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日頭已爬過了半個東半邊天,而營地裏的哀泣聲早已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高過一陣的鼾聲。

一隊身着明遠堂弟子衣的人快速地掠出營地,沿着弱水向北而去。而宋昭正自掀開的帳簾縫隙中,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

自昨日早晨之後,他便一直未合過眼。長途跋涉、應付狼襲、整頓隊伍以及思索處理徐茋帶來的各種令人驚駭的消息,已将他折騰得精疲力盡。然而他沒有心思、也不敢休息。一想到有只無形的手已悄然伸進了送親隊中,正推着衆人走向一條未知而又危險的道路,他便心神不寧,戰戰兢兢。

楊維翰已替他先行一步,去搜尋陸郎官、居延與風雷堡的秘密。然而危險仍然留在隊內,随時可能會給人致命一擊。

陸郎官那邊,他已吩咐‘角鸮’弟子暗中盯着了。而既然徐茋稱自馬群的體內發現了麻蕡子,那麽照管馬匹的馬奴也定然有問題,需得查一查。還有那可能一直跟蹤着送親隊的外應,在這廣闊無垠幾乎毫無遮擋的沙漠中,是如何隐藏讓人絲毫未發現蹤跡的……?

紛亂的思緒令宋昭頭疼不已,而此時鼻尖卻飄來一絲清涼微苦的香氣,令他神清目明了許多。

擡眼一看,卻見褚赫燃起了一線熏香,正是讀書人最愛的提神醒腦的窗前省讀香。

宋昭感慰地看了一眼褚赫,嘆道:“‘知我者,謂我心憂’,身邊有你,足矣。”

褚赫只微微低眉,道:“少主怕是無心思休息,有了這香,心境也當清明些。”

宋昭點點頭,道:“只怕你也不得休息了。你借監察營中巡邏弟子的名義,暗中查查我們周圍,是否有人跟蹤,若需要人手,自去調派‘角鸮’即可。”

褚赫道:“是。”

宋昭又看看他那蒙着紗布的左耳,問道:“可有妨礙?”

褚赫嘴角一勾:“即便受傷,我的耳力,比之少主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宋昭大笑,道:“好!”

褚赫轉身出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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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在帳中又呆坐了一小會兒,随後喚來一名角鸮弟子,命他暗中看好自己的廬帳,便也出去了。

送親隊的紮營之地就在弱水東岸一片平坦開闊的空地上。冰封的河面與空地之間,是一片狹長的河灘。河灘上孤零零地立着一頂臨時搭建的簡易涼棚,這裏便是剩餘的馬匹與駱駝休憩的地方了。雖是冬日,河灘上的葦荻已然枯黃萎縮,但總算也給這些可憐的牲畜們提供了些吃食——昨夜的一場災禍,原先備下的草料也遭了殃,所剩無幾。

涼棚邊上卧着幾匹駱駝,正扯着葦荻悠然大嚼。它們久居沙漠,早已習慣了荒漠中極端惡劣的環境,即使昨夜受了那樣一場驚吓,卻也不影響它們大快朵頤。

然而涼棚內拴着的碩果僅存的那七八匹馬便沒有那般悠哉了。它們有的只是恹恹地站在那裏,似乎是睡着了;有的則将頭伸進面前的食槽中,拿大嘴皮子翻撿着草梗,百無聊賴地嚼着,随即又不滿而悲傷地哼哼起來。

這批馬原本生自北地,但許是将養地嬌貴了,在荒漠裏一番折騰、又兼昨夜又傷又吓之後,如今都變得毛發黯淡、頹萎虛弱了。加之美食不再,只能啃些又幹又硬的草梗,哪裏還精神得起來?

涼棚的一側,堆砌着昨夜被燒剩下的嫁妝辎重箱子,箱子邊上是三頂廬帳,一頂供養駝人使用,而另外兩頂供馬奴使用。此時,三頂廬帳內鼾聲響亮、此起彼伏,即便宋昭站得遠,也覺得吵鬧。

他環顧四周,見無人影,這才蹑手蹑腳地走至廬帳邊,悄悄掀起帳簾一角,偷偷朝裏望了望。

每頂廬帳內都橫七豎八地躺着七八個人,鼾聲震天。而其中一頂馬奴所屬的廬帳內,卻有兩個攤開地、空着的鋪蓋。

這兩個人,去哪裏了呢?

正思索間,他的眼角突然被外間射來的光亮給晃了一下。

他一愣,朝着光亮來處張望,卻瞧見在河灘蘆葦叢的深處,有光在不停閃爍。

他輕輕放下帳簾,一個縱身,便悄無聲息地沒入蘆葦叢中。

那光亮閃爍處已近葦叢最靠近河邊的地方,腳下的河灘雖已被凍得硬邦邦地,但也能淺淺地顯出兩排腳印,一直延伸到光亮處。宋昭正要循着腳印再靠近些,突然,身側有黑影閃出!

宋昭一驚,不及看清來人,一肘便搗了過去。哪知那黑影動作倒慢,不偏不倚,竟挨上了那一肘。宋昭受驚下出招,那一肘使力不小,對方竟只是悶哼了一聲,随即低呼道:“且慢,是我!”

此時宋昭才看清,眼前人一身髒兮兮地男裝,右臂還裹着傷布。一張帶着長疤的臉曬得黑紅,一手正捂着方才被肘擊到的前胸,另一手卻正握着一把短劍。

是徐茋。

兩人才分開沒半個時辰,又見,差點就幹上架了。宋昭也沒料到徐茋如此不濟,慌忙上前,急急問道:“可傷到了?”

