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越獄之時已至
“在下只是……區區一介, 賣藥的而已。”
“……”
大約花了十幾秒時間, 我将這句話反複咀嚼、吞咽、消化而後反刍, 最終不得不絕望地承認——雖然其中每一個字我都認識, 但是拼在一起,置于眼下這個語境之中,我真的一個字也聽不懂。
不過,我還是條件反射地作出了反應:
“藥?什麽藥?不會是違禁藥品?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看一下你的藥品經營許可證……”
“……噗。”
“……”
那個。
他剛才, 是不是, 笑了一下?
萦繞于青年周身的氣質實在太過出塵, 仿佛畫中人物,包括喜怒哀樂在內的一切人間煙火都不能近身。這一笑如同晨曦穿透湖面上迷蒙的水霧,于是“霧裏看花”的朦胧感不複存在,整幅畫卷都不可逆轉地明媚鮮活起來。
他唇角本就用紫色唇彩描出了上揚的弧度,如今弧度加深, 更像是雲開霧散,畫卷中一盞豔麗絕倫的睡蓮盈盈盛開。
縮寫成一句話就是:
因為對方笑得太好看,我一時間不知是不是該追究他嘲笑警察。
……不過這個警察剛從臺階上一路rolling到底, 在他仗義出手(?)之下才勉強撿回一條狗命,想不嘲笑好像也挺難的。
“好, 先不提許可證。所以你究竟是……”
“茜, 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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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發怔的當口,螢丸已經像一陣小型飓風一樣席卷到我身邊,用足以擠爆血管的力道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臂。
“痛不痛?有沒有傷到哪裏?”
“沒事沒事, 手腳都在,除了臉之外什麽都沒丢。”
我立刻換上一副毫無陰霾的燦爛笑臉,伸過另一只手在他帽子上拍了一拍:“對不起啊螢,讓你擔心了。”
「我也很擔心好不好?!突然發出好像青蛙被踩扁一樣的尖叫聲,還以為你怎麽了……」
貞德alter的聲音透過耳機響起,聽上去比平時還要焦躁三分。
“對不起alter親親,也讓你擔心了。”
我老實地低頭道歉。
「哼、哼,你知道就好。不對,我才沒有擔心你呢,少在那胡思亂想了!」
“……”
我到底該怎樣回答才好?
『別說傻話了,alter。』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惶惑與無所适從,岩窟王開口打斷我們的對話:『你不知道嗎?我們現在的對話,都有留守本部的警員監聽錄音。』
「……!!!」
『你究竟有沒有說過“擔心”,只要回頭查證一下錄音……』
「哇~啊~啊~啊~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完全聽~不~懂~」
自暴自棄開始胡攪蠻纏了?!我的alter醬不可能這麽可愛……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總而言之,這座馬戲團存在虐待和非法拘禁的嫌疑,現在我們将要對這裏展開調查。”
我胡亂擦拭了兩把手心蹭上的污漬,重新站起身來,面向那名裝束古怪的青年發話:
“如果你是相關人士,能否麻煩你配合一下?”
“相關……嗎。”
青年手扶下颌,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說不好啊。到底算不算呢……”
“介個倫也忒可以了,要波先闊起來?”
(這個人也太可疑了,要不先铐起來?)
瓜先生嚼着滿嘴瓜向我搭話。因為“吃瓜路人”的異能正處于發動狀态,我只能看見一片唾沫橫飛的空氣,詭異得讓人笑不出來。
“啊,對了。”
青年好像想起什麽似的,擡手向自己額角上輕輕一敲——這動作讓人聯想起憨态可掬的招財貓,但我只覺得他正在用肢體語言演繹“逗你玩”。
“我來這裏,原本是有事要辦。現在事已經辦完了,所以……應該算是無關。”
“有事?”
我随着他的動作一道歪過腦袋,“怎麽,這裏有人買藥嗎?”
