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宋昭笑道:“中原文化,營主不習慣,也是可以理解的。”緊接着又道:“你方才說‘都’,意即是除卻我們之外,還有其他人愛茶?難道是白堡主?”

薄谷搖頭:“咱堡主跟咱一樣,不愛這玩意兒。是牟先生,他是中原人,喜歡喝,還願意買。居延城裏的茶商和他熟得很!”

“牟先生……”

“牟先生神通得很!在咱堡裏管錢糧、教書、治病,做好事了怎樣獎、犯事了怎樣罰,他都曉得。胡進章說他這樣的人,在漢人裏,叫文昌星!”

一旁的陸郎官忍不住插嘴道:“好啦!莫要再說這些有的沒的,快些吃罷!”

宋昭看了陸郎官一眼,沒有說話。

胡進章其人,宋昭知曉,乃風雷堡雷營營主。聖上下結親旨意之時,代替白音入朝謝恩、并向秀榮山莊送聘禮的就是他。宋昭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知他是個豪爽有擔當的漢子。

至于那個牟先生嘛,聽薄谷所言,不是個簡單人物,但觀陸郎官反應,似乎并不希望薄谷多說,這又是為何?

宋昭不動聲色地啜了口茶,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先前聽陸郎官稱呼營主為‘小布谷’将軍,不知是何緣由呢?”

陸郎官哈哈笑道:“嗐!少堂主也瞧見了,他的嘴呀,叽叽喳喳地就沒停過,跟春日裏催着播種的布谷鳥似的沒完沒了,再加他名字——薄谷,官話的音調極似‘布谷’,才有了這個诨號。至于将軍嘛,想他少年英雄,大家都這麽稱呼他。”

“原是如此。布谷鳥……在西北一帶竟也有麽?”

“有的有的。布谷乃是候鳥,春夏在水草豐茂的居延海邊栖息,秋天遷徙至南方,來年初春會再回來。”

“這個咱也曉得!”薄谷也插話進來:“這鳥灰不溜秋的,春天最愛叫喚。你們中原人好像還叫它……杜鵑是不?”

宋昭的心突地一跳。

杜鵑鳥,杜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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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薄谷還在繼續聒噪着:“咱這兒比它漂亮的鳥兒多得很!像啥子大雁、金雕、雪雀、大嘴烏鴉啊,每到居延海蘆葦泛黃、又不需巡邊的時候,堡主就帶咱去海子邊獵雁打牙祭。大雁肉你吃過沒?又香又有嚼勁兒……”說着砸吧了幾下嘴,又皺眉道:“最讨嫌的就是那禿鹫了,見到死屍就湊上來,趕都趕不走,長得又醜,一叫,人頭皮都麻了……”

宋昭靜靜聽着,冷不丁地開口問:“那……有狼嗎?”

吳允猛地轉頭看他。

陸郎官手一抖,一塊咬了一半兒的肉幹掉進了茶瓯裏,引起“啪嗒”地一聲響。

薄谷一雙清澈的黑眸望着宋昭,很是無辜地道:“有啊,那畜生看着小,但可兇猛哩!”

宋昭露出個苦笑的表情,道:“營主也瞧見了,我隊中不少人受了傷,即使吳公子都不能幸免——”說着指了指吳允綁着傷布的左臂,又道:“蓋因昨夜,我們突然遭受了數百頭狼的襲擊……”

說着,便将昨夜遭遇與薄谷說了。

薄谷一直默默聽着,直至宋昭說完,過了好一會兒,才道:

“這事情,恁怪,等咱回了風雷堡,問問牟先生,興許他知道是咋回事。”

他沒說實話。

宋昭看着他,心中冷笑。

一旁的吳允似乎想再說些什麽,宋昭卻突然開口應道:“好。”

吳允瞪他,他卻只當沒瞧見。

薄谷伸手又抓了一張胡餅,還未塞到嘴中,卻似想起什麽似的,突然道:

“咱先前聽牟先生講過一個故事。說在你們漢人的古時候,有個老師被困,餓得發慌,他的學生費啷個大的心思搞了些米,要煮給他吃。老師路過廚房,看到學生正拿手抓飯吃,就找機會敲打訓斥他。結果學生解釋道,煮飯時有髒東西摻米裏了,順手拿出來,又可惜浪費米,就順嘴吃了。那老師才知道自己錯怪了學生。咱不明白——”他咬了口胡餅,“手抓飯,多香!你們漢人用那兩根細杆兒箸吃東西,恁費勁!”

宋昭深深看了他一眼,卻未接話。

一頓簡單的晚飯很快結束,宋昭與薄谷約定明日一早一齊出發前往居延,薄谷與陸郎官便相繼離開。

吳允站在宋昭身側,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質問道:“為何不讓我說話?”

