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這宅院圍牆極高,且并非如其他房屋般以黃土壘就,反是以磚石泥沙砌成。牆內屋閣高低錯落,瓦檐鮮明,似乎還有回廊庭院,竟是中原大宅院般的制式。
“此處……莫不是白堡主的居所?”宋昭忍不住問道。
薄谷搖頭,道:“咱堡主住得哪個會恁精細?這是牟先生的宅子!堡主特意為他建的!先前不是說他關上門不見人?所以咱就想先帶你們來瞧瞧,到底出了咋個事。”
宋昭暗暗驚訝于這位牟先生住所之精致,面上卻不表,只道:“那勞煩營主引路了。”
薄谷二話不說,帶着幾人,翻過了後牆,來到後園。許是因為冬日,園中無花無草,光禿禿地。除了低矮連片的的石頭,便是沙土地。且這沙土地凹凸不平,瞧着十分古怪。
薄谷帶着幾人繞過這片土地,要出一個小月洞門時,後頭的徐茋突然問道:“這是西北的地貌圖麽?”
幾人循着她的目光,看回那片沙土地。
“那些假山,像是鞮汗山,南邊兩塊凹地,一大一小,應是居延城與風雷堡。兩塊凹地再往北那個坑,看起來濕漉漉的,就是居延海罷。居延海向南延伸出的小溝,應是弱水了。這是自制的西北地貌圖沒錯罷?”
薄谷點頭,臉上竟帶了絲得意的神情。“徐姐姐你也恁厲害咧!竟然瞧出來了!西北所有的地貌都在這裏了!還不止呢。譬如那居延城距風雷堡十裏,這裏便相距十寸。都是等距縮小的!”
“哦?”宋昭面上染上興味。“這地面上的距離倒好說。可這鞮汗山呢?據說從未有人攀上山頂過,又怎知它的高度?”
薄谷更加得意了。“咱牟先生是誰?晴日無雲的日子,只要那鞮汗山露出山頂真容,他只需看個兩三次,便丈量出來了!他可是有那個……那個洞什麽……燭什麽……眼……”
“洞幽燭遠之目。”徐茋接話,面色已變得嚴肅:“據說此種人只依平面便可丈量四方六合,一切紛擾錯亂皆可瞬時拼回秩序井然。我只在古書上見過擁有此目之人的描述,還從未聽說有真人存世。若他真有這樣的本事,那這位牟先生當真是千古奇人了。”
薄谷興沖沖地點頭道:“就是就是!他就是奇人,奇得很!待會兒就叫你們瞧瞧他真人!”
幾人交換了個詫異好奇的眼神,跟着薄谷繼續悄悄向前走去。
幾人在偌大的宅邸中東轉西轉,左彎右繞地,或經冰湖水廊,或繞樓閣花園,卻似乎總是走不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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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還沒到?!”蘇餘恩終于有些不耐。
薄谷卻是興高采烈地:“快了快了!不過咱還是說,這宅子若不是咱帶着你們,只怕你們就困死在這兒了!”
“是是是,奇門八卦嘛,曉得了,你快帶路吧!”柔巒都忍不住搶白他。
薄谷頗有些委屈地瞅了她一眼,嘟哝道:“中原女人,難講話……”
最後,幾人終于停在了一處小院內。
小院石子鋪地,一處角落種了一小片杜仲,一處角落蓄了個小池,已然結冰。
石子路盡頭是一所雕梁屋宅,門窗緊閉。
薄谷吩咐兩位弟子到院外守着,又探頭探腦撒麽了半天,這才悄悄推開了屋門。
一入門便見對面牆上的一幅字,行筆古樸穩重,似是王僧虔摹本。
屋中所擺案桌皆由梧桐木所制,簡潔優雅。與內間之間放了座落地隔架,架上擺了不少古玩玉器。
隔架之後,半襲素紗簾掩映,露出個精巧的玉白泥爐。泥爐炭火正旺,爐上一壺水翻滾沸騰。
旁邊一張小幾上,一杯茶香氣氤氲。周邊一應飲茶用具齊全。
靠牆一張大床上,一披發男子正擁着裘被倚在床邊,手裏舉着一卷竹簡讀着,聽到外間動靜也不回頭。只緩緩道:
“添爐烹雀舌,灑水淨龍須。”
“牟先生!”
薄谷吼了一嗓子,便即撲了上去。男子應聲轉頭,幾人終于瞧清了他的面目。
此人年紀尚輕,面龐消瘦,面色蒼白。唇薄色淡,一雙狐貍大眼兒,眼距稍寬,眼神慵懶中透着狡黠。
男子看見薄谷,甚是意外,再瞧清了後面的宋昭徐茋幾人,更是愣怔了半晌。
彼時薄谷已撲到了他跟前,半跪在床頭,道:“牟先生,你沒事吧?他們說,你閉門不出,咱還以為,你遭了啥事……”
男子回神,微微笑了笑,摸了摸薄谷油膩膩的頭發,又擡頭看向柔巒,道:
“你竟知我在堡內的情況,想來,是柔巒姑娘她們告知你的罷?”
柔巒略一怔,旋即明白,嘆道:“原來牟先生早知我的身份,是我輕忽了。”
男子又是一笑,未置可否,轉而看向其他幾人,問道:“卻不知這幾位貴客是……?”