仔細一看,青年肩頭背着個半人高的巨大木箱,也不知其中林林總總裝了些什麽,看着頗像是一座移動小藥房。如果說他為這偌大一座馬戲團提供藥物,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不過這樣一來,他就會成為共犯……)
“不不,沒有那回事。”
青年慢條斯理地搖頭,而後将身側轉,好像舞臺上引導觀衆的主持人一般揚起袍袖:
“畢竟,你看。”
在他遙遙虛指的方向。
如同白骨一樣陰森慘淡的燈光之下。
如同棺木一樣整齊方正的工作臺上。
“他們已經,自行準備了……”
“這麽多的藥啊。”
——無數冰冷的瓶瓶罐罐,宛如橫七豎八倒卧一地的孩童屍骨,淩亂地堆疊成山。
“這是、什麽……?”
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無法順暢地思考。
盡管直覺上已經理解了那些藥品的含義,理智卻仍然拒絕接受。
“安眠藥,鎮靜劑……”
身邊傳來瓜先生走向工作臺的腳步聲,“還有……混賬!他們到底做了什麽,還想做什麽?你知道柚木,這些藥物對中樞神經具有抑制作用,如果濫用的話,造成的損傷根本無法修複啊!!”
“……”
我用力地抱緊雙臂,但仍然無法抑制全身痙攣般的劇烈顫抖。
無論幕後主使是什麽樣的人。
無論他有多麽充分的動機,多麽苦大仇深、催人淚下的理由。
——他都實在,做得太過火了。
“賣藥的先生。”
我将指甲死死掐入手心,感覺自己勉力維系的一線理智搖搖欲墜,如同春日裏一片布滿裂紋的薄冰。
“如果你不是來這裏兜售藥品,那麽,你是來做什麽的?”
“我嗎……”
仿佛對這個問題等待已久一般,青年好像很愉快似的眯起雙眼。
而後我驚詫地注意到,在他像女子一樣形狀優美的右手上,正握着一把造型奇詭、古色古香的短劍。
“是來斬除的哦。斬除所謂的‘物怪’,這種東西。”
“物怪……?”
“啊,這個我知道!”
螢丸舉手搶答,“是《幽靈公主》裏的那個‘物怪’對!是很大的狼嗎?”
“不,我覺得應該不是。”
我和顏悅色地将他的手按下去。
“我也聽說過,在江戶怪談裏很流行呢。籠統來說,大概就是妖怪的意思。”
清光一手按上腰間刀柄,以指腹略帶懷念地來回摩挲。
“話說回來,我們付喪神應該也算是‘物怪’的一種。所以呢,你就是傳說中的道士、陰陽師一類咯?你要來斬除的物怪是哪一種,不會是我們?”
說到此處,少年點染着鮮紅色彩的指尖在刀柄上輕輕一彈,利刃瞬間出鞘,迸射出一段雪亮的寒光。
“清光,聽他說完。”
我立馬又騰出一只手按住他,感覺自己活像個焦頭爛額的單身母親,“不過我也想問,賣藥先生,你說的‘物怪’該不會是指妖貓?如果是的話,那其中可能有些誤會,她其實是個女孩……”
“不是哦。不是你們,也不是貓。因為兩者都并非物怪,而是純粹從‘人心’中誕生的東西。”
賣藥郎幹脆利落地否定。
“我在此地所斬除的,是名為【座敷童子】的物怪。所以說,我要辦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座敷童子……?”
這倒也不是什麽陌生的名字。據說這是一種姿态宛若孩童的妖怪,喜愛紅色,好穿和服,會為寄居的人家帶來好運。如果人類不慎趕走座敷童子,便會迎來家道中落的結局。
但出現在此處,卻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也是。與小姐你所知曉的‘座敷童子’,大概存在些許不同。”
賣藥郎倏地轉身,在沉積淤塞的空氣中帶起一陣微風,寬松的彩色衣袍也如風帆般向後揚起。
“既然如此,還是親眼見證一番為好。”
而後,他頭也不回地朝向黑暗深處走去。
“啊,等等!!”
我連忙疾步追上——然後一腦門撞上了疑似瓜先生鼻梁的堅硬物體,當場慘叫聲、鼻血飛濺聲不絕于耳,幸虧清光和骨喰及時将我們雙雙撐住。
“……對不起,你還是先把嘴裏的瓜吐了。”
……
“所以呢?你說的‘座敷童子’,究竟是指什麽?”
