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蘇氏茶園別院, 蘇湛一頭冷汗打夢中醒來。
他夢見吱吱被天雷追着劈,雷火如燃着的萬刃朝她席卷,吱吱被劈得皮開肉綻, 化作一只白狐貍,那狐貍漸漸灰化離去, 最後化作天地塵埃。
一角打盹的小歡聽到動靜, 忙跑進來給主子倒藥茶,“湛少爺又做噩夢了。”茶是吱吱專門給蘇湛配好的, 只剩些底,小歡用熱水溫了端上去, “最後一碗茶了, 吱吱姑娘再不回來,少爺你沒的喝了。”
蘇湛端起茶盞, 餘驚未消,“她還沒回來?”
小歡悻悻搖頭。
他之前去子不語客棧問吱吱的身份, 那倆姑娘并未洩露, 先前三三曾将吱吱認作仉仉,蘇湛沉思半響放掉藥盞, “小歡, 你去打探一下, 花魁仉仉可在望月樓。”
“不是……少爺,你不會信了那個開客棧的女掌櫃說的話吧, 吱吱怎麽可能是望月樓裏的風塵女子, 吱吱姑娘冰清玉潔溫柔賢淑又懂醫術還會木雕……”
“只管去打聽便是。”
小歡只得去了。
待人一走,蘇湛疲乏得厲害, 重新躺到床上,又迷迷糊糊睡過去。
“蘇湛, 你所夢乃預知之夢,你的心上人不久之後将葬身雷火。”夢裏那個異人又出現,渺渺的聲音于他耳邊萦繞,“你本就為蘇鳶續命而生,此生親緣寡淡,伶仃孤苦,好不容易有個心上人陪,又眼睜睜看着她被劈成灰燼。蘇湛,你真的不恨麽,一點不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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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回來了。”仉仉坐在望月樓內的雕花椅上,屋內衆人仍在聽她講述她與蘇湛相識的過往,她嘆息道:“可惜晚了……”
她回青丘後,一直浸在靈府泉眼裏養傷,靈泉靈氣洶湧,泡時間長了灼得她狐貍皮疼,她偶爾出靈泉,跟着狐貍伯伯學醫術、她想着學會了醫術好方便照看蘇湛。天雷傷她髒腑,閉她靈脈,待她痊愈能自由幻化人形時,十九年已過。
療養期間,她未有一刻忘了蘇湛,想他有沒有被欺負,有沒有被放血,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夜裏會不會孤單,她只想快些去見他,像狐貍那般一直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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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趕至晏郡茶園時,終于見到心心念念之人,他已長大,同她想象中一樣眉宇雅致、穆如清風,只是不知為何坐了輪椅,面色亦是慘白,身形消瘦仿似久病中人。
起風了,小歡回去拿衣裳,蘇湛一人望着茶園暮景發呆,見他滿目憂悵,她想逗逗他,于是化作狐貍故意卡在茶樹跟,蹬腿翻眼掙紮着,她想他那麽善良一定會救她,會将狐貍抱起溫柔攏在懷中呢喃一句,你長得有些像我小時候養的一只狐貍……可她想的終究未能如願。
蘇湛因為腿腳不方便,不好救他,遠方茶埂走過幾個道着閑話的茶工,看蘇湛的眼神是想向茶工求助,最終茶工冷漠的離開,蘇湛緩緩阖上眼睛。
小歡取來衣裳,見輪椅上的少爺阖着眼,本以為主子是睡着了,還向人叨叨着他晾曬在涼臺上的山楂幹不知被黃鼠狼偷了還是給狐貍叼走了,主子久未回話,小歡察覺不對,俯身往人鼻息一嘆,當即摔倒。
