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不多時,呼喚起床的金柝聲響起,營地中人聲漸沸。只是因着昨夜的變故,衆人心中的陰霾尚未散去,都有些無精打采。
宋昭回到自己的廬帳時,見褚赫已回來了,便問及他有何發現。
褚赫道:“東南向數裏之外,方才有光點閃爍,持續有近一炷香的時間。但因其位于高點,怕被其發現,我不敢擅動。”
這正與方才自己同徐茋所見之事相合。宋昭便将方才的遭遇同褚赫講了。
褚赫聽了,也甚是意外。
“福安……他竟然與此事有關……”
宋昭躁悶地揉着腦袋,道:“畢竟是那馮五一家之言,尚不可定論……”
兩人正聊着,外間響起腳步聲,一人在外道:“師兄,褚大哥,午飯好了,師弟前來送飯。”
宋昭應了一聲,喚他進來。
帳簾掀開,走進來一位明遠堂弟子打扮的少年,手中托了一只托盤,上有一盆胡餅,并一小碟幹臘肉。
這少年卻是一位“角鸮”弟子,如今他也是借了送飯的由頭前來報告。
那弟子将飯菜往矮桌上一擱,便禀道:
“有兄弟暗中查探陸郎官,暫未發現異常。”見宋昭點頭,又道:“馮五那邊,他與旁人借口替謝師兄收拾營帳,趁間隙将那寫有密語的紙交給了謝師兄。謝師兄卻似乎是神思不屬,将那密信看後,只嘟囔了一句:‘此番不會再騙我了罷?’之後愣了許久都不曾做聲。
“随後他又遞了一袋子銅錢與那馮五,馮五推脫,道是前日才收了一袋錢,照道理今日不該再收。謝師兄卻是長嘆一聲,道:‘此事本不該你卷入,今日已是最後一次,這些權當是給你的封口錢,将來若有人問起,切莫走漏了風聲。’”
最後一次?宋昭微一沉吟,又問:“那馮五怎麽回的?可有胡說些什麽?”
Advertisement
那弟子道:“馮五言行間有些慌亂,收了謝師兄銅錢後,竟哭了幾聲,也沒多說什麽,道了謝後便慌裏慌張地跑出來了。”
“謝福安沒有疑心?”
“似乎沒有。馮五走後,謝師兄只是滿臉恍惚之色地呆站了許久,又從懷裏掏出個粉不粉紅不紅的荷包,看了許久。恰逢金柝聲起,他才将荷包藏在行囊中的一個百寶箱中,又将那密信塞進懷裏,随後出帳去,在自己隊中巡視一番,又被其他隊中的幾位師姐叫去幫忙收斂廬帳,倒沒再有什麽異常。”
“密信呢?可有私下轉交給什麽人?”
“不曾。”
宋昭皺眉。
一旁的褚赫開口道:“謝福安的反應很怪,似乎發生了什麽出乎其意料的事。”
宋昭點頭:“應當就是昨夜的狼襲罷。他那句‘不會再騙我了罷’,當是先前有人蒙騙他,引誘他做出背叛之事,事發之後,他才有所醒悟。他背後,果然還有人。除此之外,他對馮五說的:‘今日是最後一次’,應當是說他不願再助纣為虐了?還是說,背後主謀已因狼襲達成了目的,不會再有所動作……?”
褚赫微嘆口氣:“總覺得,不會這麽簡單。”
“同感。”宋昭點頭:“況且收到密信後,他應當與背後之人有所交待,然而卻毫無動作,太過蹊跷。還有……”他頓了頓,又問道:“我一直有個疑問:隊中廬帳并不富餘,加之昨夜一場暴亂,損失頗多,已有數人共用一間廬帳的情況。但謝福安似乎是獨居一頂廬帳?這是為何?”
一旁的“角鸮”弟子面上突露古怪神色,拿眼兒偷瞄了眼褚赫。
宋昭奇怪,也看着褚赫。
褚赫解釋道:“謝福安有夜游症。”
“夜游症?”
“當年初将他帶回堂中時,他與其他師兄弟共睡通鋪,起初幾夜睡夢中只是口出呓語,後來卻是毫無意識地半夜起身,如游魂般各處飄蕩,甚至有一次還摸到了兵器庫,拿刀差點将一位巡夜的師弟的頭割了下來,任憑旁人怎樣打罵,他都不醒。後來,無人敢同其共眠,甚至還要将其單獨鎖于一間。近一兩年他犯病次數漸少,卻仍是無人願與他住在一處。”
宋昭愣了愣,喃喃道:“我竟不知……他為何也不同我說……”
“一來他性格內向,有事不願外道;二來,若說了,總是存有告狀的意思,怕是更會令師兄弟們冷落罷……”
宋昭聽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想來幕後之人,正是利用他不被人親近的情狀,才會借機引誘蒙騙他……”褚赫又說道。
宋昭苦笑,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也沒再多說什麽,只是轉頭又對那“角鸮”弟子道:“方才你提及的荷包,可有搜過?是否還有其他不尋常的東西?”