重整旗鼓之後,我一邊揉着紅腫的額頭,一邊一溜小跑緊追上賣藥郎輕快自如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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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啊啊,這個嗎。”
青年語調平緩,如同好脾氣的教師一般循循善誘。
“或許你也曾聽說過……未能降生于世的嬰兒的怨念,不甘逝去,渴望出生,偶爾也會化為‘座敷童子’。”
“呃……”
對不起,我沒聽說過。我只知道他們會(在型月世界)成為開膛手傑克。
“不過,這裏沒有嬰兒?”
瓜先生鼻翼翕動,鼻孔裏用于止血的紙巾也跟着搖晃個不停,“難道說,是指那些被送來這裏的孩子……”
“是啊。因為你看,不是很相似嗎?”
賣藥郎停下腳步,靈巧地回轉身來。他手中短劍上懸挂的鈴铛随之搖晃,發出“叮鈴鈴”一陣清脆的聲響。
“未能出世的嬰兒——還有,被送到這裏的孩子。”
“……?”
就好像在呼應他這句話一般,牆根處,黑暗中,無數細碎的、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混合着羽毛摩擦的聲音,拖動肢體的聲音,窸窸窣窣地響起來。
如涓涓細流,如風拂林葉。
響起來。
響起來。
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老虎。山羊。鹿。貓。狗。鴿子。鹦鹉。
無數張迥異于人類的臉,無數雙玻璃珠一樣空虛黯淡的眼睛,隔着冷冰冰的鐵籠望向我們。
無數細小的溪流,源源不絕彙聚到一處,終于演奏出一曲海嘯般壯大的交響。
“他們都一樣,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是喪失容身之處的孩子。”
“‘想要離開。還想留在這世界上,還想活下去。’如此這般的思念,喚來了名為座敷童子的物怪。”
賣藥郎淡淡敘說的話語,沐浴在動物們——孩子們茫然無措的視線之下,如同詩人辭世前最後一首悲戚的詩篇。
“所以,你斬除了那個物怪。”
我低下頭輕聲自語,“但即使物怪消失,孩子們也沒能恢複原狀。也就是說,這不是‘驅邪’、‘除妖’就能解決的問題。”
“自然。”
賣藥郎回答。那聲音聽來有種事不關己的冷酷,卻又于無形中流露出一絲淡泊平實的勸勉之意。
“貓也好,在這裏的其他孩子也好。他們的遭遇,不是物怪,而是人類所致。”
所以——【接下來的事情,也只能由人類自己去解決】。
自稱為除妖而來的青年,如此勸勉我道。
“我明白了。”
我踏上一步,恰好迎上傷痕累累、蜷伏在鐵籠中的斑斓猛虎。
“……”
老虎也聞聲擡起頭來,兩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然後,他張開嘴露出利齒和猩紅的舌頭,卻與化為妖貓的撫子一樣,只能從喉嚨中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咽。
“啊啊。對了,那只老虎。”
賣藥郎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在物怪的記憶中看見了。他保護了貓,讓她得以逃出這裏。她大概……本打算去求救。”
倏忽間,我回想起殘留在星島英家中的小小爪痕。
——原來如此。
——原來,就只是這麽簡單的一回事。
或許是為了報答,亦或許是對自己的父母徹底喪失了信心,逃出生天的黑貓——河原撫子決定前往星島家,向少年的雙親尋求幫助。
但由于某種原因,撫子不僅沒能帶着大人回到這裏,反而将事态導向了不可挽回的凄慘結局。
淪為犯罪者的她走投無路,最終只能選擇一不做二不休,與親手将自己推入地獄的星島勝玉石俱焚。
而少年……星島英則被一直囚禁在馬戲團,承受着虐待與責打,默默等待着永遠也無法回到這裏的女孩。
他究竟等了多久?
他相信撫子會回來嗎?
他是否曾經感到悔恨,悔恨當初逃脫的不是自己?
