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老姐還是你老姐

晚上八點, 醫院, 急診室。

走廊上鴉雀無聲, 門口上方亮起的紅燈久久不滅, 仿佛一只茫然無助、潸然落淚的眼睛。

“雖說那些符紙防止了情況進一步惡化,但他的胃部已經穿孔,到現在生死還沒個定數。”

聞訊而來的警員剛把情況縷清,面色當場就黑成了鍋底,一個勁兒焦慮不安地來回踱步。

“真要命, 這可是三條院家的少爺……”

“這就怪了。”

在我要求下一同前往醫院、端坐一邊的賣藥郎略微擡起頭來, 眼尾上挑, 臉上帶有一種刻意為之的好奇。

“‘他是三條院家的少爺’……這一點,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了,那還用說?等會兒他母親來了,你自己看看就知……哎唷我×,好像已經來了!”

果不其然, 伴随着警員驟變的臉色,不遠處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吵嚷之聲。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呢?!你們把我的兒子怎麽樣了?!!”

那音效猶如長指甲劃過黑板, 空手掰開泡沫塑料,只一瞬間就讓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媽呀,咋就開始哭喪了?這少爺還沒死呢。”

我捂着耳朵循聲望去,只見走廊盡頭的大廳中燈火通明, 淩亂的腳步聲、尖叫聲與勸慰喝阻之聲響成一片,熱鬧得不像個醫院, 反而像一座喧聲震天的菜市場。

而在菜市場中央,有兩方人馬正拽着現場警員的衣袖不肯撒手,一哭二鬧亂成一團。

“冷靜一下,請諸位冷靜一下。請保持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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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這些警員哥哥,平日裏個個都是狼一樣身姿矯健、除暴安良的豪傑,如今卻像是一群剃了毛還帶了恥辱圈的貓,看上去弱小、可憐又無助,每個人的表情都可以截下來P成“委屈巴巴.jpg”的表情包。

這情景多少有些丢臉,不過再看看他們應付的對象,便也覺得情有可原了。

“我兒子呢,啊?!我要見你們領導,讓開,讓領導出來跟我說話!!”

其中一方是位雍容華貴的闊太太,衣着一看便價值不菲,滿身珠光寶氣,直把人晃得頭暈眼花。闊太太不僅注重衣品,對待自己的一張桃花面更是十分上心,抹在臉上的脂粉和護膚品刮下來都可以糊牆,好像恨不得把“有錢任性”四個字裱起來,挂在腦門上招搖過市。

“警官先生,我們聽說……夏花的案子,可能有希望重審?那是不是,是不是有希望翻案,讓那些學生接受懲罰??”

而另一方則是一對衣着樸素、彼此攙扶的夫婦,滿身風塵,滿臉風霜,嗓音與脊背一般卑微地低下去,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上一輪。

尤其那女人病骨支離,嘴唇發青,蒼白瘦削的臉龐上看不出一絲血色。雖然眉清目秀,五官輪廓間隐約殘留着些許年輕時代的容光,但整個人都已不可遏制地枯萎下去,單薄得好像一幅畫在宣紙上的美人像,輕輕一扯便破了。

她丈夫要比她結實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蠟黃的臉頰和黝黑的眼圈深深凹陷,好似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

——毫無疑問,闊太太就是三條院修平的母親,傳說中“大人物”的夫人,一向對兒子溺愛縱容,有求必應。而這對夫婦,想必就是受害者桐山夏花的父母了。

“……”

親眼目睹這鮮明懸殊的對比,我只覺得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半晌說不出話來。還是岩窟王代替我冷笑一聲:

“你看,上帝未必總會讓世人善惡有報。”

“所以才會有恩仇,才會有代替上帝讨還公道的複仇者。”

我回過頭問他,“是這個意思嗎?”

岩窟王笑而不語,只是伸出手來,撸貓一樣在我披垂的長發上捋了一把,換來我一聲凄厲的“不要薅我的毛,要禿了!”。

與此同時,大廳裏的争執喧鬧之聲也愈演愈烈,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知不覺間,加害者家屬與受害者家屬已經丢開十臉茫然的市警,自顧自撕成一團:

“說,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你們害了我的兒子?!我就知道,你們對當年的處理結果不滿,一直耿耿于懷,處心積慮想要報複!!要是修平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

“三條院夫人,你做人要講點良心。”

那瘦削男人——桐山夏花的父親顫聲應道,面容因悲憤和痛苦而扭曲,喉結上下滾動,喉嚨裏好像破風箱一樣呼哧作響。

“無憑無據,你怎麽這樣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哈!”

