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西圖,站起來

第5章 林西圖,站起來

周二下午,林西圖準時到達和星特殊教育學校。

偌大的A市只有這麽一所特殊教育學校,還是近幾年全國開始重視特殊兒童教育後,才由政府撥款建起了這麽一所學校,接納7-12周歲的聾啞、自閉症兒童接受系統性的學習。

相比聾啞兒童,自閉症兒童的收納和教育更加艱難,留在這裏的大多都是民工子弟的孩子,也有被父母抛棄的孩子,平日裏沒人照料,學校裏的老師人手不足,校方只能和大學合作,請志願者來陪護這裏的孩子。

林西圖大學裏的愛心義工社團幫扶的就是一群自閉症孤兒。

社團裏的其他社員已經早早地等在學校門口了,平日一直和林西圖搭檔的學姐遠遠對他招了招手,林西圖這才注意到門口拉了一條橫幅。

——歡迎各位天使基金會成員莅臨我校指導!

“今天什麽情況?”他走過去問。

學姐搖搖頭,朝前方停車場裏的幾輛豪車擡了擡下巴。

“聽說和星建成之後,有幾個富豪和慈善家在學校裏建立了個人基金會,相當于贊助了整所學校的開銷,操場和圖書館也是他們捐的,今天不巧撞上日子了,估計是來學校視察的吧。”

所幸校門口安安靜靜,并沒有聚集什麽記者,也沒有一群領導領着富豪到處視察,後面跟着攝像機裝模做樣錄像的誇張景象。

林西圖向來對這些所謂的“贊助”沒什麽好感,雖然錢确實是花在了學校上,但大多數人是利用特殊的孩子擴大自己的聲譽罷了。

“那今天……”

“還是在老地方,如果有人要過來拍孩子們也沒辦法,我們做不了主,會有老師在旁邊看着的。”

周二下午是學校裏自閉症兒童唯一自由的時間,為了孩子的安全,周六周日除了住在本市的孩子能被家長接送回家,其他人都要待在宿舍或者集中在教室裏活動。

但畢竟自閉症兒童是學校裏最特殊的人群,也是一顆定時炸彈,無法流暢地溝通也無法正常社交,所謂的“自由”也不過是由義工和老師領到随機的地點進行固定的活動而已,還要時刻讓孩子們都暴露在監控下。

這次輪到的是圖書館的閱覽室,林西圖記得自己幫扶的那個孩子最喜歡這個地方。

圖書館有三層,每一層都被建得寬敞明亮,從兒童繪本收錄到《時間簡史》,每一本書都是五成新以上的,确實是花了大血本。

二樓的閱覽室足足有三個教室那麽大,林西圖輕輕推開門,看到了三三兩兩分散在各個角落的小孩。

該怎麽去形容這些孩子呢?

如果說正常的人是生活在地球上的群居動物,那麽自閉症的孩子就像是分散在宇宙中的隕石,在他們封閉的人生中裏孤獨、緩慢地踟蹰而行。

在他們身上無法反射出社會的聯結,旁人不能與他們建立聯系,而他們自己也身處無法正常表達情緒的痛苦之中,如同一根前後搖擺不定的走針,被困在了一個未知的世界裏。

沒有想象中的安靜,閱覽室裏可以說是吵鬧的,但發出聲音的來源不是人,而是這些孩子手裏的各個東西。

林西圖小心翼翼地越過地上雜亂的書籍和畫筆,碰歪其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會造成一個孩子的焦慮和狂躁。

他用氣音和學姐打了聲招呼,繼續往裏走,很快就看到了自己一對一幫扶的女孩。

小女孩叫小河,剛滿9周歲,7歲時被父母仍在了學校門口,保安和學校老師在操場的角落裏找到她時,她正機械地用碎石子在自己腿上劃出平整的直線,整條小腿上鮮血淋漓。

小河是先天性自閉症,但具有一定的溝通能力。将近半年下來,林西圖發現她比別的孩子更安靜,不會刻意發出噪音,适應能力也更強。

但或許是有創傷性回憶的原因,小河更孤僻也更敏感,可以整整三天不說一句話,不進行活動時便只看着窗外發呆,林西圖時常覺得她就像一根快斷了線的風筝,馬上就要離開自己岌岌可危的小世界。

不過今天小河沒有在看書,而是在畫紙上畫畫,油蠟筆重重地戳在紙面上,劃出的線條淩亂肮髒。

她塗畫的速度很快,黑色的背景下,紮着馬尾的大人拉着一個穿黃裙子的小孩,兩個人臉上揚着大大的笑臉。

小河似乎對自己畫的笑臉不太滿意,裂開的嘴被越塗越大,幾乎占了半張臉。她臉上沒有表情,用筆的力氣卻越來越大,手掌下的紙差點被撕破。

林西圖靜靜看了她許久,這時不得不出聲:“小河,還記得我們上次畫了什麽嗎?”

小河沒有理他。

林西圖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畫紙,他攤開來放在小河面前,上面畫了許多喜怒哀樂的表情,旁邊是歪歪扭扭的幾個字,字跡一個成熟一個稚拙,像是兩個人在進行對話。

“小河要是生氣了一定要說出來!!!”

“小河高興的時候也要說出來!!!”

“為什麽?”

“因為會有人聽見。”

“有人聽見?”——後面畫了一個碩大的耳朵和問號

“高興。”

“高興。”

“小河高興。”

小河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盯着那張畫紙。

“小河今天為什麽生氣了?”林西圖和她一起趴在地上,輕聲問。

小河呆滞道:“生氣了,要說出來。”

“對,小河今天生氣了,生氣了就要說出來,為什麽生氣呢?”

