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修改)

第七章(修改)

人堆當中的徐茋将将啃完那條肉幹,便有人十分趕眼色地遞上了巾子與水囊。徐茋也不客氣,接過巾子來擦擦手,又拿過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抹了抹嘴,才開始講道:

“前幾日我也講過,居延雖居于大漠深處,卻是沙漠綠洲。城落處乃是一大片盆地,北邊兒是風雷堡,再往北便是居延海了。弱水也是擦着它的邊兒注入海中。那一片水草豐美,土壤肥沃,比之江南也毫不遜色——說我誇大其詞?呵,數年前我尚未到過居延之時,也這麽想。直到我親眼瞧見城外的千畝粟、麥、稻田,還有數不清的瓜果園,才知沙漠中還有如此豐饒之處——不過可惜了,你們來的不是時候,冬日田裏可沒什麽東西。不過夏秋所收的糧食瓜果儲備都很充足,冬日裏的吃食也很齊備……

“唔……蔬菜确然不及中原和江南種類繁多,百姓吃得也少。但因居延城周圍草場衆多,那裏的牛羊可不少。冬日裏他們常吃炙羊腿……你們吃過?嗐,京城的炙羊腿怎麽能比?居延人炙羊腿都是用特制的香料,整只羊腿放火上烤,外皮又焦又脆,裏面的肉又嫩又多汁。用刀割一塊下來,加上香噴噴的乳酪,再用胡餅夾着,這麽咬上一口……哇……絕了……絕對比你在中原吃過的最好的古樓子還要美味!還有,他們用沙糖、牛乳、米粉和成的石蜜,入口香甜綿軟,在這風沙遍地的地方,還有潤肺之效,可謂是珍品!

“先別忙着吞口水呀,最絕的還沒說呢。你們在京城時,可吃過葡萄?不錯,莫說朝官,連聖上可能都沒吃過幾回。葡萄運輸不便,在中原太少見啦!可居延就自産葡萄,夏日收獲之時,葡萄顆顆如深海紫珠,飽滿圓潤,食之甘甜多汁,只要你出得起高價,便有這等口福。還有番石榴,甜瓜,皆是香甜無比……”

宋昭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徐茋侃侃而談。她聲如清泉,悅耳動聽,所描繪之事物又新奇有趣,引人入勝。而她說話時神态自信從容,又認真專注,一如她少年之時與夫子論辯時的模樣。

母親曾說,徐茋像極了她那學富五車,又有些古板的父親——前朝谏議大夫徐韬。

徐韬少年時登科及第,一路升至谏議大夫,本來前途光明。只是他脾氣太過剛直,得罪了不該得罪之人,最終害了自己,害了家人。

十八年前,徐韬上書彈劾前朝魏王結黨營私、賣官鬻爵。哪知魏王反将一軍,徐韬被誣陷貪贓枉法而遭貶黜。又因其手中握有魏王不軌的證據而遭追殺,終在左遷的路上慘遭滅門。唯有當時只有七歲的小女兒徐茋,被家中下人拼死救出,帶着證據日夜奔逃,躲避魏王的搜捕。

宋昭的母親葉荀與徐韬的夫人、徐茋的母親乃是同宗,兩人自幼時便交好,是以她得知情況後,不顧丈夫的反對,執意去尋找徐茋,并将她救回家中。

當時的明遠堂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門派,但徐茋的到來,卻招來了魏王的瘋狂報複。宋昭的父親宋逾明原是閑雲野鶴,卻為了滿門安危,不得不尋求魏王的死對頭——當時的趙王,亦是現今的聖上——的庇護。徐茋手中的證據最終促使魏王失勢、趙王上位。但明遠堂卻再也逃不開朝廷的鉗制,被卷入政治漩渦中無法自拔。

自恃清高的宋逾明被扯入濁濁泥淖,抑郁不已。他一腔怒氣全撒在了招惹是非的妻子身上。而葉荀為人仗義豪爽,不覺自己有錯,直斥丈夫自私無情。二人終有了嫌隙。那時宋昭還小,不明白原本鹣鲽情深的父母為何開始頻繁地争吵。待長大了些,才從父母那裏偷聽到的只言片語中明白,那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少女,竟是導致父母關系不睦的罪魁禍首。

