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讨債之時已至

月上中天, 夜露清涼。

在恩奇都“氣息感知”技能的指引下, 經過一番曲折的林間跋涉, 我們最終抵達了一處緊挨着海灣的陡峭斷崖, 在崖邊發現了山田踉跄的身影。

“呼……呼……”

正如岩窟王所預期的一般,山田此刻已經瀕臨虛脫,臉色青白交替,倒是與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相映成趣。

在他腳下, 海浪一重接一重前仆後繼地撞上山崖, 潔白的浪花如同雪花一般四散飛濺。富有韻律感的濤聲一陣陣灌入耳鼓,掩去了他急促紊亂的呼吸。

盡管如此,山田仍然沒有停下跌跌撞撞的腳步,只是兀自強吊着一口氣,一心一意地朝向懸崖邊緣蹒跚邁進。

“給我站住!!”

我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響亮的斷喝, 也不作其他勸說或警告,二話不說便舉槍瞄準他雙腿,毫不遲疑地扣動了扳機。

“砰”地一聲,槍口綻放開炫目的火花。

但子彈卻未能成功觸及山田——在那之前, 被岩窟王戲稱為“只能燒開水”的高文揮動劍刃, 将子彈精準無誤地擋下。

“喂, 怎麽回事啊埃德蒙。”

我心下暗叫麻煩,同時幹巴巴地蠕動嘴唇,“你剛才說什麽‘油盡燈枯’, 我看這位大高文還能一戰啊?”

“……”

岩窟王擡起一只手來按着眉心, “Master, 我也還能。”

“哼。現在可是深夜,沒有白天的三倍加成,他算什麽‘大’高文?”

貞德alter不以為然地揚起面孔,迎着高文霧氣缭繞的身影踏上一步,反手握住腰間通體漆黑的細劍。

“清光、安定,還有骨喰,你們幾個退後一些,注意其他異能生命體。”

我扭頭向刀劍少年們叮囑道。骨喰沉靜地點頭答應,而安定則是拉過清光一邊袖口,沖他悄聲詢問道:

“清光,‘其他異能’是什麽?”

“呃……比如說,會诓騙女孩子的狐貍,還有會放電的黃色老鼠?”

安定:“诶。”

“異、異能就是這麽多種多樣啦!總而言之,現場除了我們之外都是敵人,你小心提防就是了。”

清光一時詞窮,只好生硬地強行解釋。

“我明白了。”

安定會意地點頭,接着沉下臉道:“不管對方是誰,總之把他們全部殺光……咳咳,全部打倒就可以了?”

你這不是完全說漏嘴了嗎————?!!!!

剛才說了“殺光”對,是“殺光”沒錯!!你要對楚楚可憐的皮卡丘做什麽啊?!!

大和守安定的人設就是如此,猶帶稚氣的可愛臉龐搭配(一點也不安定的)兇暴性格,時常令人防不勝防。雖說我知道這是一種标準的反差萌……不過,就像恩奇都那會兒一樣,每次目睹他們的翻臉現場,都會讓我背脊一涼。

“山田君。如你所見,你已經走投無路了。”

在內心絮絮吐槽一陣後,我重新将視線和注意力集中到山田身上,面向他喊出警匪片中千篇一律的勸降臺詞。

“我本着十二萬分的好意,希望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就像我之前說的一樣,這樣對你我都好。你想想,垂死掙紮很難看?”

我放緩語速,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和善可親,但臺詞卻極盡尖刻挖苦之能事,半點也不與他客氣。

“說真的,你這人已經沒什麽品格了,唯獨能力還有幾分逼格。再掙紮下去,若是将自己拖垮,到時候像條鹹魚一樣趴在地上喘氣,你可就連這麽一點~兒逼格都沒有了。裝B不易,且行且珍惜啊。”

“柚木小姐,你別高興得太早。”

聽我說得刻薄,山田兩頰上的肌肉略顯緊繃,“你真的以為,我會毫無準備就将自己逼到絕路上嗎?”

“……不是,将你逼上絕路的分明是我啊。朋友,你能不能不要死到臨頭還這麽自以為是?”