三條院夫人唱戲似的提高了調門,“當年你們女兒的死明明就是意外,你們偏揪着修平不放,還不就是想多訛幾個錢嗎?都是因為你們,修平走到哪兒都被人指點議論,我費了好大功夫,四處打點,好不容易才把流言蜚語壓下去。他要是落下了心理陰影,你們賠得了嗎?!”

我:“…………”

原來制造怪談、混淆視聽,都是出自于這位夫人的授意嗎??

都說“大水沖了龍王廟”,我倒好,查個案子把自己財神爺全家都給沖了。想想也是挺牛逼的。

“這——這怎麽是我們揪着不放?明明就是你們兒子,是他在學校裏帶頭欺負夏花!那一天也是,要不是、要不是被人逼迫,夏花怎麽會在山中遇難……”

夏花的父親顯然不善言辭,滿腔悲苦一到喉頭便磕磕絆絆,又被三條院夫人嚣張的氣焰壓過一頭,敢怒而不敢言,整個人越發顯得萎靡孱弱。

“你聽聽,這才叫血口噴人呢。”

三條院夫人聞言,陰陽怪氣地擡起一道精心修飾的眉毛,“你有什麽證據,就說我兒子帶頭欺負人?我們家修平哪有這麽壞?就因為這次意外,他後來傷心自責,茶飯不思,人都瘦了一圈呢。”

“這還算瘦了一圈……?”

我雙手捧心,驚恐地小聲bb,“那他之前得多胖啊??”

“可能這種瘦叫做‘媽媽覺得你瘦’,我在網上看見的。”

螢丸同樣小聲插話,“茜不也老覺得我瘦了嗎?其實沒有啦,刀劍是不會變瘦的。啊,不過我還會長高的!!”

(……不,恐怕也不會長高。你眼中的刀劍也太唯心了!!)

夏花的父親原本手足無措,一聽見“證據”二字,忽然如獲至寶,忙不疊地将肩頭一個巨大的登山包放到地上:

“對、沒錯,我們有證據,有證據!雖然夏花怕我們擔心,什麽都沒告訴我們,但我們找到了她在學校被人欺負的證據……”

“……唉,可憐啊。”

眼見那位父親狼狽無助的模樣,就連一心擔憂自己受到牽連的警員也動了恻隐之心,偏過頭向我解釋道。

“我聽當年經歷過這事兒的前輩說,銅山夫婦發現女兒遭受欺淩,懷疑她的死亡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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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要求警方徹查案件、嚴懲兇手。但另一邊,三條院夫人親自找上門來打招呼,聽老爺子的口風,也是希望我們給他兒子一條生路……後來是當時的長官拍板,讓大家不要深究,以‘意外事故’結案,直接給辦成了鐵案。唉,其實那幾個熊孩子,稍微嚴厲一點就能問出實情,結果不了了之,全他媽放跑了。”

原來如此,不出所料。

所以,在藥研調閱的檔案中,警方才會将這起案件描述為一次“結伴游玩,迷路山中”的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試圖發掘真相。

“那麽,之後全班學生自發懷念夏花,畢業後每年聚會默哀,學校邀請桐山夫婦捧着遺像參加畢業合影……”

“一方面是桐山夫婦強烈要求,另一方面,多數學生也都覺得良心有虧,想要圖個安心。”

警員苦笑,“可惜,他們雖然覺得這事兒喪良心,但也沒一個人願意負責。”

“到頭來,桐山夏花終究還是和那年冬天一樣,逐漸被他們記憶中的大雪掩埋,不露痕跡。”

岩窟王臉上仍然挂着譏諷的笑容,眼底裏卻沒有絲毫笑意,“雪女一度寬恕了他們,卻沒有等來自己想要的忏悔。這些學生,相當于殺死了桐山夏花兩次。”

“所以,現在……她要來收取她寬恕的代價了。”

賣藥郎淡淡接過話頭,指尖從藥箱邊緣意味深長地劃過。

由于他唇角妖豔上挑的唇妝,我一時間無法分辨他是否在微笑。

(……怎麽感覺,這兩人畫風還挺合拍的?尤其是在嘲諷人類的時候。)

