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條冬天的路

第25章 一條冬天的路

另一邊,林西圖和柳老師一起匆匆趕到保安室,裏面的兩個保安大叔吓了一跳,還以為又有學生跑了出去,連忙把兩天的監控調給他們看。

昨天下午三點是整個聾啞殘障學區的學生每周固定放學的時間,人流量很多,電瓶車都堵在後門,汽車在後邊停不進來也開不出去,急得鳴笛聲此起彼伏。

保安穿着熒光色的導車服忙着幫家長泊車,沒什麽工夫去照看門口小鴨子出圈似的學生。

林西圖和柳老師分工合作,在三點到三點半這個時間段裏調監控,四處找小河的身影。

除了一開始在學校後門被找到時穿的黃裙子,小河這幾年的衣服幾乎都是中性的長袖短褲,顏色也灰撲撲的,放在灰白色調的監控畫面裏根本不好找。

兩人悶頭掉了半個小時,柳老師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視線飄到後門圍牆邊的監控,忽然在三點二十三分時在圍欄旁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小林,你快來看,這是不是小河?”她驚喜道。

林西圖走過去調大了監控畫面,小女孩的衣着和五官特征立馬暴露在兩人眼前——确實就是小河,她趴在圍欄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外面的學生和家長。

她的行為和直白的眼神有些怪異,不少孩子從她面前經過時都奇怪地瞟了一眼,但小河就像感受不到外界給她發出的驅趕的信息似的,直直地凝視一個固定的方向。

林西圖順着她的視線往右上角看去,看到那邊有對剛剛彙合的母女。

小女孩看上去和小河差不多的年紀,穿長裙和小皮鞋,把書包遞給自己的母親,笑着和她打手語。

兩人也很快注意到圍欄內那道強烈的目光,齊齊向小河的方向看去。

被注意到了存在,小河似乎興奮不少,她扒住欄杆,嘴巴張張合合,可惜監控只能收錄畫面不能收錄聲音,林西圖和柳老師聽不到她在說什麽。

不過那對母女聽完小河的話後表情都有些奇怪,母親扭頭催促女兒坐上自己的電瓶車,誰也沒有理會小河。

小河動嘴的語速更快了,甚至伸出手指着小女孩,情緒難得有些激動,見那對母女沒有在意自己,她攀上圍欄想要出來。

小女孩吓了一跳,連忙給自己母親打了個手語,兩人調轉電瓶車頭後就開走了,剩下小河留在原地,呆呆地注視着他們騎遠。

好在那對母女消失了,小河就喪失了要跑出學校的動機,門口的保安很快就注意到她,紛紛圍了過來。

再之後的事,林西圖已經從柳老師的嘴裏聽完了全過程。

小河被送回了教室,但不肯遵守秩序,情緒不穩定,也不願意回宿舍呆着,這個狀态一直持續到今天被送到學生處。

監控畫面結束,林西圖和柳老師面面相觑,他重新倒回到小河向母女倆伸出手的畫面,思忖了一會兒說:“她到底在說什麽呢?我看口型不像是讓那對母女帶她出去的意思。”

小河已經在學校裏生活了很長時間,潛意識裏也覺得除了學校她無處可去,對要逃出學校的意識非常淡薄,畢竟相比已經熟悉的環境,校門外陌生的社會對她來說才是更可怕的牢籠。

“她看起來在問些什麽。”柳老師說,“但她平時開口的次數真的很少很少,更別說主動提問題了。”

“那她什麽時候會有詢問的意識和舉動?”