主子沒氣了。
他吓得抱住主人大腿嚎哭時,小狐貍幻成路過的醫女,為輪椅上的人把脈,人确實死了,方斷氣。
小歡哭花了臉,說上個月蘇夫人給大少爺尋來了千年參,說是能治鳶大少爺的病根,大夫去了小院一次性取走小少爺七碗血,說是要用那些血熬人參,活生生的人怎能一次取那麽多血啊,少爺被取血後一直昏厥,直到近日才有些精神,尤其今日想來茶園看看,他本以為小少爺要好起來了,不成想是回光返照。
狐貍心知,欲要蘇湛繼續活,需陽元壽命給他續上,陽元之氣不好硬取,需得再人防備最弱之時近身汲走。
“後來的事你們都曉得了,為了給他續命,我換個身份入了望月樓,專門吸食男人精元陽壽替他續命。”
敖四聽得入戲,眉頭緊蹙,一拍桌子,“蘇家人都是畜生啊,簡直不将蘇湛當人看。”
“是啊,蘇家人可惡至極,蘇湛被他們利用到極致,從小到大不但供給蘇鳶鮮血,蘇家人見他腦子好使,分出茶園一部分工作讓他打理,蘇鳶什麽都不做,只會搶功,茶園好多事明明是蘇湛做的,可逢年過節蘇湛連上蘇府吃頓阖家飯的機會都沒有。”仉仉拳心緊握,為蘇湛打抱不平。
仲秋佳節,她親手做了月餅給蘇湛吃,蘇湛吃了一半,另一半月餅及剩餘的果子糕點,被蘇湛端去茶園外的一個墳包前。
“這是我娘,我甚至不知她名字,聽t大院裏的老嬷嬷叫她花娘。”蘇湛輕聲道。
他話語間藏匿着不為人知的落寞,“我想給她立個碑,卻不曉得該寫些什麽。我仔細打理茶園,希望蘇家人能正視于我,我不想要蘇家的財産及身份,只希望讓我娘親在蘇家有個名分,娘親這般孤零零躺在這兒,同孤魂野鬼無甚區別。”
仉仉蹲下身,握住蘇湛傷痕累累的手腕,雖不忍心還是說出來,“蘇家人是如何待你的,他們那樣的人怎可能給你娘親一個身份。只要你活着,只會被蘇家當做源源不斷的血源,去給蘇鳶那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續命。”她眸底泠光乍現,“蘇蘇,我幫你殺了蘇鳶。”
她認真篤定盯着蘇湛,分析給他聽,“殺了他,你便是蘇家唯一的血脈,蘇家人才會正視你,或許你娘親入蘇家祠堂。”
“不可。”蘇湛眸底仿似被投放了一顆小石子的井水,複雜的情緒蕩漾開後很快歸于平靜,“你萬不可動殺人傷人的念頭,這些年我從未怨過任何人。只當一切皆是我的命,我們所言所行上天神明都看得到,我相信天道終會予以人公允。”
仉仉搖頭,氣他太傻,又心疼,眼圈都紅了,“公允?神明分明是瞎了眼才待你如此不公,你為茶園奔波,不幸被載滿茶葉的馬車紮折了腿,自此坐上輪椅,上天若真講究公平,為何所有不幸要降臨在你身上,可見蒼天無眼,神明無能,若想活得好,需得自己争取,适當時機狠下心做一些手段又何妨,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蘇蘇,其實我并非如你所見般賢惠溫柔,我的仁慈不多,已顧不得別人,只想給你。”
蘇湛捧着她的臉,似是心疼為他心疼的姑娘,“誰說上天待我不公,讓我遇見你便是最大的幸運,有你在身邊,我的每一天都是幸。”
仉仉欲言又止,終是沒了話。她珍惜蘇湛的良善,忍着未将蘇鳶送去見閻王。
“好多次,我都動了殺蘇鳶的心,不止蘇家大少爺,蘇氏家族每一個人都該死。”尤其蘇鳶調戲她時,“可每次見到蘇湛那雙不染塵埃的眼睛。”仉仉緊握的拳頭漸漸松開,“我都忍了下來。”
他不希望她做的事,她便不做。
只暗中為他續命。
三三自小狐貍這裏了解到蘇湛的過往與不幸,唏噓着,“蘇湛這種純善之人,委實難得。”
白無常點頭贊同,冥界忘川河水,可滌凡塵裏養出的怨怼恨戾之氣,八百裏忘川河水都洗不清衆生怨念,若世人皆如蘇湛那般,忘川河便幹淨了。此人心靈純澈如晴雲湛空,當真難得。