而且如果我沒記錯,不久前他還說過類似的發言。

之後嘛,他壓箱底的殺手锏——魔神柱就被大家一通亂拳圍毆,這會兒可能已經進烤箱了。

“好了,口說無憑。如果你還有什麽深藏不露的手段,不妨亮出來看看。”

夜長夢多,我也不打算繼續與他空口扯皮。貞德alter早已挺身上前,我轉動脖頸向岩窟王和恩奇都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警惕左右。

“……”

山田蠟白的面孔就像面具一樣毫無表情,眼珠也像兩顆玻璃球似的,在眼眶中機械而又神經質地來回滾動。

忽然,他誇張地聳動肩膀笑了一聲。

“真好啊,柚木小姐。我真羨慕你們啊。像你和桐山夏花一樣,在‘正常環境’下長大的人。”

“哈?別跟我來這一套。自己犯罪怪環境,你拉肚子是不是還要怪地心引力?”

“我沒有責怪誰,只不過是陳述事實罷了。”

山田無所謂似的一偏頭。僅在這一瞬間,浮躁與貪婪之色從他那張單純無辜的娃娃臉上褪去,裸|露出一點孩子氣的迷茫與天真。

“別看我這樣,我爸爸也是個好男人喔?雖然他去世很早,不過他活着的時候,也一直教導我要正直、勇敢,做個俯仰無愧的好人。如果我沒有被三條院家收養,不需要對他們母子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一般人就算遭遇這些,也不會去暗算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女孩。”

我淡淡地一口截斷,再次握緊了手中的配槍。

“雖然也是老生常談的臺詞了……很遺憾,山田君,不幸無法成為你的免罪符。你可以堅持認為自己無罪,法律容許你保留這點自由。”

“我沒有辦法。柚木小姐,你沒有體會過我的處境,不知道那種感覺。”

山田低下頭,一臉不可思議地凝視着自己雙手——簡直好像在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一樣。

“我也想……我也想聽從父親的教誨。所以我告訴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只是權宜之計,我只要舔着臉給他們做上幾年狗,總有一天可以……”

“但你很快意識到,上層社會的等級制度異常森嚴,只要三條院母子還在——或者說,只要你還是三條院家的‘跟班’,就不可能有人真正地尊重你。”

接着我又補充了一句,“除了由羅之外。”

“沒錯。”

山田咬緊後槽牙,将攤開的雙手緊握成拳。

“我說過,所謂正直勇敢,在權勢地位面前只是一紙空談。我必須先擁有後者,然後才能夠把握自己的人生,昂首挺胸地活着。這樣一來,再也不會有人嘲笑、侮辱我的父親,所有人都會承認他是老爺子的‘朋友’。”

(我倒是覺得,自從你幫助三條院欺淩他人那一刻開始,你的膝蓋就已經直不起來了啊。)

我心中暗嘆一聲,臉上仍舊沒有流露出絲毫悲憫同情。

因為對他報以同情,也就等同于無視桐山一家所背負的苦難。夏花消逝的生命也好,桐山夫人悲哀無望的複仇也好,都不容許我對加害者懷有憐憫之心。

不知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化貓】事件中的主犯——島崎一也。

他和山田一樣曾經是受害者,百般掙紮而不得出路,繼而怨恨扭曲,開始詛咒世上所有孩子的未來。

我想,山田之所以選擇夏花作為陷害三條院的“祭品”,大抵也是源于某種相似的詛咒。

不難想象,因為老爺子工作繁忙、由羅年幼,在壓抑到令人喘不過氣的三條院家,山田一直都只能獨自摸黑生存。

上學以後,其他同學一樣對三條院修平唯唯諾諾,或者敢怒不敢言,或者主動奉承讨好,前呼後擁。

這一切都讓山田感到安逸放心,因為他周遭的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他便覺得“黑暗是正常的”。

他便也覺得,自己是正常的。沒什麽可恥,也沒什麽可悲。

而夏花就好比穿透黑暗的一束光,同時又是一面反射光芒的鏡子,映照出他為虎作伥、蠅營狗茍的身影,讓他的卑微與醜陋都無所遁形。

——所以,山田要打破這面鏡子,熄滅這束光,讓一切都回歸到昔日的黑暗之中。

——屈辱不堪,卻又安穩而舒适的黑暗。

因為不再有光刺痛他的眼,他便可以假裝忘了這黑暗,忘了自己的可恥與可悲,繼續心安理得地活着。

直到今天。

“山田君,我最後問你一句。”

海風呼嘯着拂過山崖,攜來一團團潮濕的水汽,以及血水與淚水一般揮之不去的鹹腥。

水天一色,夜空猶如覆蓋四野的圓形穹頂,無聲見證着他的末路與自白。

“我知道,是你散布謠言,唆使三條院帶頭實施欺淩。但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夏花為什麽會死?這也是你的計劃,對嗎?”

