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修改)

第八章(修改)

某日的午後,草草用過午飯後,在毒辣的日頭之下,衆人正蔫頭耷腦地向前行進着。

突然,隊伍後頭起了一陣騷動,不一會兒,便有一位明遠堂弟子自後頭策馬奔來,向宋昭禀道,後頭的幾匹馬突然暴躁不安,将辎重與嫁妝甩了下來,需得重新整理。

最近幾日也不知怎麽了,隊中的馬匹異常煩躁,動不動就撂蹄子亂哼哼,甩落辎重陪嫁的事屢見不鮮。宋昭着負責照料的馬奴們細細查驗了,也沒瞧出什麽異樣,只得歸咎于沙地難走、負重過多,引得馬兒們發脾氣了。如今再有弟子來報,宋昭也不當什麽新鮮事了,着人幫着去清點整理了,隊伍複又前行。

艱難地翻過了幾座沙丘之後,日頭開始偏西。寒意與疲累一齊襲來,大家都有些洩氣。隊中有人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說好不出五日便見弱水麽?這也五六日了,哪裏見到水的影子了?”旁邊不少人跟着附和。

正一邊議論一邊無精打采地往前走着,卻發現前面的人突然停了,隊伍最前頭一陣熙攘。

“這是怎麽了?”衆人好奇,紛紛湊向前去,一看,卻都愣住了。

只見眼前陡然一片開闊,前方的沙地逐漸平緩,間有些枯黃的幹草枝條。一直向前延伸,便出現了一大片樹林。林中樹木疏而不密,樹幹颀長,樹皮泛白,枝桠向上伸展着,卻連片葉子都沒有。樹林那邊,連着一片結着冰碴的海子,在橙紅日光的映照下,泛着橘金色。

這可不是說什麽來什麽?方才還在抱怨的幾人,如今卻是看着眼前之景,呆呆地不知作何反應。一旁的陸郎官忍不住笑道:“終于瞧見這片胡桐林啦!連着的那片海子便是弱水了。到了此地,離居延也不過幾十裏的路程了!”

他這一發話,衆人便如鍋中煮沸了的水一般,歡呼雀躍、沸騰不已,恨不能立時便飛到林子那邊去。倒是宋昭淡定,一陣呼喝之後,将衆人穩住,下令仍是三十人一隊,規規矩矩地向胡桐林那邊進發。只是大家心中喜悅,腳下也輕快了許多,不多時便來到胡桐林邊,随後什麽也不顧,撇下行裝,便歡叫着奔進了林子裏。

宋昭此時也不好再阻攔大家,見日頭尚還挂着,紮營也不急于一時,便任由衆人去撒歡了。

馬車裏的蘇餘恩也早已知曉外面的情景,車一停,便跳下馬車,同幾位師弟師妹一齊扯着吳允玩鬧去了。徐茋随後下來,看着蘇餘恩同師兄弟們在林中追逐打鬧,也不跟去。此地她也來過,已不新鮮了,是以慢悠悠地踱到褚赫身邊,二人就站在林子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宋昭自馬上下來後,十分操心地将胡桐林并那片海子巡視了一圈兒,叮囑了幾位在海子旁玩耍的弟子們小心後,正看到他們倆在交頭接耳,便湊了過去。走近時,聽到褚赫低聲含含混混地說了句:“……能再見你……很歡喜……”

宋昭腳下頓了頓,又再邁步過去。那二人意識到他過來,便停了話頭。宋昭嘴上拗出個笑來,對二人道:“在聊什麽?”

二人竟不約而同地道:“沒什麽。”

宋昭被怼了個啞口無言,心裏很不是滋味。褚赫是個悶葫蘆,少時都是宋昭與徐茋争吵不休,褚赫只有無奈地站在旁邊幹瞪眼的份兒。如今,他們倆倒走得近,反倒顯得宋昭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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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褚赫劍眉星目,身形颀長,若不是天生一張冷臉,愛慕者不會比宋昭的少。那日徐茋被從玉塔縣牢裏救出時,褚赫非但一眼認出,對她的容貌也毫無嫌惡之意。在徐茋眼中,這樣的人,應該很值得依靠罷……

褚赫看着宋昭的臉色由白轉黑,心下覺得不妙,忙道:“我去林子裏看看。”便拔腿開溜了。

而徐茋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宋昭心下苦笑,面上只裝得若無其事,同徐茋閑聊:“這裏景色不錯,不知其它季節,是怎樣的風景?”