宋昭佯裝詫異:“我何時不讓你說話了?明明你不願同人家講話嘛!”

吳允惱怒:“他知道沙漠狼!你講起昨夜之事時,他為何反應那樣平靜?!這正常麽?!”

宋昭緩緩道:“你瞧瞧那位營主,年紀不大,說話還颠三倒四、東拉西扯地,是個腦子清醒的人麽?你問他,他又能給你講出什麽有用的來?倒不如等到了居延,見了郡守與白音,再細細研究。”

吳允有些忿忿地走了。

宋昭無奈地嘆口氣。

他沒有對吳允說實話。

他篤定陸郎官先前偷溜去找薄谷,一定是講了狼襲之事,并一定是提醒了薄谷此事有可能與風雷堡有關。否則薄谷不會那般淡然。

然而他在聽到宋昭講述狼襲細節時,既沒有裝作驚奇的模樣,亦沒有着急掩飾或辯解,只是輕描淡寫帶了過去。這反應,很值得玩味。

随後,他講了那個故事,表面似乎在嫌棄漢人用箸的繁瑣禮儀。然而,故事中的孔聖人并非介意顏回以手抓飯,而是認為其目無尊長、先師長偷食而有失禮數。後來顏回解釋清楚,孔聖人才慚愧地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

這小子是在暗示自己“眼見不一定為實”麽……?

果然,年紀輕輕便可勝任風營營主,僅靠騎射本事是遠遠不夠的。此人大智若愚,其聰敏心機,遠超自己所料啊……

只是這些,宋昭都不能同吳允講。一來,他雖同吳允熟稔,但尚不能完全信任;二來,貿然提出風雷堡豢養狼群的事,只會加深兩家的沖突。趁着吳允對薄谷的懷疑還未加深,盡快找出內應,才是正經。

宋昭對褚赫道:“我要同徐茋聊聊,想個辦法,将蘇餘恩支開。”

褚赫出去,很快回來。

“蘇小姐不在自己帳內,聽說,是去了吳公子那裏。”

吳允……?

宋昭皺了皺眉,沒有多問,同褚赫一起,去見徐茋。

徐茋将将用過晚飯,正圍着獸皮毯子,擦拭着她那把短劍。那個扮作侍女的小細子,乖乖地蹲在角落裏,正打着盹。

宋昭朝褚赫低聲吩咐了一句,褚赫出去,将白日裏帶着小細子玩兒的那位“角鸮”女弟子再次喚來,把小細子抱了出去。

宋昭這才對徐茋問道:“傷好些了?怎的不躺着?”

徐茋笑道:“你的傷藥很好,先前又輸了那麽多內力與我,已不是很疼了。在馬車裏躺了一個白日,實在躺不住啦!”

宋昭說了句:“還是要注意休息。”便轉了話題:“蘇餘恩去找吳允了?何時的事?”

“沒多久,她前腳剛走,褚赫便過來了。是吳允差人來叫的她。”

“有說是什麽事麽?”

“來的是秀榮山莊的小弟子,只管将她帶過去,不曾講什麽緣由。但我猜,應與今日傍晚出現的那個風雷堡的小子有關。自他來了,蘇餘恩發了不小的脾氣,對風雷堡可是一頓臭罵呢……”

宋昭苦笑,早料到如此。風雷堡的人如此不招人待見,白音曾豢養沙漠狼的事絕對不可洩露,否則秀榮山莊的一幹人指不定還要發什麽瘋。

他将方才與薄谷晚飯時的對話同徐茋說了,又道:“從薄谷營主那裏得了啓示,杜鵑既為花名,又作鳥稱,會不會,內應同時以花鳥作為身份的标志?”

徐茋聽了,卻是愣怔住,喃喃道:“不會真的這麽巧罷……?”

“什麽這麽巧?”宋昭追問。

徐茋擡眼望他,欲言又止。

“不好說……”

“這……”宋昭看她為難,心下好奇極了,又不忍催她,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徐茋卻似是定了定心,道:“你提到杜鵑鳥,我恰好想起些往事,因涉及我娘隐私,本不想說的。但終歸事關重大,說不準真的會給你們提供些線索也說不定。想來我娘泉下有知,也不會怪我多嘴的。”

“你……養母……?”

“是。”

先前在玉塔縣時,宋昭曾見過徐茋養母的牌位,其名字似乎是舒之南。這名字聽起來便不是尋常人物,且自徐茋的只言片語中,似乎其武學上的造詣,也承自這位養母。

而在徐茋接下來的描述中,宋昭也得知,舒之南,果然曾經是江湖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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