“是。”

山田坦然承認。

“大概是為了分散注意力,桐山那段時間很喜歡拍照。是我告訴她,那座山裏可以看見漂亮的野梅花,要是抓拍到雪景就更美了。……桐山這人蠢得不行,她很同情同為受害者的我,所以沒有懷疑,在大雪前一天獨自去了山麓。”

“但是,卻已經有人在山中等待着她。”

岩窟王揚眉冷笑。

“不必說,自然是你‘無意間’将她的行蹤透露給三條院,他便帶着幾個親信一起去‘給她點教訓’。”

“山田,當時你也在場嗎?”

我立刻追問,感覺到自己的胸膛正在劇烈起伏。

“當然,我一直在尾随他們。只是大雪掩蓋了痕跡,當時的警官又一心息事寧人,沒有認真勘查,所以無人發現而已。”

山田越說越是流暢,嘴角甚至浮現出一絲陰郁的得色。

“反正也是最後了,我就告訴你。三條院他們先是搶走了她的相機,用石頭砸她、用樹枝抽打她取樂,然後淺井美彌提議,要脫光她的衣服再潑上水,凍成一座冰雕,用桐山的相機拍下照片供人參觀。三條院覺得這提議很有藝術感,開心地哈哈大笑。”

“…………”

“就如同你們猜測的一樣,桐山奮力掙紮逃跑,不慎失足滾下陡坡。由于腿傷,她無法自己從坡底爬上來。”

“……包括你在內,沒有任何人想要救她。他們是驚恐之下作鳥獸散,而你是刻意為之。”

我竭力壓低嗓音,抑制住自己破口大罵“你們根本不是熊孩子,你們是畜生孩子,連畜生都不想要你們這種孩子”的沖動。

“事情就是這樣。”

而另一邊,山田沒有表露出絲毫歉意或悔意,只是再次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你看,我根本沒有直接參與,下手的都是三條院和淺井他們。要說殺人兇手,那也應該是他們,而不是我。”

“有沒有參與,誰是兇手,不是由你一張嘴就能決定的。”

既然已經獲得了必要的口供,我也懶得再與他廢話,當即上前一步沉聲打斷。

坦白說,我之所以耐着性子陪聊,也是因為擔心他破罐子破摔跳海自殺,連同最後的真相一并石沉大海。

盡管真相比想象中更加令人齒冷,但是——

(至少,我可以兌現自己的諾言,将夏花真正的死因公諸于世,讓桐山夫婦得到他們一直想要的“交代”。)

(……他們能否接受,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了。)

多半是接受不了,我想。

“就因為這種理由……”

就因為這種卑劣的理由,這種颠倒扭曲、蠻不講理的惡意,桐山一家幸福圓滿的圖景再也無法補全。

怎麽可能會接受。

怎麽可能不去憎恨、不去複仇。

但是,以我的立場卻無法對桐山夫人發起聲援。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讓山田罪惡的旅途在這裏終結。

我再次以眼神向衆人示意,一同不動聲色地朝向懸崖盡頭逼近。在我們面前,手持白銀聖劍的騎士嚴陣以待。

而山田眼珠一轉,忽然好像豁然開朗似的咧嘴一笑:

“那麽,差不多也到時間了。謝謝你陪我說這麽多,柚木小姐。其實,如果條件允許,我也想成為你和由羅這樣的人啊?”

“少來跟我套近乎,什麽‘時間’——”

“等一等。Master,你看大海。”

恩奇都忽然一把挽住我的手臂,側首向不遠處開闊遼遠的海平面點了點下巴:“那是什麽?”

“??那個,好像是……”

仔細一看,确實有一個小黑點正在月光下駛過海面,尾部拖開一條長長的銀色弧線,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向我們靠近——

“不對,那是船!!怎麽回事,這家夥難道還有接應的同夥嗎?!!”

我心頭陡然一驚,從者們當即果斷地包抄上前,試圖截斷山田退路。但此刻我們雙方都已是強弩之末,掐起來輕飄飄的氣力不足,一時間竟然難以壓制。

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就在我們眼前,山田居然旁若無人地向所有異能生命體下令道:

“【不準後退,死戰到最後一刻。犧牲你們自己,掩護我。】”

“——————!!!!”

