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反正還有大把時光(二)

“……安、定?”

“是……清光嗎?”

兩個彼此不同的嗓音, 帶着同樣的驚喜、迷惘與不敢置信, 同時道出極其相似的話語。

盡管兩人都是清俊少年, 但在這一刻, 他們話語中獨特而隽永的懷念之感,卻仿佛擁有數百年光陰沉澱的分量。

“……”

而我被夾在兩者之間,一手拉着一個,兩面都像焊死一樣緊緊相牽, 乍一看很像是個左擁右抱的人生贏家。

然而實際上, 無論怎麽看,我都應該是一個光輝萬丈的超大號電燈泡。

“……那個、要不,我讓開,請兩位男嘉賓牽手?”

“诶?不用啊!”

清光聞言驀地一怔,條件反射似的将我一把拖住, “千萬別放手,萬一對方趁機把我吞下——”

他最後一個“去”字尚未出口,我只感覺視野一暗,仿佛頭頂有一片黑沉沉的烏雲壓下。

再定睛一看, 原來是那朵紅花的花瓣驟然間暴長數尺, 就像無數條濕漉漉的紅舌一樣席卷而來, 蛇一樣蜿蜒游走,将清光、我和安定,連同恩奇都從空中垂下的鎖鏈一并裹在其中。

“什……?!”

來不及采取任何措施, 眼前頃刻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只來得及發出半聲含混不清的驚叫, 便感覺腳下一空, 整個人都朝向那片密不透光、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墜落下去。

……

……

……

“茜?你沒事,茜?”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短暫的一秒鐘,我在清光擔憂的呼喚聲中睜開雙眼,擡起頭來茫然四顧。

只一眼我便明白,此處并非現實。在明亮到令人目眩的天光之下,眼前鋪展開一片我前所未見的幻境風景。

放眼望去,東京鱗次栉比的鋼鐵森林都已不見蹤影,唯有一排排低矮的木制平房摩肩接踵,仿佛可以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盡頭,赫然正是百年前的江戶風光。

“…………”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痛起來,我恍然有種錯覺,覺得自己好像唐突闖入了一個陌生的夢境。

“這裏,究竟是……”

“嗯,我也很奇怪。”

清光伸出一只手來,讓我搭着他的掌心慢慢起身,“在你醒來以前,幻境的狀況一直很不穩定。其實我……看見了池田屋、我被販賣過的夜市,還有……昏暗的,空無一人的公寓房間……”

“嗵”地一聲,我感覺心髒沉重地撞上胸腔。

顯而易見,不僅是清光,我的回憶——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陰影和恐懼,也一并融入了這個幻境之中。

(不對,等一下。)

(幻境中的風景究竟是自然生成,還是人為設計?如果是人為設計,那麽,山田他為什麽會知道我的記憶……)

“依我看,山田大概已經沒有餘力布置幻境,一次性吞入三個人也超出了他的預期。他無法憑借同一個場景控制三個人,只要有一個人擺脫幹擾、找到出口,我們就可以打破幻境。你看,難度大大降低了?”

大約是察覺到我面色陰沉,清光不着痕跡地繞開這個話題,一邊環顧四周,一邊認真專注地推測道。

“情急之下,他也不知該優先控制誰。看這幅光景,最後他應該是選擇了熟悉的安定。”

“也就是說,他想要把剛恢複意識的安定重新納入手中……”

我憂心忡忡地蹙緊眉心,“不行。我們必須找到安定,帶他一起離開這裏。清光,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

或許是我的錯覺。

面對這個問題,清光眼底一瞬間浮現出難以言喻的苦澀之色。他有數秒鐘沒有答話,尴尬的靜默流轉在我們兩人之間。

“我知道啊,當然了。雖然,這是我最後也沒能一起抵達的地方。”

再次開口之際,少年清朗明快的聲調中混入了幾分苦笑,如同在霜雪重壓下低垂的灼灼花枝,聽上去沉郁中略帶疲倦,幾乎不像是本人。

“放心,茜。”

但他很快又改口寬慰我道,“即使是安定,也不可能兩次被同一番光景迷惑心神。我們只要等待他整理好心情,然後一起前去迎接他就可以了。”

“迎接……?”