小河轉了轉眼珠,繼續拿蠟筆去畫女人的臉。林西圖順着看過去,畫裏的小女孩穿着黃色連衣裙,和當初小河被發現時穿的一樣,那麽牽着小女孩的女人就是……

“媽媽。”小河一邊畫一邊重複,“媽媽,媽媽……”

“哦——小河是不是想媽媽了?”

小河沉默了一會兒:“是,想媽媽,生氣……”

“對,我們小河因為想媽媽了,所以生氣了。”林西圖又放輕了一點聲音,“我們說過,生氣就要說出來對不對,對誰生氣了也要說出來,小河是對媽媽生氣了……還是對自己生氣了?”

說完林西圖反倒有些緊張了,跟這些特殊的孩子溝通就像是電腦游戲上的掃雷,一不小心就會踩到他們的雷點,重新回到原點。

林西圖不算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但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他總是想要接近、觀察這些患有自閉症的孩子,感受、舒緩他們的痛苦,就像彌補當年自己沒有能力去做的遺憾那樣。

小河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西圖以為她又陷入自己的世界裏了,剛想換一個話題時,閱覽室前方忽然發出一陣輕輕的響動,有人走了進來。

閱覽室裏的孩子們對這陣動靜都沒有反應,專心地做自己的事,反倒是老師和義工們都擡頭往門口看。

在看到為首的那個人時,林西圖立即僵在了原地。是方知銳。

他穿着一身純黑色的西裝,身後只跟着兩個人,一個似乎是他的助理,另一個則是和星的校長。

校長率先看到林西圖和地上的小河,立馬笑着對方知銳指了指這個方向。方知銳沒有說話,淡漠地瞥來一眼,帶着助理往林西圖的方向走來。

路上也沒有踩到地上的書。

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越靠近,林西圖的心髒跳得就越厲害,他甚至還維持着半趴着的姿勢,來不及想方知銳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男人已經走到眼前了。

“這就是小河,7歲的時候才來我們的學校,是先天性的自閉症,但封閉程度不高,旁邊這個是A大來的一對一幫扶義工,叫……”

方知銳瞥了一眼林西圖的牛仔破洞褲,露出的膝蓋已經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通紅。

“林西圖,站起來。”他淡淡道。

林西圖下意識地就從地上爬了起來,反應過來又有些咬牙切齒,都不認他這個弟弟了,他還那麽聽話做什麽,今天他絕不會主動和方知銳說一句話!

“哦、哦……原來方先生和小林認識,小林,還不快叫人?”

林西圖保持沉默,但方知銳沉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像小時候那樣将他網在陰影下,林西圖剛立下的誓就被對方彈指間推倒了。

“……方先生,你好。”

方知銳單膝蹲了下來,看見小河繼續正握着一支快要斷掉的紅蠟比塗顏色,現在畫紙上“媽媽”的臉幾乎全被紅色覆蓋了,遠遠看去有些瘆人。

“小河。”他叫。

小河還是沒有反應,根本不理睬人。

方知銳這次出奇得有耐心,他一遍遍地低聲叫小河的名字,始終保持一種固定的間隔和音量,像是要把她從自己的世界裏拉出來。

“啪嗒”一聲,小河手裏的紅蠟筆斷了,她終于肯擡起頭,呆滞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紅色的蠟筆都畫在媽媽身上,小河因為媽媽不來找自己,生氣了,是嗎?”方知銳問。

除了林西圖,周圍的幾個義工都有些吃驚。

自閉症兒童的情緒從不外露,就像一團霧,看不清也摸不着,需要陪伴在這些孩子身邊花費相當多的時間和耐心來摸索,才能知曉其中的規律,方知銳卻能一下子察覺到小河現在的情緒。

“生氣……生氣……小河生氣!”小河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

“那就要想辦法解決生氣的來源,小河會做加減法嗎?”

方知銳忽然伸出手将那張畫紙折了起來,将“母親”的形象折到背面,畫紙上就只剩下了穿黃色裙子的小女孩。

“小河的世界裏現在沒有媽媽了,媽媽傷害了小河,不再屬于小河的世界了。”

小河怔怔地與男人對視,她沒有美與醜的概念,卻被那雙黑沉沉的眼釘在了原地,像被下達了一道指令。

“小河代表數字1,媽媽對小河來說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人,代表數字0,發揮不了作用了,如果把媽媽從小河的世界裏減去,1-0還是等于1,所以小河不用因為媽媽而生氣,沒有媽媽,小河也活得很好。”

在場的成年人都因為這段話愣在了原地,邏輯和倫理情感上對于正常人來說都很怪異,甚至有些冷血,但小河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她重新看向地上的畫,将“小女孩”的笑臉塗深了一點。

“小河,一個人,小河。”她重複,“小河活得很好。”

但方知銳否定了她:“不,小河的1不是一個人的意思,而是無限的意思,外面的世界是無限的,小河的能力也是無限的,只是現在被藏起來了,需要自己慢慢找到。等完全找到的那天,小河就再也不需要媽媽了。”

作者有話說:

圖圖是一只傲嬌的小狗,會一邊對哥哥搖尾巴,一邊汪汪叫示威,如果哥哥裝作不理他的樣子,會呈流淚狗狗頭狀扭回去求抱求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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