宋昭自是上前,自報家門,順帶介紹了蘇餘恩。提及徐茋時,只說她是自己的朋友,未再多話。
男子聽了宋昭介紹,面上露出了然之色,低頭看了眼薄谷,笑嘆道:“薄谷呀薄谷,你當真是好機緣!”
随即整整衣袖,對着宋昭幾人一拱手,道:“在下牟羽,不過一落魄之人,忝居風雷堡中,幫襯堡主治管堡中事務。因不良于行,無法下榻見禮,還望諸位貴客海涵。”
宋昭下意識地看了看他裘被下的雙腿,又瞄到了角落暗處的一只木輪椅,自然明了。他抱拳道:“是我等冒昧,本該堂堂正正拜訪,因時局所迫,不得不偏門來訪,唐突了。”
兩人這般客客氣氣地你來我往,聽得薄谷甚是不耐煩,插嘴道:“牟先生,堡主咋個會去鞮汗山口?你又咋個閉門不出?究竟咋回事?急死咱了!”
牟羽未答他話,先是對其他人道:“請幾位外間稍坐,在下稍整衣衫,再與幾位詳說。”又吩咐薄谷道:“你将小齊叫來伺候。他先前聽了我吩咐,一直待在廂房。”
薄谷點頭,又似想起什麽來,道:“小藉那小子先前送咱一封信,叫咱去接新娘子,牟先生你知道不?他小子人呢?”
牟羽嘆氣,道:“先莫問,去叫小齊來。”
宋昭徐茋蘇餘恩柔巒與褚赫五人坐在外間,很快一位長相機靈的少年便跟着薄谷進來了。許是已從薄谷那裏得了消息,他見了五人也不驚訝,向幾人恭敬見了禮,細心布了茶,這才轉到裏屋,拉上紗簾,伺候自家主子去了。薄谷自跟宋、徐幾人坐在一處等着。
很快,那少年便推着坐在輪椅上的牟羽出來了。牟羽此時已将頭發盡皆束起,身上換了件暗青廣袖長袍,外面還裹着件十分厚實的披風,腿上則繼續蓋着裘毯。裘毯底下空蕩蕩地,沒有鞋腳露出。
少年推着牟羽來到幾人旁邊,為自家主子也端了一杯茶過來,随即退出了屋外。
牟羽客套道:“冬日無新茶,這是往年的湄潭翠芽,各位将就将就。”
“先生客氣了。”宋昭道:“聽聞風雷堡出事、先生閉門不出,薄谷營主極為憂心,我等亦十分關切,是以趕了過來。但瞧先生現下之狀,似乎一切平安……?”
牟羽笑道:“勞各位挂心了。雖然都護府、寧寇軍及居延郡府将此處圍了個水洩不通,但好歹離約定之期還有時日,他們還不至于食言。在下及堡中各位,尚算安全。”
薄谷疑惑道:“那你為啥子不見人?搞得緊張兮兮地,咱還以為你被幽禁起來了呢……”
牟羽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幾口,這才道:“若不如此,又怎會讓你引了幾位貴客前來呢……?”
“原來,先生是項莊之意不在劍……”宋昭道。
“少堂主此言差矣,在下雖意在沛公,卻并非是對沛公有敵意的項莊。”牟羽趕緊表明。
“只怕,先生并非項莊,我們也未必是沛公。”
蘇餘恩突然插話。
“哦?”牟羽一挑眉,看向蘇餘恩,問道:“蘇小姐何出此言?”
“我們方才進來時,先生并未回頭,便吟出了那兩句迎客詩,想來确然是在等人。可是,在看到我們幾人後,先生明顯很是意外,證明你等的,并不是我們。”
她這一番話出來,滿座皆驚。
薄谷驚的是,自己竟未發覺牟羽見到自己前後的情緒變化。而其餘人中,諸如宋昭徐茋之流,雖然早已察覺牟羽的異樣,卻未想到,蘇餘恩這個刁蠻任性的姑娘,竟也有如此心思細密的時候。
牟羽都忍不住笑道:“蘇小姐與傳聞中的,似乎大有不同……”
蘇餘恩不傻,知道自己在外的名聲向來不好,卻只冷笑一聲,依舊繼續剛才的話題:“卻不知,牟先生原先要等的,是何方神聖呢?”
“這個嘛……”牟羽雙手交叉抱于腹前,兩個拇指打着旋兒。“各位一到,想必他便知曉了,不會再出現,不提也罷。”
他這般語焉不詳,倒是勾起在座幾人的好奇心,但再追問便十分無禮了。
宋昭卻是想起先前與楊維翰的談話,心裏已有數了。
“我還有一問。”蘇餘恩卻又發話。
“小姐請問。”牟羽饒有興致地應道。
“先生雖在初見時有些訝異,但在聽到宋少堂主的介紹後,卻是理所當然的模樣。難道你不好奇,我們是怎麽與薄谷營主相識、又是為何結伴前來麽?”
宋昭看了眼坐在蘇餘恩身旁的徐茋,發現後者正幾不可查地露出個淺笑。
牟羽眸中閃出精光。他瞥了蘇餘恩一眼,也不隐瞞,道:“蓋因在下早就知曉,薄谷與衆位在一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