我一邊漫不經心地這麽想着,一邊暗自下定決心,撥開人群朝向争執不休的雙方家屬走去。

夏花的父母已經手忙腳亂将那些“證物”攤了一地,大聲招呼警員們過來看個明白。

地上那些物品大多沒什麽新意——折斷的鉛筆,破爛缺頁的教材和筆記本,被剪碎、塗上膠水、放入圖釘和刀片的室內鞋。其中甚至還有一整張拆卸下來的課桌桌面,上面花花綠綠,乍一看像是小孩子天真爛漫的塗鴉,但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那都是用馬克筆和各種油彩、水彩塗抹上的文字:

“去死”

“醜女”

“醜人多作怪”

“瞎出什麽風頭”

“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看不起我們嗎”

“正義的使者!好棒哦!”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

“…………”

雖然早有想象,但鮮血淋漓的現實擺在眼前,仍是比想象中更為觸目驚心。

——那位女生品學兼優,長得也很漂亮,全班同學都非常喜愛、懷念她,班級裏一直保留着她的座位,大家每天都會為她帶來鮮花……

回憶起五年後英才高中流傳的怪談,我不禁一手捂着肚子,在內心無聲地笑了起來。

太好笑了。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你們……你們以為把夏花的課桌換掉,每天假惺惺地放幾枝花,就能當作事情沒發生過嗎?”

桐山先生兩眼通紅,顫巍巍捧起滿目狼藉的課桌,仿佛手捧着一紙滿載血淚冤屈的訴狀。

“不可能,永遠不可能!!夏花她死了,我的女兒不在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必須有人給我們、給夏花一個交代!!!”

“這算什麽證據?”

三條院夫人不為所動,嗤之以鼻,“你們女兒可憐,那我們家修平也可憐呀。說什麽欺負,哪有那麽嚴重?那都是小孩子不懂事,鬧着玩的。他還是個孩子呢!”

她嘴上這麽說着,同時擡起一只穿着昂貴高跟鞋的腳,就要向地上那些雜物踩去——

“請不要破壞證物!!!”

——在那之前,我毫不猶豫地來了一記滑地飛鏟,直接将她的鞋跟踹斷了。

然後我一挺身跳将起來,趕在她發作之前連珠炮似的發話:

“這位夫人,您看着挺年輕的——(三條院夫人一怔,随即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精心保養的肌膚)——請問您兒子是剛上小學嗎?”

“……什麽?”

“在我看來,14歲以上的人類就不能再稱為‘孩子’,他們足以明辨是非,需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像令郎這樣惡劣的行徑,說不定還得承擔刑事責任。”

“你、你是個什——”

“我是柚木茜。”

我不卑不亢地将她堵回去,“我并不隸屬于市警部門,他們的決定限制不了我。您兒子在當年案件中的表現十分可疑,是我提出有必要重新調查,也是我親手将他逮捕,眼看着他死不認錯,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冤有頭,債有主。”

我刻意将這六個字咬得十分用力,兩眼直勾勾凝視着三條院夫人驚怒交加的面容。

“如果您對處理有什麽不滿,不必遷怒旁人。我不是誰家少爺、誰家小姐,但我是能夠明辨是非的成年人,我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全部責任。”

“既然如此。”

岩窟王悄無聲息地邁步上前,一面俯身幫助桐山夫婦收拾證物,一面別過臉來淺淺沖我笑道:

“那麽,我也該負起所謂的‘連帶責任’了。誰讓你是我的共犯呢。”

“對對,我也是那個‘臉蛋責任’!”

螢丸顯然還不太理解這些術語,不過在氣勢上不落人後,“還有藥研、貞德他們,大家都會和茜一起負責的!賣藥的先生這次也幫忙了,之後也會和我們一起解決事件?會負‘臉蛋責任’?”

“我嗎?”

賣藥郎先是微微一怔,但旋即反應過來,“說的也是。既然茜小姐執意追查,那我也……無法置身事外呢。”

岩窟王:“……螢丸,其實你沒必要加上那麽多人。”

“柚木茜,柚木茜……”

三條院夫人若有所思地喃喃重複一遍,忽然誇張地大叫起來:

“對了,就是你!我老公資助的那個什麽基層職員!你都對我兒子做了什麽,白眼狼,忘恩負義的東——”

“三條院先生資助我氪金之恩,我銘記于心,不敢或忘!!”

我氣沉丹田,聲如洪鐘,硬生生蓋過了她尖銳的女高音:

“老先生大恩大德,相當于我的再生父母。換句話說,我就是老先生的半個女兒,也就是三條院修平他老姐!!”

“姐姐管教不成器的敗家弟弟,辦了就辦了,還需要理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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