂。

個個表情緊張,行動安排上卻還能保持條理清晰。

衆人退去後,太後仿佛被抽幹了力氣,頹然跌坐在禦座上,雙眼茫然地看向空中,仿佛是在透過空氣看一個不存在的人,又或是一段虛無缥缈的回憶。

她張開緊握的手,手心裏是那封信。那封先帝寫給她,卻要殷玄在必要時刻再交給她的信。

當下便有機靈的宦官将皇帝帶走。

殿中只剩下盧筠清和裴雲舒二人。

盧筠清正要告退,太後卻已喃喃開口。

“本宮這一生,做了太多錯事。”

“我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原來,陛下早就知道,他知道我做的一切醜惡之事,卻還是愛我、敬我、護我。生前他自己護着我,死後給我玉印叫我聽政。他所要求的,只是希望我替他守護羽朝的江山,愛他的子民。我卻險些釀成大錯,是我無德,愧對先帝。”

盧筠清的心突突得跳起來。

從前也曾聽說過,陛下子嗣不昌,皆因皇後裴氏嫉妒太過,甚至還有傳言,皇後不允許其他妃嫔生下皇子,所以宮中除了太子,便只有兩位庶出的公主。

皇後這番話,倒像是佐證了這些流言。盧筠清不敢深想,與裴雲舒對視一眼後,默默退出宣光殿。

阿雲和太後是親姑侄,這些陰私之事,她不便聽。

晨光熹微之時,長兄嚴延之從白石城趕來,帶來三千援兵,加上中領軍和中護軍,城中眼下約有六千兵力,兩千留在大內守護陛下,餘下四千人馬在範丞相的指揮下,向城中的遲國士兵發起反撲。

遲國這次共發動了兩萬人,一萬人在江州被駐軍攔住,另一萬人則抄小路突襲羽朝京城。雖靠着兵貴神速取得成功,但到底補給不濟,難以支撐太久。

且一方為燒殺搶掠而來,一方為保家衛國而戰,士氣與意志相差懸殊,到了傍晚,城中的遲國士兵已被擊退的差不多了。

既然已趕走了敵人,自然不便在宮中久待,盧筠清便随姑母出了皇宮。

如果說阊阖門內的百姓偶見斷肢殘軀,叫人目不忍視,阊阖門外的景象,則不啻為人間煉獄。

火光不知疲倦地燃燒着,從昨夜至今朝,一處滅了,另一處又燒了起來。

遲國人故意用放火逼出城中百姓,然後肆意砍殺。

街道上的屍體多到馬車都走不動,她們只能下來步行。

盧筠清看見,滿是污泥的溝渠裏,伸出一只青白僵硬的手,手指蜷曲着,像是在奮力抓住什麽,腕口的衣袖上有精致的繡花,半張臉埋入污泥的死者,頭頂還戴着金蟾冠。

這無疑是一名貴族子弟。

在遲國人野蠻的屠刀下,教養、禮儀、詩文、歌舞,這些世家子弟看重的、吹捧的、華貴而美麗的東西,輕而易舉被碾碎,就像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輕塵。

然而,這場悲劇中喪生的貴族,終究還是少數,街上的屍體更多屬于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