“大概是…”柳老師想了想,“大概是她非常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

方知銳翻開面前的琴譜,随手一頁頁地翻動,小河烏溜溜的眼睛也緊跟着他的動作來回轉。

她想聽像剛才那樣的鋼琴聲,但男人好像自動忽略了剛才那句話,仍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态度冷漠。

小河有些着急了,在琴凳旁繞了幾圈,又把自己的畫紙和蠟筆盒通通拖過來,擺在方知銳腳邊,但不知道該幹什麽,可憐巴巴地盯着方知銳看。

她似乎想把畫紙蠟筆分享給方知銳,好讨好到這個冷冰冰的男人,讓他繼續彈琴給自己聽。

方知銳沒有看地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禮物”,而是忽然道:“如果你想讓我做什麽的話,就從嘴巴裏說出來,否則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我……”小河張着嘴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臉色漲得通紅。

“這裏只有你和我。”

小河拼命回想生活老師教給她的請求對方的話,這個男人不像學生處的老師那樣會拿銳利打量的眼神看着她,也不會像和自己的同學那樣對她推搡尖叫。

手上的畫紙被揉成一團捏進了汗濕的手心裏,小河終于開始結結巴巴地說出自己的訴求。

“我……小河……想請你、請您彈鋼琴,小河想聽。”

說完這句話,小河像吐出了一口胸腔裏的濁氣,渾身輕松了不少。

方知銳終于看向她,眼神柔和了許多,他獎勵似的将琴譜遞給小河。

“做得很好。”

“接下來想聽什麽,你可以從這本琴譜上找出來給我,但是作為交易,每彈完一首後你都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

“交易?”

“等價交換。”

“這樣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

小河看看手裏的琴譜,又看看方知銳。

方才那些鋼琴聲帶來的幻想實在太過美妙,勝過她看過的任何一本繪本,方知銳彈琴時,那些因為昨天的事而下起的心雨一下就被按下了暫停鍵,她不用再被堵在身體裏橫沖亂撞的情緒左右,只要跟着琴聲走,什麽都不用想。

她打開琴譜,剛好翻到一首叫《月光》的曲子,配圖是海面上皎潔而靜谧的圓月。

小河将譜子展示給方知銳看,請求道:“我可以聽這個嗎?”

方知銳看到曲子的标題皺了皺眉:“抱歉,這首不行,其他都可以。”

“……為什麽?”

方知銳凝視着《月光》的曲譜,這是他人生中學會的第二首鋼琴曲,第一首是《卡農》,憑借幾乎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對節奏掌控的天賦,小時候方裴勝甚至不用在固定的時間把他逼上琴凳,方知銳自己也會不眠不休地練習這首曲子。

不知為何,只有在彈這首曲子時,方知銳才能從時時焦躁、寂寞的深夜焊成的牢籠裏得以短暫的喘息。

所以幼時即使學會百來首鋼琴曲後,方知銳還是習慣在淩晨彈《月光》給自己聽,但他沒想到的是,有一個人同樣喜歡這首曲子,他們共同聽了無數次。

當那個人和自己坐在同一張琴凳時,《月光》賦予他的意義就變了。

“我答應了一個人,這首曲子只會彈給他聽。”方知銳淡淡道,“你換一首吧。”

小河不懂方知銳話中的含義,但是不答應就是不答應,她也沒怎麽糾結,想了一會兒翻到下一頁,指了指譜面的标題《水邊的阿狄麗娜》。

“可以。”

方知銳再次按響琴鍵。

這首曲子很熟悉,小河有時會在學校裏的廣播聽見,但隔着音響和聽方知銳親手聽出來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旋律逐漸由緩變急,高潮時小河幾乎看不清方知銳指尖的動作,只感到急促如雨點的琴音敲打在心口,久久不息。

琴聲逐漸平緩的時候,方知銳開口問她:“為什麽要跑到校門口去?”

小河低下頭,琴聲戛然而止,等了好一會兒,方知銳才聽到小姑娘嗫嚅的聲音。

“老師說……今天會有很多爸爸媽媽來接小朋友,我想去看看。”

按照約定的那樣,方知銳只問她一個問題,接下來又是一曲朦胧輕柔的《藍色多瑙河》。

小河不知道多瑙河是什麽,但那條“小河”有着和自己一樣的名字,她安靜地聽,沉浸在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裏,直到那道低沉冷冽的聲音再次向自己提問。

“為什麽想看?”