徐茋望着林子,回道:“春日冰雪初融,流水潺潺,草木新綠;夏日綠蔭如蓋,有花與葉同生,色如踟蹰;秋日金葉滿枝,蘆葦焦黃。冬日便如現在,稍顯寡淡了。但人道胡桐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在荒漠中看到胡桐林,便是看到了生機。此片胡桐林是這荒漠中最大的一片,也是去居延的必經之地。到了這裏,便可放心了。”

宋昭點頭道:“在這杳無人跡的大漠中困了十數日,如今看到這片林子,确實讓人精神一振。你形容此地甚美,許是很喜歡這裏罷?”

徐茋盯着胡桐林,回憶道:“先前在馬幫中,常護送商隊到居延,每次穿越大漠都提心吊膽的,直到看到這片林子,心才敢放回肚子裏。人松懈下來,自然便有心情賞景。是以這裏的景色,總是令人難忘。”

宋昭知曉馬幫的營生雖來錢快,卻十分危險不好做,徐茋一介女子混在其中,斷然不易,心中不免有些心疼。但他又沒臉多問,最後只讷讷地問:“聽說最後……馬幫散了?是為何散的?”

徐茋緩緩扯了扯嘴角,似是要笑,卻最終扯出個哭喪臉來:“我們幫主憨得很,四年前西戎來犯,他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筋,領着幫裏一班弟兄便沖到了邊境。那時顧及我娘,我沒跟去,回玉塔縣做些雜事。從此,再未聽到過他們的音訊……”

宋昭一聽,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四年前,一向只會騷擾偷襲小打小鬧的西戎,突然集結號稱十萬的兵力,穿越北方高山屏障,南下直取居延海。而彼時的寧寇軍,眼高于頂,養尊處優,積重難返,面對西戎一反常态地猛烈攻勢,幾乎毫無招架之力。若非朝廷緊急調集鄰州府兵前往增援,邊境平民也自發組成民兵抗擊,只怕居延海并居延城、甚至是半個西北都護府,都要失守了。自此之後,軍事力量的天平,開始向西戎傾斜。而這場頗具轉折意義的戰争,被稱為“漠海之戰”。

此戰中,皇朝官軍與民兵皆死傷慘重,幾乎是用數以十萬計的血肉阻住了西戎的來犯。徐茋的那群馬幫兄弟,只怕也在其中。

想到此,宋昭不禁對他們肅然起敬,嘆道:“衆兄弟高義,乃英雄也。”

徐茋卻是搖頭道:“我倒寧願他們好好活着。邊境連年紛争,百姓苦不堪言,都盼着朝廷能将西戎一舉殲滅,不再受侵擾之苦。可寧寇軍毫無建樹,如今,大家只能指望居延的風雷堡了。”

宋昭點頭,幹巴巴地贊了一句:“風雷堡果然了得。”

漠海之戰中,白音帶領風雷堡兄弟奮勇抗擊西戎,聲名大噪,臨近不少江湖上的散兵游勇皆慕名前去投奔,更使得風雷堡日漸壯大。而反觀西北都護府與寧寇軍,戰後主要将領雖遭撤換,但其內部早已腐朽,高官為保自己的榮華富貴,只顧互相猜忌,內耗過度。而西戎雖亦在漠海之戰中大傷元氣,但此後針對西北都護府還是發動了數次小型侵襲,寧寇軍都應付得甚是艱難。聖上雖有心整頓,但卻不能一朝一夕間成事。此次他暗中授意的秀榮山莊與風雷堡的聯姻,除卻拉攏牽制風雷堡之外,也是想借此契機解決西北都護府與寧寇軍內鬥這一難題。

只是此等機密,宋昭不便與徐茋坦言。縱然徐茋的話似乎是代表了百姓們對朝廷發了一通怨氣,他也不好維護。

而此時,徐茋又開口了:“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

宋昭看向她,示意她問。

徐茋道:“這秀榮山莊與風雷堡聯姻,也算是件大事。看你們送親這陣仗,也知秀榮山莊十分看重。但如今都快到居延了,卻不見風雷堡有什麽接親的動靜,這是為何?”