沒錯。從頭至尾,這就是山田大輔這個人類的生存方式。

犧牲他人,成就自己。将自己的不幸無限放大,顧影自憐,對他人的痛苦不屑一顧。

對山田來說,這應該就是他權衡利弊之後,自願選擇的輕松活法。

“各位!!”

我立刻作出反應,後退幾步為他們讓出交戰的空間。

“目标只有山田大輔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逃脫,明白嗎?我知道這很困難,不過拜托了!!”

“嗯。如果對方拼死一搏,确實有些困難呢。”

恩奇都口中這麽說着,同時向我投來一個極富包容力的溫和笑容。

“不過Master,不用擔心。雖然對方多了意想不到的援兵,但你也不是孤身一人啊。”

“我嗎?沒錯,有你們、有特務科的大家在,我的确不是孤身一人……”

“不是哦。我不是指這個。”

恩奇都微笑着搖了搖頭。

就在我疑惑不解之際,他忽然以清風般流暢的動作擡起一只手,将蘭花一般潔白的手指指向天空。

“你看,Master。下雪了。”

“……??”

他說的沒錯。

不知何時,在林間縱橫交錯的枝杈之上,在蔥茏的樹冠頂端,方才還閃爍着點點星光的澄澈夜空忽然一反常态,簌簌飄落下無數柳絮一般晶瑩細碎的雪花。

這雪落得蹊跷,積雪的速度也快到匪夷所思,不一會兒便在地上鋪起了薄薄一層,仿佛一卷閃爍發光的銀白錦緞。

“怎麽會……現在可是六月啊?”

這話剛一出口,我忽然冷不丁地回想起中國一句俗語:

六月飛雪,必有冤情。

“喂,茜!!你快看那邊,看海面!!!”

不等我回過神來,貞德alter忽然驚喜交加地放聲喊道。其中大約只有三分是驚訝,另外七分則是眉飛色舞的欣喜。

“什麽?”

我聞聲放眼望去,随即同樣驚喜地發現——

原本不可能封凍的海灣,竟然在滿天紛飛的雪花中逐漸結冰,化作一整面光潔平滑的明鏡。

而山田寄予希望的退路——那艘向岸邊駛來的神秘小艇,面對四面八方肆虐的冰與雪,一時間陣腳大亂,一陣無頭蒼蠅似的左沖右突之後,竟然被生生凍在了堅硬厚實的冰層之中!

(啊啊……)

(這樣的景象,我還以為只有在童話或者特效中才能看見。)

萬籁俱寂的雪夜,天鵝絨一般漆黑的天幕之下。透明的、銀光閃爍的冰雪悄無聲息地包覆了整個世界,在大地上,在林木梢頭,在無限延展的海平面上,裹上一層柔軟純白的絨毯,鑲嵌上一層晶瑩透亮的水晶。

那是何等美麗的景象。

那是何等哀傷的景象。

“大将!!”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枝葉搖晃之聲,我回頭時正看見藥研從中一躍而出,心下卻并不感覺詫異。

“桐山夫人放出了她的生魂!”

藥研急切道,“她一直等不到你回來,擔心你出了什麽事。我試圖阻止她,但還是追不上靈體的移動速度——”

“……我知道。”

我擡頭仰望天空,感覺到點點冰涼的雪花沾上臉頰,融化,清澈的雪水如同淚痕一般劃過臉龐。

“她……又一次幫助了我。”

“……不可能。我不會輸,我怎麽會……”

再看山田,他的臉色一瞬間肉眼可見地灰敗下去,絕望如潮水一般迅速漫過面龐,最終無可挽回地沒了頂。

然後,他失魂落魄地向懸崖轉過身,夢游似的踏出一步——

“恩奇都!!”

不必我出言提醒,早已有鎖鏈如跗骨之蛆一般從山田身後追上,将他層層束縛之後拖倒在地。

“山田君,你可別想着尋死。”

我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自己也驚異于自己聲音的冷酷無情。

“像夏花一樣跌落山崖,在漫天風雪中死去……雖說也算報應不爽,但這麽凄美的死法可不适合你。你看過《惡意》這本書嗎?就像書中的警察那樣,讓我對你說一句套話。”

“我打從心底裏,希望你能夠活下來。”

“——因為法庭正等待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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