我無從知曉。
但我知道,時至今日,他仍然會為了喚起螢丸的注意而在舞臺上放聲咆哮。在馬戲團遭遇的一切,讓這個本性溫和的男孩憔悴、衰弱、奄奄一息,卻從來也不能讓他絕望。
那麽,我該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
我絲毫也不在意潮濕污穢的地面,在老虎面前屈膝跪下。
“你聽得懂我說話?我知道你沒法回答,沒關系。我來問,你只要點頭或者搖頭就好。”
“……”
身邊傳來衣衫摩挲的輕響。我扭頭看去,只見螢丸和我一樣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綠眼睛澄明通透,直勾勾凝視着自己面目全非的同學。
“诶嘿嘿。”
接着,螢丸咧開嘴角,綻放出一個讓人幾欲落淚的溫暖笑容。
“沒關系。沒關系的,星島同學。我來了。茜也一起來了。茜是很好的人,你可以信任她喔。”
“……”
須臾,老虎遲緩而笨拙地上下活動了一下腦袋。
“那麽,我開始提問。”
我不露聲色地松了口氣,“你是櫻川中學二年級學生,星島英對嗎?”
點頭。
“你是被自己的父母送到‘安心學校’,然後被變成了老虎嗎?”
點頭。
“和你一起來到這裏的少女叫做河原撫子,她被變成了貓,是你幫助她脫身,對嗎?”
點頭。
“好,接下來是最後一個問題。馬戲團對你所做的一切,是否違背了你本人的意志?你想要離開這裏嗎?”
“……”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我知道。對于一向逆來順受的少年來說,如果親口說出“想要離開這裏”,也就等同于正式向父母發起反叛。不同于“離家出走”這種逃避矛盾的做法,而是明确地、堂堂正正地斷言:
你們做錯了。
你們所做的一切讓我痛苦,你們傷害了我。
對他而言,這也意味着與過去徹底訣別的勇氣,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養成。
正當我揪心之際,卻只見清光俯身向前——這會兒他倒是一點也不怕髒了——穿過鐵條之間的縫隙伸出手去,将一只精心保養的手按在老虎額前。
“嗯嗯。這樣啊,我明白了。”
“……??”
在我們看來,他似乎只是摸着老虎的腦袋自言自語。
只有骨喰仿佛領悟了什麽:“是共情。身為異能生命體的我們,有時能夠與其他異能生物共鳴。”
“嗯,他是這麽說的。”
清光颔首,同時向我們報以一絲落寞的微笑:“他說,‘我真的還能離開這裏嗎’?”
“……什麽?”
“‘因為,我是不被期待的小孩。爸媽把我生下來,我卻無法滿足他們的期望,還想從他們身邊逃跑。所以,連爸媽都放棄了我。’”
“‘這樣的我,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所愛的我,即使離開這裏,又能去哪裏呢?’”
“‘從今以後,我應該怎樣活下去呢?’”
“…………”
那是猶如穿透靈魂一般的拷問,也是少年十四年來無處發洩的吶喊,無處寄放的不安。
出生與否,從來都由不得孩子們自行選擇。他們是因為被父母選擇,被父母期待,才得以降生在這個多彩而險惡的世界。
如果連父母都認為孩子“不該如此”、“需要矯正”,那麽這些被否定的孩子,又該去往哪裏呢?
“……我在期待。”
而渺小不值一提的我,也只能給出如此自以為是的回答。
“我在期待你,星島君。你溫柔、正直、勇敢、堅強,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了不起的孩子之一。我希望你活下去,我期待看見你長大的模樣。而且我相信,河原撫子一定也會給出與我相同的答案。”
我将額頭貼在冰涼堅硬的鐵欄杆上,伸出雙手,觸碰到老虎頭頂厚實柔軟的絨毛。觸手處一片溫暖,那是尚未燃盡的生命的熱量,是灰燼中最後一點掙紮明滅的火星。
為了保住這一點火星,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對不起,直到現在才找到你。一直以來——十四年以來,辛苦你了。”
“我來救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這世界待你以最大的惡意,我就把最大的善意獻給你。
——————
座敷童子:《怪化貓》中的妖怪,因為衆多ji女被迫堕胎而出現,類似于胎兒的怨靈。後來一位懷孕女子提出“座敷童子沒有錯,我願意将他們生下來”,座敷童子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最終被賣藥郎斬殺。
在這次事件中,孩子們的怨念喚來了座敷童子。藥郎是為了座敷童子而來,除妖後正好茜也來了,所以他就順便告訴她真相,也想看看這件事情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