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江南西道,人煙稀疏處有座高山,山形聳峭扁直,自遠處看竟似一把斜插入地的古琴,故而有名“琴山”。此山終年橫柯蔽日,尋常人不可攀。但山頂之上,卻有一武修門派——“琴山劍派”。
百多年前,琴山劍派也曾在江湖上名聲大噪。其派中的“蔚跂劍法”,主張雙手雙劍,招式雄渾多姿,大氣澎湃,觀者無不神往,一時間江湖中人趨之若鹜。
然而琴山劍派除卻嫡系弟子自出生便可修習本派劍法外,其餘人必先要考較其內功基礎,合格者方可入門。且琴山遠離塵嚣,大多數人既無根基,又無忍受清苦修習之心。漸漸地,此劍派竟勢頹至無人問津。
舒之南算是琴山劍派的最後一位傳人。
她母親去的早,與父親舒曠一直相依為命在琴山山巅,日子倒也過得悠閑。
舒之南最愛杜鵑花。每至陽春三月,山中峭壁上便鋪開大片大片或水紅色或湘妃色的杜鵑。琴山這個原本滿是草木陰翳的老人,瞬時便成了鮮花滿頭的活潑少女。父親舒曠會采些花株,移植到他們居住的草屋門前,那裏瞬間變得生機盎然。
這般自在的日子過到了舒之南十五歲。一日,當她在山林間穿行嬉戲時,卻意外發現了這山上除她和父親之外的第三個人。
這是個年輕男子,身材瘦弱,毫無武功根基,身上的長衫已破得無法蔽體,露出的皮膚上新傷覆着舊傷。他靜靜地趴在一塊大石之上,不知昏迷了多久。
舒之南出于好心,将他救回,殊不知,她這是引狼入室。
這名男子叫袁秀塵,是個家道中落、屢試不中的窮書生。也不知他曾經遭遇過什麽,竟是鐵了心,靠着這副羸弱身軀,拼了命地爬上琴山,只為修習蔚跂劍法。而湊巧,他就被舒之南所救。
舒之南将将及笄,正值青春,除了父親之外,還沒見過其他男人。這袁秀塵不過中人之姿,但表露出的性情有趣可愛,竟将舒之南迷得神魂颠倒。
舒曠卻看出了此人心術不正,本想他傷好之後攆他下山,但耐不住他的種種苦肉計和自家女兒的軟磨硬泡,最終松了口,應承教他一半劍法,但要他與舒之南一同修習,并要他承諾,以後永遠留在琴山,不再離開。
袁秀塵竟是滿口答應。
蔚跂劍法有雙劍。右手長劍,為主導;左手短劍,為輔助。舒之南擅使左手,舒曠偏要她習長劍;袁秀塵擅使右手,舒曠卻偏要他習短劍。兩人別別扭扭,習了一年半載,也不見有多少長進。
袁秀塵私下多有微詞,舒之南心裏也不痛快,多次找父親理論,父親卻不愛搭理她。那袁秀塵見自己讨不得好處,漸漸地,對舒之南也冷了下來。某一日,他終于毀約,不辭而別,下山而去。舒之南卻将一腔怨憤發洩到父親頭上,與舒曠大吵了一架,魂不守舍了幾日後,竟也悄沒聲地下山,尋她情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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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下山輾轉數月,舒之南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自然是吃了不少苦頭。尋覓情郎未果,又對世人寒心,頹喪地回了琴山。
哪知回去之後,卻見自家茅草屋塌了大半,其中所藏琴山劍派近百本古籍及祖傳的一對雌雄雙劍,連同她父親一起,均不翼而飛!被洗劫過的破敗屋內,只留有片片發黑的幹涸血跡……
舒之南又急又慌,發瘋般地翻遍了整座琴山,但除了在茅草屋後樹林中的一棵參天菩提的樹幹中,尋到深沒入其中的雌雄雙劍中的雌劍之外,其他人事物,仍是毫無蹤跡。
那短劍沒入樹幹的手法,舒之南認得,是琴山劍派特有的內功心法造成,此心法只有父親習得大成。再加上草屋的斑斑血跡,很顯然,有人攻上琴山,襲擊了父親。
那麽,父親究竟是否還活着?他人究竟在哪裏?這世上已幾乎無人知曉他們琴山劍派的存在,能攻上來的,難道是……?
