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眨眼入冬, 晏郡下了初冬第一場雪。

春水巷商鋪食肆檐頂挂了一層白,穿着厚襖的孩童在街頭跑來跑去,因雪片輕又小, 落地後積不起來,孩子們堆不起雪人, 只伸手接幾片雪花嘗嘗, 涼涼的,一點不甜, 卻一副愉悅滿足的樣子。

牛嫂的面館打烊足足一月,終于重新開張。她在窗邊和面, 見外頭玩鬧的小孩, 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兒子,犇犇去了一個月了, 她亦整整在家抱着兒子的舊襖枕頭哭了一整月。

好色的相公失了兒子,亦不再流連花樓尋那些風騷狐貍精, 中年喪子之痛讓他迷戀上賭博, 整天不着家。

孩子的歡笑聲傳來讓人紮心,牛嫂的眼淚險些掉進面盆裏, 她趕忙擡袖擦掉。

外頭冷, 三三讓小重陽在客棧裏多生了幾個爐子, 因并非飯點,一樓廳堂無食客, 三三攢個局, 圍爐煮茶,霄大仍是老樣子, 喜歡一人窩在廚房竈臺邊蹲着,不願出來湊熱鬧, 巧姬井底補覺,井口挂了個免打擾的牌子,老花年歲大,不喜歡參與年輕人的局,剩餘的人圍在爐子邊烤花生烤橘子烤柿子烤地瓜。

餘二筒來送柴火,鼻頭通紅,抖落身上的雪,往手上吐哈氣取暖,小重陽見人冷壞了的樣子請人去廳堂喝口暖茶,餘二筒放掉擔柴的擔子,随小重陽進了一樓廳堂。

綠俏見人凍得跟孫子似得,噗嗤笑了,剝着烤花生道:“哎呦二筒啊,你鼻頭本就大,這會凍得更大了,鼻子占臉一半了。”

“鼻頭大有福。”餘二筒朝掌櫃的打招呼問好,小花揚起小胳膊,脆生生喊,“二筒哥哥來這裏,爐子邊邊暖和。”

小重陽給人加了個凳子,餘二筒曉得這家掌櫃人美,和善又親切,于是候着臉皮坐到爐子邊吃着現成的烤花生,喝着暖姜茶。

綠俏又開始烤地瓜,“小花啊你得叫二筒叔叔,他那年歲叫哥不合适。”

“得,那就叫叔,畢竟我也是有女兒的人。”

綠俏好奇,“你女兒回來了?不是,野種的孩子你真認啊。”

餘二筒臉拉下來,從爐子旁撿拾了一把花生揣兜裏,又撿了桌上碟子裏的兩塊糕點裝袖子裏,這才道:“不是那野種,我自己的孩子。”

言罷起身朝掌櫃的及小重陽道謝,又摸摸小花的腦袋,“牛嫂那還要了一擔柴,我給人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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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陽送人出門,三三烤着栗子教育綠俏,“小鳥啊,以後說話注意些分寸,莫當場揭人傷疤,大姑娘了野種野種的說多不好聽。”

“就是野種啊。”綠俏嘀咕着,其實她也不是見人便說那些嘲諷刺耳的話,可餘二筒是個無賴,說話比她還難聽,同那種人客氣什麽。她挪挪凳子挨近三三,八卦精神頭十足,“餘二筒住城郊牛角村,是他們村的笑話,姐姐那時你還沒來,不曉得。他那個人好吃懶做,好不容易娶了媳婦生了個女兒,媳婦嫌他窮帶着女兒跟一個米商跑了,餘二筒才知女兒原是米商的,他白白替人養了好幾年便宜孩子。”

“我看他不像好吃懶做之人。”三三疑惑着,畢竟只坐着歇了一會又去送柴火,這天寒地凍的。

小重陽折回來,撲着肩頭的幾片殘雪,“最近餘二筒确實比先前送柴火送得勤快。”以往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還得催,有時客棧柴火不夠用,得朝隔壁借,若非跟小重陽熟了,早不用他的柴火了,晏郡賣柴的多得是。