然後,他聽到了書塾中同窗們私下的議論。他們說,明遠堂如今之所以如此風光,不過是靠了徐茋。宋昭日日與她出雙入對,亦是為了牢牢抓住她,以防自家地位不保。

再然後,父親出于無奈,開始帶着他與官府打交道。那些官員虛僞醜惡的嘴臉,那些下作陰險卻又不得不完成的任務,令宋昭作嘔。

他開始冷落徐茋,對她惡語相向,有時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徐茋不在了,他和父親,還有母親,會不會開心些。

一念成魔。九年前,在那場魏王不甘決絕的叛亂中,他撒手丢棄了徐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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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年魏王被貶宣州,卻是韬光養晦,暗中蓄起一支叛軍,于某夜潛至鄰近的潤州,趁守軍不備,攻破城門,在城內燒殺搶掠。徐茋與一衆大戶女兒們恰好被困在女塾之中,宋昭集結了那些大戶家的子弟前去相救。

在那些慌亂的女孩兒們中間,他分明看到徐茋見到他時露出的安心期待的表情,身邊卻恰巧有人風言風語,取笑他與徐茋的關系。宋昭礙于面子,竟無視她奔來的身影,反而抓住了其他不相幹的女孩子救走。他以為,同去解救的人數夠多,總有人會将她救出來,是以不及确認,便跟着父親一齊帶着明遠堂的弟子們到別處反擊叛軍。幾個日夜之後,待叛軍終于被壓制住,疲累的宋昭回到家中時,一臉擔憂地母親卻告訴他,徐茋一直沒有回來。

宋昭有些懵,急急趕到女塾,卻只見堂後的庭院中大片大片的幹涸的血跡混雜着腐黑的碎肉骨渣,腥臭沖鼻。血跡中,一些不知從什麽衣服上撕下的零零碎碎的布料被血染透,黑乎乎粘在地上,醜陋又驚悚。

他慌了,問遍了那些大戶家的子弟與女孩子們,沒有人見過她。

他開始搜尋潤州城的每一個角落,一尺一寸不曾放過,卻仍不見她的蹤影。

母親沒有怪他,只是日漸沉默寡言,更是搬去一處偏院獨居,鮮少露面。父親原先遷怒于徐茋,對她一直不太好,卻也開始愧疚不安,幫着宋昭在各地打聽徐茋的下落。幾年過去了,連褚赫都開始勸他放棄,他卻堅持摹着她的畫像,不肯放手。

而今,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憐,他竟見到了活着的她,活着的面目全非的她。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嘛!你莫不是編出這些來诓騙我們罷?”突如其來地一聲大喊,驚醒了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之中的宋昭。

人群中的徐茋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回答那位弟子的問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等你們到了居延,親眼看看,便知我說得真假了。如今你們行路太慢,若肯加快些腳程,照我估計,不出五日,便可見弱水,再沿弱水北進,居延也就不遠了。”

衆人在一霎的寂靜之後,便爆發出了又驚又喜的歡呼聲。

“這是真的嗎?我們終于要到了?!”

“阿彌陀佛,我以為永遠都走不出這片該死的沙漠呢!”

“你說得我們到底能不能信呀?莫給了我們希望,最後又讓我們失望啊!”

徐茋笑道:“你們可以去問問陸郎官,他自然曉得。”

有人已迫不及待地跑去了陸郎官的廬帳,不多時,便又蹦又跳地回來,興奮地道:“陸郎官點頭了!說徐侍女說得是對的!”

歡呼聲再起,在寂寥的大漠之中,顯得尤為熱鬧。

拜徐茋所賜,突然到來的希望,以及衆人在聽了徐茋的故事之後對居延生出的向往,終于在各自疲累寒冷的心裏占了上風。艱難地行程,也不再那麽難熬,隊伍的行進速度又加快了。

“多虧你了。”宋昭找了個機會,走到蘇餘恩馬車旁,對坐在馬車裏的徐茋道。

“沒什麽。”徐茋正從蘇餘恩面前的碟子裏挑了塊甜酥,塞進嘴裏,對蘇餘恩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視而不見,漫不經心地回着:“不過是問什麽答什麽。說來你應該謝謝蘇小姐,若不是她整日裏張牙舞爪、眉飛色舞的,也不會引了別人好奇。這幾日,我的口水都要說幹了。”

蘇餘恩氣鼓鼓地白了她一眼,道:“我的茶水你也不少喝,多說些話怎麽了?沒瞧見他們這幾天對你恭恭敬敬的模樣麽?連我都不放在眼裏了……”

宋昭看着她們鬥嘴,笑而不語。

不論怎樣,她還活着,已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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