那弟子自懷裏掏出兩張紙來,一邊遞給宋昭,一邊道:“謝師兄出去廬帳之後,我等便潛入仔細搜過了,除了荷包,倒沒甚要緊的,而至于這荷包——”
宋昭接過一看,一張紙上畫着一大簇盛開的杜鵑花,而另一張紙上,卻是摘抄了幾句古詩,諸如“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之類。
弟子繼續道:“荷包很新很精致,一面上繡着這種杜鵑花;裏面藏了幾卷上好的薛濤箋上撕下來的小紙條,紙條上就寫了這些,我們是摹着字跡寫下的……既然謝師兄如此寶貝這個荷包,若是擅自帶走,只怕會被其發覺,因此只将要緊的地方謄了下來,并未帶回原物。”
宋昭看着那杜鵑描摹畫,想起蘆葦叢中自馮五身上搜出的銅鏡,不禁喃喃道:“杜鵑,又是杜鵑……”
“少主是在他處也見過?”褚赫問。
宋昭點頭:“擒住馮五之時,他身上有一枚特制的小銅鏡,背面便刻着同樣的花紋。馮五說,那銅鏡是謝福安暫借與他的,還曾囑咐他小心保管。”
“再加上荷包,與裏面的情詩,顯然,謝福安有位紅顏知己……”
宋昭皺眉:“堂中可有哪位師妹或女眷奴婢與他交好?”
褚赫想了想,道:“他平日裏總是謙卑溫順,女孩子們對他似乎都還算客氣,但要說交好的,這倒……”他似乎本想搖頭否認,但想了想,又說道:“不怎麽清楚……”
宋昭見他猶疑,心下也大概明白了。沉吟片刻,又對那“角鸮”弟子道:“你方才說,謝福安有幫女弟子收斂廬帳,都幫了什麽人?”
那弟子想了想,遲疑道:“似乎……自家堂中,與秀榮山莊的師姐們都有幫過,人數不少,一時也記不清楚都有誰了……她們似乎已習慣了使喚他……”
“去查,查清楚都有誰!”
“一園紅豔醉坡陀,自地連梢簇蒨羅……”
當徐茋望着那杜鵑描畫,愣怔地吟出這句詩時,送親隊衆人已再次啓程。
因隊中需要駝負的傷者與辎重衆多,馬匹不夠,宋昭主動将愛馬借與傷者使用,自己徒步而行。吳允左臂受傷不輕,卻仍效仿為之;領路的陸郎官自然更無理由安然坐在馬上。而令衆人頗為驚詫的是,一向驕縱的蘇餘恩,竟也破天荒地自馬車上下來,或去攙扶傷者,或去幫忙推負了辎重的馬車。
若一個人常常施恩,施得多了,受恩者也不見得有多感激;但若一從不施恩之人冷不丁地發發善心,受恩者卻往往感激涕零,難以忘懷。是以蘇餘恩的一番動作,立時便在送親隊中廣為傳唱,人人交口稱贊。領在頭前的吳允更是一臉的老懷安慰,就差拿衣袖去擦眼角滲出的淚滴了。
旁邊的宋昭竭力忍住一個白眼,與一臉尴尬的陸郎官笑着點了點頭,便略緩了腳步,同褚赫走至蘇餘恩的馬車邊時,果見徐茋正十分舒服地半躺在裏面,旁邊伺候着一個約莫十二三歲、身着粗布衣裙、侍女模樣打扮的孩子。
宋昭盯着那孩子看了半晌,終于想起他為何如此眼熟。
“這是……?”宋昭不可置信地問徐茋。
徐茋點點頭。
她說自己易容術不錯,果然如此。這孩子一番倒騰,若不事先知曉其底細,必然會認為他本就是個女孩子。
但目下不是感嘆的時候。宋昭示意褚赫将那孩子送下馬車,趕到遠處,這才将那“角鸮”弟子描摹的畫與詩句遞給徐茋看,不想竟引得她吟出句詩來。
宋昭喂她吃了傷藥,又以內力助她揉了揉傷處,察覺應是恢複了不少,這才開口問道:“怎的,你瞧出這杜鵑有何蹊跷了?”
徐茋回神,搖頭道:“不是,只是想起我娘了。”
“你指的是……”
“後來的那位。”徐茋回道,雙眸望着前方,道:“她生前極愛杜鵑,曾說她出生長大的地方,一到春季,漫山遍野都開滿了杜鵑,極為繁盛絢麗。”說着,又低頭伸手摩挲着那杜鵑描畫,道:“卻不知,這位謝公子的相好,是否也是同道中人?”
她與那位養母感情當真深厚。宋昭心中暗嘆一聲,沒有多說,只道:“我已派人去查探謝福安接觸之人,只是未曾想與他有來往的女子人數竟是不少,又是在行路之中,要查清楚,恐怕要費些時辰。”
“哦?”此話卻引來了徐茋的興趣,“卻不知這位謝公子是何等風流人物,竟引得這許多女子為其傾倒?”
宋昭苦笑幾聲,道:“倒也不是……謝福安生得憨厚,脾氣又好,衆位師姐妹似乎覺得他很好相與,是以搭拆廬帳、燒柴生火之類的粗累活計,便總愛找他……”
“原來如此。”徐茋了然,“這樣看來,若是有人借機蠱惑他,令他私通外地發動狼襲,也不無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