互相交疊的屍體,燒毀的殘垣斷壁,零落滿地的雜物,還有那跪在路上邊哭邊試圖拼湊家人屍體的孩童。

京城的街頭再聞不見香粉味,鼻腔只有迫人的血腥氣。

走着走着,忽覺腳下打滑,低頭去看,暗紅一片,全是血。

回家要經過一條栽滿梧桐的街,她平日很愛踩着樹影慢走。今日遠遠瞧着,樹影幢幢,頗為怪異,走近了才發現,樹上竟吊着許多死屍,随風飄來蕩去,令人毛骨悚然。

盧筠清強忍住作嘔的沖動,拉着姑母的手走了另一條路。

毀滅只在一瞬,重建卻需很久。

殷玄的人護衛得力,她們的院子沒被燒,也無人闖入,只有她們走時慌亂間撞翻的鐵皮人,寂寞地躺在院中。

盧筠清扶起鐵皮人,把他放在梧桐樹下,和稻草人擺在一起。

不知道為什麽,稻草人和鐵皮人的表情看起來都有點哀傷。

她從未如此刻這般想念過殷玄。

接下來的幾天,盧筠清和姑母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救濟城中百姓上。

宮裏設了粥棚,施舍義粥,她和姑母也讓家中下人每日多煮些熱湯餅,分給左鄰右舍的百姓。

還好現在是春天,天氣和暖,家宅被毀的人雖多,卻不至于路有凍死骨。

這天她趕着去國舅府看裴雲舒,國舅府雖被燒了大半,好在還有兩處別院尚能住人。她去的時候,裴雲舒正指揮仆人重建府邸。

令她稍感意外的是,柳季景也在。

這場突襲似乎讓他變了一個人,褪去輕浮之氣,顯得沉穩可靠。那雙多情的桃花眼,也不再四處放電,而是只專注在裴雲舒一個人身上。

不知那晚柳季景是如何從天而降,救了阿雲,四目相對之間,又有多少情愫暗生。

總之兩人之間的感情,肉眼可見的升溫了。

若是在兩個月前,兩人這份感情進展一定讓她欣喜若狂,可是眼下,卻似乎沒那麽重要了。

見她來,裴雲舒難得露出笑容,拉她去閨房喝茶,邊喝邊交流這兩日的見聞。

“落月,你可曾聽說崔府之事?”

“崔府發生了何事?”

“據說那晚崔以安在外吃多了酒,半夜未歸,王夫人和崔以晴擔心他,帶了家丁去尋,待将個爛醉如泥的崔以安帶回府時,恰好一隊遲國士兵殺來。”

縱然已是過去之事,盧筠清仍為之一驚。

“府門大開,豈不是遲國人都殺進來了?”

裴雲舒笑了笑,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

“誰說不是呢?一眨眼功夫,遲國人就劫持了崔以安和崔以晴,逼迫崔尚書夫婦就範。這時候,咱們的神箭手、女英雄、以霏登場了。以霏一手搭弓,一手拿箭,一箭殺一人,不一會兒竟将那隊遲國士兵盡數殺死。”

“據說有個遲國兵把刀架在崔以晴脖子上,以霏沒有絲毫猶豫,一箭射中他面門,救了崔以晴。”

“從那以後,崔以晴就成了以霏的小尾巴,以霏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姐姐姐姐的叫着,凡事都要問以霏意見。”

崔以霏的箭術,盧筠清早就見識過,在春日宴所有女子中拔得頭籌。

誰能想到,平日裏溫和到有些懦弱的大小姐,會在關鍵時刻救了整個家。

盧筠清輕嘆一聲,“若崔以晴以後事事都聽以霏的,倒是一樁好事。”

裴雲舒點點頭,“以霏的苦日子總算熬出頭了,救了阖府的命,這事連太後都知道了,連聲誇贊呢。”

“對了,我聽說城門校尉石猶耀立了大功,帶領三百人死守東城門,遲國數千人硬是沒闖進來。”

“皇上要嘉獎石猶耀,誰知石猶耀說他不要別的,只求陛下給他賜婚,你猜,她的意中人是誰?”

“是以霏。”

裴雲舒驚呼一聲,“原來你知道啊!”

盧筠清這才說出,曾無意中聽到兩人的交談。

“當日,我想着這是他們二人的隐私,必不願被人聽到,也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就一直當作不知。如今可好了,兩人能得償所願,想來崔府也無人再阻攔了。”

真好,這麽久以來,總算有了一件好事。

告別裴雲舒,返回自家,一路上,幾乎每個路口都聚着三兩個乞丐。這些乞丐,有原本京城中的百姓,也有周邊城鎮逃難來的。

可見戰争帶來的傷害遷延日久,躲得過屠刀,卻躲不過家財盡毀、淪為乞丐,盧筠清心生不忍,便去那些乞丐碗中放一些銅錢。

手中的銅錢散得差不多時,迎面走來一個穿粗衣、戴面紗的人,那人走得匆忙,正好和她迎面撞上,一撞之下,面紗掀開一角,露出那人的面容。

昔日圓圓的臉盤消瘦下去,白皙的皮膚沾染枯黃,往日油光水滑的發髻,如今松垮地斜支在腦後。

不是別人,正是盛念純。

身後的桃葉和書劍圍上來,正要呵斥她,盧筠清止住二人,顫聲問: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盛念純直起身子,重新将面紗覆蓋好,開口道。

“從昨天到現在,我一直在這裏等你,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真相。”

見盧筠清露出懷疑神色,她凄然一笑,“我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你有侍衛在側,我又如何能害你?不過是同你說兩句話,說完我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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