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在天一塢

在天一塢

就這樣,盧筠清跟着千裏一行人,來到了天一塢。

天一塢就像一座小小的城,有城牆,有城門,還有民兵模樣的人在牆頭走來走去巡邏。

後來她才知道,在這片地區,類似這樣的塢堡有好幾個,一個塢堡多則上千人,少則二三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一個塢堡,就像一個高度自治的小型村落,之所以要築起城牆,是因為這片地區戰亂頻發,沒有強力的政府管制。

表面上這裏屬于遲國,實際上多年來盤踞着諸多流民集團,很多是當年羽朝南遷時,沒能跟過去的羽朝人後代,他們被羽朝抛棄,又不願意向侵占他們故土的遲國人低頭,便扛起武器,在此營造屬于自己的小桃源。

漸漸的,來自奚族、羽朝、遲國三方的逃亡者、流浪漢漸漸彙聚于此,再加上周邊城鎮游手好閑的、偷雞摸狗的,這裏的人員構成越來越複雜,塢堡與塢堡之間,往往彼此對立,也時常發生大塢堡吞并小塢堡之事。

盧筠清坐在馬車裏,進了天一塢的城門,一路走來,很多人湊過來跟千裏打招呼。

“千裏,你回來啦!”

“千裏哥,聽說你又打跑了馬賊!”

“千裏,回來了。”

……

有說話漏風的老人、有活潑的孩子、有爽利的大娘,路邊賣水果的更是熱情地湊上來,塞給他一堆水果。

盧筠清人坐在馬車裏,卻将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

毫無疑問,在天一塢,千裏很受愛戴。

這裏的人喜歡他,相信他,依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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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一處寬敞的庭院前停下,千裏把她帶到最大的那間房,停在門口。

“你在這裏等一下。”

說着,自己閃身進去,抱了一床被子和幾件衣服出來。

“我把自己的東西都清走了,以後你就住這裏。”

盧筠清四下打量了下,看出這是院裏最大最好的一間房,不由問道,“讓給我了,你住哪裏?”

千裏指指東側一間略小的房間,“我住這裏,西邊讓你阿弟住,你覺得如何?”

人家把自己住的房間讓放出來了,還讓阿弟住在旁邊,所謂賓至如歸也不過如此。

盧筠清立刻點頭道,“你別挪了,我住小一點的房間就好。”

千裏笑着搖頭,“你是世家小姐,住慣了大房子的,這裏也還是委屈了你。你先進去坐會兒,我去辦點事,馬上回來。”

盧筠清進了屋,見裏面布置極簡單,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上的鋪蓋都被收走,露出底下鋪的草席。

“阿姐,你坐。”

陳仲明拉開椅子,叫盧筠清坐下。

“阿姐,我這才知道,原來千裏哥就是當日逃出刑場之人。”

不過相處兩日,陳仲明已經開始叫他千裏哥了。

“千裏哥真是個傳奇人物,你看見他脖子上的紋身沒?聽說他小時候做過奴隸,後來因緣際會去從軍,短短兩年屢立戰功,多次擊敗流民軍,在密林這裏是響當當的人物。”

盧筠清敲一下他頭頂,“你阿姐有什麽不知道的?!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哎喲,好疼,阿姐你下手太重了。”

陳仲明佯裝吃痛,捂着頭喊疼不止,盧筠清以為自己當真打疼了他,便起身去摸他的頭,“真的很疼嗎?”

“哈哈哈,騙你的!”

陳仲明說着就跳向一邊,生怕盧筠清再給他一下。

盧筠清見他騙自已,故意誇張道,“好啊,陳仲明,竟敢欺騙阿姐,找打……”

說着就要去追他,誰知沖到門前,正好千裏掀簾進來,懷裏抱着疊得高高的被子。

盧筠清來不及收回腳,就這麽撞進了那疊被子,臉埋進柔軟被褥,雙手慌亂中按住了一雙有力的手臂。

她擡起頭來,千裏那張戴着眼罩的臉,近在咫尺。

沒被遮擋的那只眼睛裏,寫滿愉悅。

盧筠清立刻站直了向後退,表情和動作齊齊收斂。

“這是新被子,布行老板昨日剛套的,塞得也是今年的棉花,你可以放心蓋。”

千裏說着,大步走向床邊,把被褥放到床上鋪開。

“我…我自己來吧。”

盧筠清湊過來,千裏卻不讓她動手,三下五除二,幹脆利落地鋪好了床。

“你是客人,怎能讓你動手,我來就好。”

厚厚的新褥子,紫底白色纏枝花被面,新枕頭,全都一一鋪好,擺好,千裏又從懷裏掏出一把梳子、一柄銅鏡,放到桌上。

梳子一看就是嶄新的,散發着淡淡的木質香味,銅鏡連把手都亮得光可鑒人。

“都是新的,放心用,待會會有人送一套新茶具來,若是還有其他需要的,随時告訴我。天一塢有的,我立刻給你送來,天一塢沒有的,我便去附近城中買。”