宋昭一時無言。這又是一個令他難以坦率回答的問題。

自朝廷授意秀榮山莊與風雷堡結親之後,白音倒是答應得痛快,可也只是給秀榮山莊送去了十分豐厚的聘禮,納彩、問名、納吉等程序一概省了,請期更不用說,還是安平侯給定的日子。白音自己不來,僅派了一位有頭有臉的手下來山莊露了個面,草草了事。表面上說是西北沒有這樣繁雜的規矩,且抗擊西戎無暇抽身。私下裏誰人不明白,風雷堡這是在朝廷那受了氣,轉頭朝秀榮山莊甩臉子來了。朝廷那邊呢,只要風雷堡服軟,便稱了心意,哪裏管秀榮山莊委屈不委屈?

蘇譽欽滿腔怒火卻不能與外人道,只與宋昭的父親暗地裏抱怨了幾回,對宋昭亦是殷殷囑托,幫忙看顧好蘇餘恩。而在陪嫁上,更是費盡心思,置辦得異常豐厚,唯恐自家的寶貝女兒被瞧輕了。送親隊伍中這許多秀榮山莊的弟子,其中大半是要跟随蘇餘恩留在風雷堡的,便是為了讓她有所倚仗。蘇譽欽為了這個女兒,可算是煞費苦心了。

是以蘇餘恩尚未嫁入風雷堡,這兩家卻已成了冤家。宋昭夾在中間,卻是左右為難,不管是誰的不是,他都不能說。是以他只是回道:“聽說最近西戎異動頻繁,許是抽不開身罷。”

徐茋一聽他這含糊其辭地言語,便知是推搪之詞。略一琢磨,便也明白,只怕風雷堡對這門親事,是不情願的。她暗嘆口氣,看着胡桐林中與師弟師妹們追逐打鬧的蘇餘恩,心中升起憐憫之感。

這場婚姻,終究沒什麽情意可言。風雷堡固然委屈,蘇餘恩卻更是無辜。她被迫遠離疼愛她的家人,即将嫁給一個與她芥蒂頗深的男人。而她那将與她相守一生的丈夫,在尚未相見時便對她和她的家族如此怠慢羞辱,她卻只能生受。

看她平日裏無憂無慮沒心沒肺,但心裏是否如表面這般滿不在乎?

“少女不知罪,卻把心扉湮。”徐茋低低嘆道。

宋昭聽了,心裏卻更加難受。

徐茋憐憫蘇餘恩,卻不知她的話,更像是在說她自己。

當年她被明遠堂收養,因着葉荀的緣故,堂中弟子與下人待她倒也客氣。但人人都清楚,堂主宋逾明不待見她,是以那客氣也只是面子上的。那時的宋昭心粗如棒槌,自覺她被自家收留很有福氣,見她越長大越愛用冷臉待人,心中還曾腹诽她是個“白眼兒狼”來着。尤其他跟着父親同官家混了幾回後,心中污糟一片,便越發看她不順眼。有時周圍人湊上來編排她的不是,他更是連半分維護的心都沒有。

及至徐茋失蹤,接連幾年杳無音訊,宋昭懊悔之下再回想她在時的點滴,才察覺,她在明遠堂的幾年,着實過得不怎麽順心。但卻從未聽她抱怨過什麽。

細細想來,真心待她好的,也只有母親。但也正是因為她,母親與父親不和,她心中只怕負疚甚重。而自己同她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本應是她的倚靠,自己卻只顧得自己的那點委屈,一時負氣将她抛下……

“宋昭,你還真不是個東西。”他在心裏暗暗罵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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