我疑惑地低聲重複一遍。

清光緘口不答,只是安撫似的沖我點了點頭,然後率先轉過身,沿着綿延不絕的長街大步向前走去。

“咦?等一下,這是要去哪裏……”

(丢人,早知道就多看點歷史劇了!)

情知這一定是個清光和安定都心知肚明的場景,我一邊在內心痛悔自己歷史知識的匮乏,一邊慌不疊地快步追上。

……

……

“…………”

答案比想象中更為簡單,揭曉得也比想象中更快。

這個場景的來源與意義,在清光帶領我跨入一座民宅的同時,化為一目了然、明白無誤的事實,帶着淚水一般滾燙的熱度刻入我心中。

那沉甸甸的分量也好,令人五內如焚的腐蝕性也好,都無異于向我心髒中灌注水銀。

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清光瞳孔中的陰影從何而來。

“——這裏,是‘那個人’最後在病榻上死去的地方。”

清光目不斜視,仍舊只抛給我一個清瘦孤單的背影,以驚人的淡泊口吻如此說道。

“我想,山田就是以這幅光景迷惑安定,讓他心生懷念,駐足流連,最終長久地受困其中。”

“畢竟,安定真的很喜歡‘那個人’啊。”

“…………”

我無言以對。并非兩人審神者,又無法介入那段沉重歷史的我,沒有在這裏出言安慰他們的資格。

加州清光,以及大和守安定。

通稱為“沖田組”,曾經屬于幕末天才劍客沖田總司的刀劍。

在那個動蕩飄搖的時代,他們陪伴主人入死出生,一次又一次地穿越腥風血雨。直至最後,清光在池田屋一役中折斷刀尖,安定目送着總司日複一日遭受疾病折磨,不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盡頭。

盡管結局不同,但他們一樣是被留在世上的悲哀刀劍。

“啊,那是……”

剛一穿過庭院,我立刻眼尖地發現,有一間和室面向庭院的拉門打開了。

透過那道不甚寬敞的空隙,可以看見其中一人橫卧于榻榻米上,另一人端正地跪坐一旁,水色羽織讓人聯想起雨後如洗的青空。

“是安定。”

清光一手攔住急欲上前的我,“我們不要打擾他,慢慢地走過去。”

“可是,萬一安定再次沉溺其中……”

“沒事的,茜。你再走近一些,聽聽他在對‘那個人’說些什麽。”

“……?”

我将信将疑地放輕腳步,盡可能不引起安定注意地接近回廊——但我很快發現這只是多此一舉,因為他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總司”身上,根本無暇顧及他人。

“然後啊,沖田君……”

“嗯,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呢。”

“沒錯沒錯。他居然這麽說哦,‘我是沖田君的狂熱粉絲~’什麽的,很有趣?真是個奇怪的人。啊哈哈。”

出人意料地,我聽見安定在笑。

我一時懷疑起自己的聽覺,但無論我怎樣全神貫注地側耳聆聽,他都毫無疑問是在笑。

輕快、活潑,就像所有十幾歲少年那樣,從一切枷鎖與藩籬中解放出來的笑聲,又讓人聯想起雨後清爽的風。

“總司”自始至終一語未發,而安定也毫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快活地說下去。

我不消多久便意識到,他是在說自己現界以來經歷的一切。他說起那位自稱“總司真愛粉”、畫風清奇的審神者,也說起他帶着自己走過的“萬裏河山”。

“沖田君。”

最後,像是要為這一席絮叨散漫的發言做個總結一般,安定深深地、深深地俯下頭去。

“我去看過這個世界了。用自己的雙眼,好好看清了沖田君深愛的……直到最後,沖田君都留戀不舍的世界。”

“所以……抱歉,也許我還要在世上多停留一會兒。在我真正回到你身邊以前,沖田君,能不能請你再等一等呢?”

然後,不等我們出聲喚他,安定三兩下利索解開束起馬尾的發帶,又将象征新選組的水色羽織披在肩頭,挺直腰脊站起身來。

“怎麽樣,話都說完了嗎?”