盧筠清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跟她在羽朝的日子比,這些東西自然算不上好,可是人家因為她一句話,把所有東西都置辦了新的給她,怎能不讓她感動。

“這些就夠了,謝謝你。”

“你我之間,不需要說謝字。”

千裏似乎很忙,剛到天一塢,就有人來找他議事,他把陳仲明也帶走了,說是有事讓他做。

臨走前告訴盧筠清,這天一塢裏是安全的,她可以随意走,到處看。

既然他都這樣說了,盧筠清正好對這裏感到好奇,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帶着小白出了門。

出門前,特意換上了粗布衣服。

雖然之前穿的衣服已被李大娘洗淨晾幹,但一路走來,她看得分明,天一塢的人并不富裕,所有人都穿粗布麻衣,她若穿了從前的衣服招搖過市,別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外來的。

走過兩條街巷,擡頭看見前面有條小河,幾個婦人正一邊洗衣服一邊閑聊。

走過去,便聽見其中一人說,“聽說了嗎?千裏這次出去,撿了個小媳婦回來。”

另一個驚訝的聲音響起,“真的假的?我怎麽沒看見?”

“你當然看不見了,千裏寶貝着呢,人家一路坐在馬車裏,你當然看不見了。”

另一個婦人一拍手,作出恍然大悟狀,“怪不得我家那口子說千裏這兩天跟轉了性似的,每天要洗兩次澡,還沒事就洗手,恨不得把手洗禿嚕皮……”

盧筠清腳下一頓,這是在說她嗎?

“小姑娘,你看着有點面生,是哪家的?”

一個婦人擰着手裏的衣服問她。

“我,我是李家的。”

說完轉身就走,耳邊飄來婦人的說話聲。

“李大娘家的?我怎麽不記得李大娘有閨女……”

晚飯是一碟切得薄薄的鹵牛肉,一碟燙青菜,一碗粟米粥,一小筐白面餅。

李大娘把飯送來就走了,說她家就在隔壁,叫盧筠清有事去叫她。

盧筠清正吃着,陳仲明回來了,衣服外面套了件舊铠甲,臉上寫滿興奮。

“阿姐,阿姐,千裏哥叫我加入天一塢了,今晚我要負責守夜。”

盧筠清咽下口裏的牛肉,“怎麽個守夜法?”

“每隔一個時辰在塢中巡邏一圈,把所有街道走一遍,山賊喜歡夜間突襲,一定不能放松警惕。”

“既然如此,快坐下跟我一起吃飯,熬夜辛苦,多吃肉。”

盧筠清說着,就要拉他坐下,陳仲明連連擺手。

“不用了阿姐,我已經吃過了,跟這裏的兄弟一起吃的。”

“你要巡邏,體力得跟上,再吃點,反正這麽多我也吃不完。”

誰知陳仲明拒不接受,一溜煙跑去了自己屋,“阿姐慢慢吃,我去收拾東西。”

黑夜浮上來時,千裏過來敲她的門,盧筠清緊了緊外套領口,開一條門縫,問他,“有事嗎?”

千裏像是剛幹完重活,額上挂着閃亮汗珠,表情卻很輕松,“你的傷口該換藥了。”

盧筠清握了握掌心,她都快忘了上藥這件事。

開門讓他進來,千裏掃視屋裏一圈,露出吃驚的表情。

“怎麽點這麽多蠟燭?”

盧筠清讪讪的,剛才她翻箱倒櫃找出了屋裏所有的蠟燭,一股腦全都點上,這樣,就沒那麽怕了。

自從被關過水牢之後,她就格外怕黑,漫無邊際的黑暗叫她想起關在水牢裏的日子,一分一秒都被無限拉長,永夜一樣的将死未死吊在前頭。

前兩天住帳篷,物資短缺,她不好意思開口要蠟燭和油燈,今日見這屋裏有蠟燭,便都點亮了,好使自己安心。

認真數起來,足足點了有二十來根。

她沒說話,千裏卻自己想明白了。

“原來,你前兩晚睡不好,是因為怕黑。”

盧筠清詫異地看向他,“你怎麽知道我沒睡好?”

千裏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的聽力比常人敏銳些,睡在帳篷外,我聽得見你每一次翻身,你還說夢話。”

“我說了什麽?”

“這倒是沒聽清。”

盧筠清松一口氣,若是被人聽見夢話,無論是隐秘心事還是胡言亂語,都很尴尬。

“你既然怕黑,我明日再多買些蠟燭,你想點多少就點多少,只要能安心睡覺就好,來,把手給我。”

盧筠清坐在桌前,把手遞給他,千裏低頭解開她手上的白布,動作小心翼翼。

盧筠清看着他幹淨的指甲,想起白日裏聽到的那句話“每天洗兩次澡……手都要洗禿嚕皮了……”

視線向上,停在他脖子間的吊墜上,彎月形的吊墜,一頭粗一頭細,白而硬的質地,像某種尖利的動物牙齒。

“這是狼牙。”

千裏一邊低頭給她包紮傷口,一邊說。

“狼牙?你殺過狼?”