餘二筒給子不語送了七年柴火,綠俏常年與人打交道算是比較熟悉。

“還真是。”小鳥納悶,“若是往常有免費的茶點吃,他鐵定賴這,賴到爐子滅了才走。”

小花對大人的話題不感興趣,抱三三胳膊,奶呼呼笑着。

三三:“想吃糖葫蘆了還是糖畫。”

“陽春面。”

牛嫂兒子病逝,她家的面館關了一個月,小花聽到餘二筒提起牛嫂的面館開了,這是勾出了饞蟲。

三三起身,讓綠俏打包了兩碟糕點,又包了一包烤熟的花生,拉住小花的小肉手,“走,帶你吃面去。”

一大一小出了門,小重陽收拾着滿桌滿地的堅果殼子橘子皮,“掌櫃的人真好,專門帶東西去探望牛嫂,別看掌櫃年紀小,還挺懂人情世故,鄰裏之間多走動,相互關照,綠俏你跟着學着點。”

“我也懂啊,胭脂鋪的杜姐姐被家暴,我還去看人家了。”

“你确定不是看人笑話去了。”

“當然沒有,我聽說杜姐姐被打了臉,我看她毀容沒有。”

“……”

因非膳點,牛嫂的面館無甚客人,唯有一個清瘦的布衣道士,坐在旮旯狼吞虎咽吃面。

牛嫂端上兩碗面,三三從竹筒裏抽出一雙筷子遞給小花,“小饞蟲一直惦記着牛嫂的面,你不開店的日子都饞壞了,每次去對面買燒餅都要看看你這開門了沒。”

牛嫂坐到一旁的長凳上,沾了湯水的手往腰間的圍裙上蹭一蹭,“犇犇去了,我幹什麽都沒勁頭。”

三三将桌角的糕點提起,遞給牛嫂,“霄大新琢磨出的牛乳蜜棗點心,甜的,牛嫂你嘗嘗,多吃甜以後的日子也會變甜。”

“這小嘴甜的……”牛嫂道着感謝,擡手擦掉眼角的淚花。他兒子去了,好些鄰裏都捎帶東西瞧一瞧她安慰幾句,她心裏頭跟着暖和。

餘二筒送來柴火,同後院廚房裏的一個小雜工閑聊一會,得知牛大哥又去賭了,店裏諸事皆有牛嫂一人張羅當真不易,可憐牛嫂那般好的人偏生沒個好命。這會出來見子不語的掌櫃領着小花來吃面,他彎腰客客氣氣叫一聲掌櫃的,又捏了下小花的臉,“小心燙着,慢點吃,你家掌櫃不跟你搶。”

餘二筒收了牛嫂給的柴火錢往外走,外頭仍飄着小雪,他門口頓住,回頭沖牛嫂說:“牛嫂日後有啥幫的上忙的盡管說。”

說完去斜對面買燒餅。

牛嫂疑惑道:“怎麽覺得餘二筒變得有人情味了。”

先前送柴火總賴皮的多讨一兩個子,這次她給的不多,他竟也沒開口讨要。

下雪天燒餅攤人少,燒餅西施的娘,在街角茶攤下租賃個攤位專賣燒餅,有茶棚遮雪,卻擋不住風。

餘二筒買了六個燒餅,季小秋将油紙包好的燒餅遞過去,餘二筒像往常一樣,接燒餅時故意揩一下人家的小手。

季小秋臉一紅,細細的嗓音道:“讓我娘看見非罵你一頓,日後再不賣燒餅給你活該。”

餘二筒掏出一副手套塞人懷裏,“瞧你凍得,這是我用獐子皮做的,可保暖了。”