清光單手叉着腰一挑下巴,順勢将視線撇向一邊,故作滿不在乎地朝向安定發問。

“真是的,我都捏了一把冷汗呢。還以為你忘了時間限制,打算在這裏一直念叨到世界末日。”

(……說啥呢,你明明就對他很放心……)

“抱歉抱歉,因為想說的話有點多。”

安定自然聽不見我的腹诽,立刻爽快地笑着道歉:

“即使明知這不是真正的沖田君,我還是想告訴他自己這些日子的經歷。沒有戰亂的和平世界,不用握刀、可以和小孩子一起開心玩耍的世界……我一直在想,要是沖田君也能夠一起看看就好了。他也是為了這樣的世界,才會那麽拼命?”

“你還真多事啊。明知道那個人聽不見。”

清光別過臉悶聲低語。

“沒關系,只是我自己想說而已。而且這一次,我也想好好對沖田君道別,然後締結再會的約定。”

安定一面這麽說着,一面仰起頭來安靜地眺望天空,“在此之前,我的旅行還沒有結束,還有和審神者的約定需要完成。”

“哦哦哦~是嗎是嗎。還真幸福啊安定你這家夥——”

“我的審神者很有趣哦。清光也是,有興趣的話要不要跳槽過來呢?”

安定輕快地抛下這句玩笑話,旋即手扶刀柄背轉身去,再一次面向病榻上的“沖田總司”恭敬傾身。

——那一定不是對幻境,而是對銘刻在他記憶中的“沖田君”道別。我想。

“再見,沖田君。”

“作為你的刀劍、為你所使用的日子,真的非常開心,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繼續留在這裏。這種虛假的美夢,對于沖田君來說也是一種侮辱。無論是誰,我都不容許他踐踏你的人生。”

……

……

……

數分鐘後。

安定和清光重整心情以後,我們輕而易舉便找到幻境出口,三人一同毫發無傷地回歸現實。而在那裏等待我的是——

“Master!!!!!”

毋庸置疑,正是龍之魔女的黑體加粗一號字咆哮。不能通過敘述将這種字體表現出來,實在令人深感遺憾。

——什麽,你問我為什麽能從聲音中聽出字體?

——修辭啦,這只是一種修辭。

“你這個、愚蠢、天真、盡會給人添麻煩的、白癡Master!!!”

貞德每一個頓號都像一記爆栗正中我腦門,而她似乎還不解氣,索性不由分說地抓着我肩膀一陣猛搖,直将我搖晃得暈頭轉向,幾乎能聽見腦漿嘩啦啦來回激蕩的聲響。

“居然擅自跳入險境,你究竟在想些什麽?我早就提醒過你要小心,你還是這麽冒失、笨拙、不加提防,簡直無可救藥!!!”

“等等等一下,alter親親……你今天詞彙量好像特別豐富……”

“不錯。畢竟alter她相當擔心,難免會氣得語無倫次啊。”

岩窟王一面輕描淡寫揭穿貞德(掩蓋在怒吼與痛罵之下)的關心,一面若無其事地将她的手從我肩頭扳開——與此同時,他也不露聲色地閃身介入我和沖田組之間,可能是覺得我和其他人的異能太過親密,多少有點NTR之嫌。

“時候不早了,Master。自從你被吞沒之後,山田就撤去了阻攔我們的異能,大概是料定我們不可能抛下你繼續追蹤,打算乘隙逃跑。”

岩窟王口中這麽說着,神色間卻是不慌不忙,甚至還有閑心伸手向鬥篷裏摸索香煙和打火機。貞德alter大喇喇地沖他翻了個白眼,恩奇都和顏悅色提醒了一句“小心森林火災”,他才勉為其難地放棄了這個念頭。

“不過,不必擔心。”

岩窟王一手夾着香煙續道,“雖然你損耗不輕,但對方的異能也一樣接近油盡燈枯。再這樣消磨下去,太陽騎士的聖劍也只能用來燒開水了。”

“……別光顧着嘲笑別人。”

我卻沒有他這麽自信樂觀,畢竟我不是一個笑聲常在的快樂男孩,“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的寶具‘虎啊起來嗨’,很快就要變成‘貓啊癱下來’了?”

岩窟王:“……”←由于這個比喻太過生動,拿煙的手不禁微微顫抖.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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