“不,這頭狼是我朋友,我們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後來它死了,我把它埋了,取下了這顆牙,留作紀念。”

盧筠清睜大眼睛,震驚地看着他。

人為什麽會和狼一起生活?

在成為奴隸之前,他經歷過怎樣的生活?

莫非他就是傳說中的狼孩,那種從小被父母抛棄,卻被狼撿走,跟着狼群長大的孩子。

見她面色驚疑不定,千裏主動解釋,“你別害怕,我并不是什麽狼人,也不會咬人,只是八歲的時候,在林子裏迷路,救了一只老狼,被狼群當作朋友。”

盧筠清立刻解釋,“我沒這麽想。”

又喃喃道,“怪不得小白這麽喜歡你。”

千裏挑眉,“這話怎麽說?”

“狗不是狼進化來的嘛,所以說……”忽然想起這年代的人八成沒聽過動物進化論,立刻換一種說法,“我以前聽人說,最早的狗是狼變的,它們算是親戚。你跟狼相處過,了解它們的脾性,所以小白喜歡你。”

“嗯,有道理。”

千裏點點頭,“盧小姐果然知識淵博。”

盧筠清有點不好意思,“哪有哪有,都是鄉野俚語。”

接着,轉頭看向他,“千裏,你們這天一塢裏,有沒有紙和筆,我想給姑母寫封信,叫她知道我的下落。”她還要告訴姑母,不找回長兄,她不會回去。

“有,明日我給你送來。”

起身把他送到門口,他忽然站住,回身看她,

“對了,明日你的浴桶就能做好了,今夜且再忍耐一下,正好明日你掌心的傷口也差不多痊愈,可以沐浴了。”

提到沐浴之事,他倒是一派泰然,盧筠清便也朗聲回道,“多謝。”

第二天一早,千裏就送來筆墨紙硯,對她說,“寫好之後交給我,我會找人把信送進羽朝,保證交到嚴夫人手中。”

說完就匆匆離開。

他看起來真地很忙,盧筠清上午在城裏轉悠時,遠遠看見他在城牆上帶人巡邏,下午她去河邊散步時,又看見河對面千裏的身影一閃而過,還推着一輛堆滿木料的板車。

陳仲明巡邏回來,吃了早飯倒頭就睡,一直睡到午後才起來。

盧筠清正和他說着話,忽然有三個男人推着一個板車進來,板車上堆着滿滿的磚塊,最上頭還放了一口大鐵鍋。

陳仲明立刻警戒地擋到她面前,待看清來人中有一個是熟面孔,便放松下來,上前問,“桃湯哥,你這是來做什麽?”

那叫張桃湯的擦了擦額上的汗,“千裏老大叫我們來的,說是這後院裏的爐竈壞了,得翻修一下,再整大些,給你們做飯。”

既然解釋清楚了,陳仲明便領他們去後院,并興致勃勃地跟他們一起壘竈臺。

太陽下山時,竈臺已經初具雛形,張桃湯等人推了板車離開,說是明日再來。

他們前腳剛走,千裏後腳就回來了,肩上扛着一個碩大的木桶,身邊還跟着一個雞皮鶴發、拄着拐杖的老者。

盧筠清正在院裏遛小白,見他回來便迎上去。

千裏把那半人高的木桶放在地上,問她,“銅箍的黃楊木浴桶,你看看,可還喜歡?”

盧筠清吃了一驚,仰起臉看他,“這是給我的?”

“沒錯,我跟塢裏的張師傅學得,做了兩天,終于把這木桶箍好了。”

原來,這是他親手做的。

盧筠清下意識去看他的手,見那蜜色手背上有幾道劃痕,指間還沾着一些木屑,一陣感動襲上心頭。

誰知千裏忽然跑開,到水盆裏洗了洗手,擦幹淨,才又回來。

盧筠清這才明白,他誤會了她。

“我不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洪亮的聲音打斷。

“我說,千裏啊,你叫老朽來畫畫,怎麽還不開始啊。”

鶴發老者拄着拐杖,顫巍巍地走到千裏面前,催促着。

千裏立刻攙起那老人的手,對盧筠清解釋,“這是馮先生,是咱們塢裏最擅長畫畫的,我請他來為恩公和盧小姐的侍女畫像,再分給塢裏的兄弟,讓大家一起找人。”

這一次,盧筠清再也忍不住,眼眶發酸,當即掉下淚來,她慌忙低頭,一邊快步向屋裏走去,一邊拂去腮邊淚珠。

忽然覺得,他臉上的眼罩似乎也沒那麽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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