“他們能有自己的爸爸……媽媽……”

提到“媽媽”這個字眼,小河的神情又有些焦躁起來,她咬着自己的手指甲,不斷重複:“媽媽……媽媽……老師說每個人都是平等,但他們為什麽能有自己的爸爸媽媽?我想去看看。”

隔壁教室的琴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課鈴聲響起,孩子們蜂擁出教室,鬧出不小的動靜。

方知銳卻絲毫沒有被影響,《悲怆鳴奏曲》厚重的琴聲裏,午時的陽光悄悄地蔓延到了教室的整個角落。

男人的肩背一半沐浴在日光下,一半潛藏在陰影裏,光輝跳躍在他的指尖和琴鍵之間,鳴奏曲抵達高亢的高潮,方知銳複又問道:“那麽你得到想要的結果了嗎?”

小河呆滞地盯着方知銳,她一直有一種很敏銳的直覺——面前的大哥哥和他們是同一類人,離群索居嗅覺敏銳的孤獨動物,小河的心事藏在畫裏,而大哥哥的心事藏在鋼琴聲裏。

鳴奏曲再次進入和緩的副調,像一個人聲嘶力竭地悲鳴後的餘韻,又像一場大霧,遮住了小河過去幾年裏不甚清晰的記憶,卻重現了那些被憂郁貫徹到天明的夜晚。

霧後是一個女人的背影,不夠高大也不夠結實,腳步卻走得那樣決絕,在每個夢境離她越來越遠。

琴音停止,小河眼前忽然模糊起來,鹹腥的淚水從心裏的缺口湧出來。

她說:“嗯。我看到了她和她的媽媽……她的裙子好漂亮,裙子……裙子……我也想要裙子……我問,那條裙子是哪裏買的?她沒有回答我,和她的媽媽一起走了,是不是只要穿了好看的裙子,就會像他們一樣?”

小河的話語序混亂,眼淚不斷地往下流。

方知銳不知道她嘴裏的那個人稱是誰,方知銳阖上琴蓋起身,把小姑娘拉到琴凳上坐下,低聲問:“小河還是想要媽媽,是嗎?”

“我做了減法,我做了減法…可是為什麽別的小朋友不用做減法?”小河抽噎着問,“為什麽我和別人不一樣?明明我們都有好好地活在這裏呀?老師說壞孩子也會有爸爸媽媽,我不是好孩子,也不是壞孩子,那我是什麽……”

她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臉上泛起一層病态的紅,“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

“小河。”方知銳按住她的肩膀,冷靜道,“現在看着我。”

小河下意識地擡起頭,撞進那雙黑如夜色潭水的眼眸裏,那冰冷的潭水瞬間将她淹沒,瞬間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麽,只聽見耳畔有聲音在引導她。

“從現在開始數數,從1數到50,每個數字間間隔2秒,一秒都不要多,在心裏默數,做得到嗎?”

小河乖乖地照做了,數到最後一個數字裏,她終于平靜下來,只是呼吸仍舊急促。

“平靜下來了嗎?”

“嗯……嗯。”

“我沒有立場對你說勸誡的話,也不願意。”

方知銳淡淡道。

“老師說的話不完全對,這個世界不是完全公平的,我們從母親的羊水裏破出,剪短臍帶,獲得新生,但也會有一群特殊的人在出生的那刻有一片靈魂就被永遠留在了羊水裏,只能獲得殘缺的活着的機會。”

“我也是嗎?”小河愣怔地問。

“你是,我也是。”方知銳說,“但這不是過錯,也不是誰的責任,盡管這會讓我們這類人生來就不能擁有別人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

“我們在走和別人不同的路,一條冬天裏的路,所以會比他們走起來更艱難,但是別人的終點可能是為了抵達童話書裏美好的結局,而我們需要做的只是找到自己完整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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