舒之南帶着那柄短劍,再次下山,尋找真相。這一找,竟找了二十年。
“九年前,潤州城遭叛軍襲擊時,我娘恰好路過,在女塾中,将我從幾個叛賊手中救下,此後我便同她一起尋找她的父親和丢失的東西。”
宋昭的身子如抽搐般猛地抖了一下,朝她走了幾步,又驀地頓住。
“你……你那時……還……還好麽……?”
他心裏隐隐知道,女塾那夜,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卻又害怕地不敢宣之于口。
徐茋瞄了他一眼,面容淡然地道:“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麽?”
宋昭望着她那貫穿整個臉頰的傷疤,心痛如刀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旁邊一直一言不發的褚赫,擡頭看了兩人一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短暫的沉默過後,徐茋卻是從身旁拿起那柄剛剛被擦拭好的短劍,說道:“這便是那對雌雄雙劍中的雌劍,上面是綠寶石,名為‘渌水’。而那柄失蹤的雄劍上,鑲的是藍寶石,名為‘青冥’。據說雙劍是在數百年前由名匠所鑄,有名士稱其可與‘越王八劍’相媲美。”
宋昭沒接話,他竭力将自己的思緒回攏,這才啞着嗓子說道:“袁秀塵麽?現今甘州禦金門的門主,一手荟琢劍出神入化,倒不曾聽說會使雙劍。但若真如你所說,此人便是個虛情假意、欺師滅祖的小人!”
禦金門建于二十三年前,正是舒之南發現父親失蹤後兩年。此門派一經建立,便聲名鵲起,直至今日,都是門丁旺盛。袁秀塵身為一門之主,其所創荟琢劍法,至今仍為江湖中數得上名號的上乘劍法。其如今更已是天命之年,即便宋昭的父親見了他,都要恭讓三分。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竟是一個隐藏如此之深的無恥之徒。
徐茋點頭道:“我與娘探查了禦金門多年,已确認當年便是他找人攻上了琴山。幫助他的人,卻很是隐秘,查不出來頭。琴山劍派的古書,以及那柄青冥劍,被他藏在門中一處極隐秘的所在。禦金門的心法和劍技,皆是由袁秀塵早年在琴山所學、以及那些古書上研究而成。不知你是否與他交過手——我和娘有一次與他正面相遇,娘同他過了數十招,最終卻是不敵,我倆險些沒逃出來。她曾對我說,袁秀塵能單靠她父親教授的那一半劍技,以及那些古書,便能拼湊出一種新的心法技藝,并以此開山立派,實在聰明。但我娘也發現,‘荟琢劍法’每十招便會有極不自然的滞澀感。畢竟此法借鑒于‘蔚跂劍法’,照虎畫貓,總是不倫不類,無法大成。若是高手,便可借此來破招。只是我娘‘蔚跂劍法’也學了個半吊子,自然無法與袁秀塵匹敵。
“我與娘勢單力薄,多次潛入禦金門欲取回古書與寶劍,卻都以失敗告終。而娘的父親、我的師祖,卻一直未查探到任何蹤跡。那次與袁秀塵正面相遇,他認出我娘,卻毫無悔意。我娘曾質問他師祖蹤跡,他卻只說當年只是與人合力将其重傷,卻并未下殺手,更未将其擄走。我娘自然不信。
“因禦金門在甘州,我們為了繼續查探,便定居在了臨近甘州地界的肅州玉塔縣。只是我娘……”徐茋重重嘆了口氣,聲音終于是染上了鼻音:“我娘她表面似乎雲淡風輕,實則內心痛苦之極。她對袁秀塵恨極,又對師祖悔極,諸般思緒堆積在心中,三十多歲便得了那怪病,折騰了好幾年,就這麽撒手走了。她生病那幾年,很是懷念琴山,日日朝南瞭望,走時也未瞑目。而我,也再無能力繼續查探師祖的下落……”
宋昭看着她,心中疼惜不已。
所以,她才将養母葬于玉塔縣南山,只為遂了養母心願,能日日遙望故鄉;難怪,她拼了命般的将推倒養母墳茔的張富戶打成那樣,只怕想殺了他的心都有。
兩個女人,在這風雨飄搖的江湖之中相依為命數年,靠微薄之力與仇敵相抗,步步維艱,其中的苦楚,怕是只有她們自己才最清楚。而徐茋在舒之南走後孤苦伶仃這幾年,又是怎樣挨過來的,更是讓人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