敖四聽戲入迷,帶入自己,“若是我,定挑個良辰吉日宰了蘇鳶那厮,再搶了茶園大權,讓那些往日欺負過我的給我當年做馬才解恨。”
白無常搖頭,“所以,你才沒有無垢之魂。”
三三自幼在冥府長大,與衆鬼打交道,自是了解污垢之魂,她向敖四解釋道:“無垢之魂,不被貪嗔癡恨、怨戾之氣所侵,從一而終,始終如一,百年難出一淨魂,無垢之魂若能堅持良善,保持本真一生,死後或可直接升仙,飛九重天,入仙籍。”
敖四稍一咂摸,如此說來蘇湛那小子豈不是因禍得福,于是轉而勸仉仉,“別再為他續命了,沒準他死後原地升仙,你這樣糾着他不放他走,說不上好事,他成仙了,你勤加修行,終有飛升的可能,你們天上再續前緣不好麽。”他覺得自己說得十分通透,有些得意地問白無常,“姑姑,你說我分析的合理不。”
“蘇湛之所以還留在人世,表面上看是狐貍為他續命,但根本原因是他塵緣未了。”白無常繼續揣摩道:“他死後能否升仙不一定。無垢之魂,不但在天族喜歡,魔亦喜歡,若将無垢之魂拖下水,以身飼魔,魔力不可小觑。”
魔除了喜歡肮髒污垢之魂外,最愛的是諸如蘇湛那般純良之人。擁有無垢之魂之人身邊一般潛伏魔物,那魂如澄玉,無縫可入,待人心生怨怼之氣,靈魂則撕開一道裂口,魔物可趁虛而入。
仉仉道:“你們所說的無垢之魂我不懂,飛升什麽的我亦不管,我們分開那麽久,我再不想同他分開,一時半刻都不想,我已取了連理芝,只想将我的餘命與他分享。”她看向敖四,“龍殿下,能否成全我。”
敖四聽故事聽得動容,一咬牙,一滴心頭血而已,大不了多吃些補品,“成。”
仉仉拉開房門,老鸨還在外面,瞧人出來趕忙笑臉相迎,“那些個爺們在等着,再不去見怕是要掀了望月樓了,媽媽我不為難你,你心情不好可以緩些日子再接客,但好歹露個面同衆位爺當面賠個不是吧。”
仉仉腳步不停,繼續順着游廊走,老鸨揚着手絹追上去,“走這麽快去哪啊,媽媽追不動了,仉仉啊祖宗啊,旁人不見,蘇大少爺見一見吧,聖上禦賜的金葉子都拿出來要送予你,這誠意天地明鑒啊,再說禦賜之物非比尋常,聖上的面子要給的。”
仉仉怔住,回頭,“哪個蘇大少爺。”
“自然是蘇氏茶園的蘇大少爺啊。”
她冷笑一聲:“好,請他去小重山。”
老鸨興高采烈揚着手絹去了,白無常閑倚欄杆,懶洋洋看她,“狐貍,別不将我當回事,我乃陰司,豈會放任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吸人陽壽,亂人命理。壞人間秩序。”
敖四聽了狐貍與蘇湛的故事後,仿似跟狐貍成一撥的,拽住白無常的袖子往自己房間拖,“姑姑,仉仉是懂事的姑娘,怎會在你眼皮底下惹事呢,她若不吸食人陽元之氣,只将人揍一頓,不歸陰司管吧。”
“不管。”
“那就成,給人一個發洩的機會,白送上門的不是。”敖四拽住白無常進屋,給門外的三三使眼色,三三關門,敖四将姑姑請到茶室,“姑姑,人界的茶您喝不少,海裏的茶您嘗過麽,我新稍來的珊瑚翠,西海上供天君的極品茶啊,我龍爹摳門,潮祭節才拿出來,我順手帶了些出來,姑姑您嘗嘗。”
三三難得與敖四心有靈犀配合默契,她幾步追上仉仉的腳步,跟着人往小重山方向走,解恨的口氣道:“狐貍精,我懂你,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有時候老天不長眼,神明也很忙,照顧不到衆生,該出手時就出手,別給人整死了,打斷他一條腿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