徐茋沒有接話,只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随後一把将他拉進了一側的葦叢之中,一齊蹲了下來。一番動作扯到了她的傷處,疼得她呲牙咧嘴,甫一蹲下便将衣領一扯,往裏頭望了一眼,這才輕聲說道:“還好,只是青了一塊兒……你下手也忒狠了……”

宋昭見她如此毫不避諱,面皮已然紅透了。心裏想着,若此時有褚赫随身帶着的小藥瓶,便好了。他有些愧疚地看向徐茋,低聲道:“對不住,方才沒瞧清是你。稍後我取藥給你。”

徐茋聳聳肩,沒大所謂地道:“不打緊。”随即又問:“你怎得來了?”

宋昭回道:“我方才瞧見那處有光亮……”又看了看徐茋:“你怎得又在這裏呢?”

她一邊稍稍探出小半個腦袋向光亮處張望着,一邊用手中的短劍在一旁的空地上戳戳畫畫着一堆圓點,還不忘低聲回答:“我也是為了這光亮而來。”

宋昭本想再多問幾句,但見她正忙,便閉了嘴。眼瞧着她用左手靈巧地握劍比劃,又想起昨夜她查看馬屍之時亦是用的左手,不由得又是一陣疑惑。

不多時,那閃爍的光亮便消失了,徐茋也停下了動作。

宋昭也已瞧出了一些門道。

那些光亮的閃爍仿佛帶有一些規律,每連續閃爍幾下,便會停一小會兒,間或停止的時間會更長一些。

當光亮每閃爍一次時,徐茋便會畫一個圓點。每次出現小間隔時,她便也會在圓點之間空出小間隔;若間隔時間長時,她便會另起一列,再次記錄。

如此這般,空地上便畫出了數列圓點。

“這是什麽?”宋昭問。

“這是沙漠中常用的傳信方法。”一旁的徐茋小聲回着:“沙漠難行,傳信亦極不方便。但因沙漠中日光充足,就有人想出了銅鏡借陽光傳信的辦法。這光點閃爍的間隔不同,便是在傳遞不同的信息。用這法子傳信,對方不會離得太近,但也不會離得過遠。你瞧——”她轉頭,示意宋昭看向相反的方向。

營地東南方向,連綿地兩三座大沙丘之後,隐隐約約地,竟也有光點閃爍,似乎是在回應葦叢深處閃爍的光亮般!

宋昭立時便明白了,低呼道:“那便是外應所在之處?!”

“不錯。”徐茋一邊跟着畫下那邊的光亮閃爍,一邊道:“想來這幫人十分熟悉沙漠的狀況,才能借着沙丘掩映,沒被咱們察覺。”

宋昭卻沒有接話。

即便外應十分狡猾,但隔着如此近卻未被發覺,自己什麽時候懈怠到如此程度了?!還有負責斷後的弟子,難道真的沒有人察覺身後的異樣……?

還有,徐茋又是怎會知道內奸外應會在此刻通信呢?

他也不隐瞞,直接将心中疑惑問了出來。

徐茋答道:“既能令狼群精确地在胡桐林發動突襲,光靠麻蕡子可不行。內奸外應需得時刻保持互通,才可使計劃萬無一失。而銅鏡借光的法子晚上肯定用不了,只得白天。先前那些日子也許我還估算不出具體的時間。但昨夜剛剛經歷一場狼襲,全隊跋涉至清早方才紮營休息;午時之後便又要啓程。那麽傳信必然只有日升至日中這段時間了。我從你帳中出來時,日光漸烈,內奸極有可能會有所行動。而環顧營地四周,只有這片河灘上的葦叢最為隐蔽,是傳信的絕佳地點。”

“是以——”宋昭看着她,道:“你同我談完之後,并沒有回去休息,而一直待在這兒?”

徐茋略笑了笑,道:“不妨事。先前在馬隊時,時常幾天幾夜不能合眼,習慣了。況且我經常閑來無事出來溜達,蘇大小姐都習慣我常不在廬帳內了,她不會起疑的。”

宋昭雙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麽,卻終是沒說出口。他低頭又看了看地上的圓點,問道:“你既熟知銅鏡傳信的法子,那該是知曉這圓點的意思?”

徐茋卻是搖了搖頭,道:“不同的傳信之人,設定的暗語也不相同。若以我所知的暗語來解讀,那簡直是狗屁不通……”

說完這話,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不等宋昭回話,身子一縮,警示道:“有動靜!”

宋昭耳力遠勝于她,也早已意識到,随着徐茋一齊縮進葦叢中。只聽那原本光點閃爍的葦叢深處,隐隐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之聲,間有低語聲。語聲漸近,便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與宋昭徐茋兩人藏身之處只不過隔了一層高高的葦荻。

那兩人中,走在頭前的,是個馬奴打扮的中年男人,雙眼惺忪,沒精打采地向河灘外走着。後頭跟着個大約十歲上下年紀、身形矮瘦的少年,頭垂得很低,瞧不清樣貌。

宋昭徐茋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悄悄壓低身形、屏住呼吸,欲待二人走過時,再悄然跟上去。

哪知那少年突地輕“啊”了一聲,原是腳下被歪倒的蘆葦梗一絆,瞬時身形不穩,向側趔趄了幾下便歪倒了,正巧,倒在了徐茋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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