季小秋沒說什麽,低頭笑了笑收起來。

他又沖人擠眉弄眼笑笑,揣好燒餅,挑起腳邊擔子要走。

燒餅攤前沒人,季小秋多問一句:“往日你都買四個,怎麽最近買六個。”

“家裏多了口人。”餘二筒笑着嘀咕一聲可能吃了,然後冒着小雪走了。

牛嫂打面館窗口,觑一眼燒餅攤位,轉回頭對三三閑話着,“剛誇他懂事又去占季小秋便宜,小秋那模樣招人憐,整個春水巷的漢子都惦記着,我家那口也經常去那買燒餅。”

風卷簾子,三三透過縫隙,望見二八年華的鵝蛋臉姑娘風雪裏烙燒餅,她娘親坐在茶棚跟幾個茶客高聲聊着,不知聊什麽眉飛色舞的。三三不經意問着:“卻是副好模樣,應該不難找個好人家,她娘怎舍得她抛頭露面賣燒餅,早早嫁人不是更好麽。”

牛嫂去一旁和面,嘆息着,“她娘見女兒有姿色,偏要拉出來,抛頭露面才能被錢人惦記上,她娘等着小秋嫁個富人好得一筆聘禮。小秋也是命苦,遇見個那種娘,先前有個秀才瞧上小秋,小秋亦喜歡那秀才,她娘親嫌秀才沒錢,硬拆了一對鴛鴦,後來那秀才中舉,去京都當官了,她娘後悔的呀,捶胸頓足的,之後看誰都不如那秀才,早該嫁人的小秋便被耽誤下來,亦算是個大姑娘了。”

三三挑起一箸面,“是挺命苦的。”

“可不,小秋人乖,啥事都聽她娘的,人長得美,雖然招男人惦記,卻同花樓裏的狐貍精不一樣,是個過日子的,以後能否嫁個好人家,看她造化了。”

三三閑來無事,在面館同牛嫂聊了好一會,才打算回客棧,不料外頭雪大起來。

牛嫂望着外頭的鵝毛大雪,“呀,店裏的傘被當家的拿走了t,要不再待會,待雪小了再走不遲。”

小花吃飽沒的玩,不想呆了,唱反調,“萬一越下越大怎麽好,雪淋一淋沒事的,況且我們離得近。”

“呦,這是吃飽喝足想家了。”牛嫂笑着,給小花一個冬瓜糖吃。

看着小孩吃糖的樣子,牛嫂又想起自己苦命的兒子,才那麽大點,閻王怎忍心收去,比小花大不了多少。

三三不嬌貴,反正客棧離這不遠,打算頂着雪走回去,還沒出門,門口的簾子一卷,阿扶擎着一柄竹骨傘進來。

三三眼睛一亮,“這麽巧,你來吃面麽,待會借你的傘一道回去。”

“是專門來接你的。”

阿扶打長生鋪門口見她同小花離開客棧,許是不将小雪花當回事,傘都沒打,後來雪下大了,他想着他送溫暖的機會來了。

阿扶擎了柄大傘,裝得下他同三三還有有些礙事的小花。小花頑皮,不想撐傘,一人蹦蹦跳跳去前面踩雪腳印。

阿扶将手裏的火籠子,遞到三三手裏,三三故意挨他近些,“聽聞今日有個員外買走你鋪子裏一口棺材。”

“可不,最貴的一口,我騙他說可保屍身不腐。”

三三仰首看他,“你這樣騙人,屆時人家找上門如何是好。”

“不會找上門,我說棺材需得埋進土裏才有奇效,都埋土裏了,他怎麽曉得屍體腐不腐,他不會掘他親爹的墳,只為驗證我說的是否是謊話。”

三三噗嗤一笑,“那冤大頭員外,腦子不大聰明啊。”

阿扶搖頭,“為富不仁,沽名釣譽,重表面功夫,棺材是否保屍身不腐不重要,他想要的是讓衆人曉得他是個孝子,買了晏郡最貴的棺椁給他爹下葬。”

看來不是個好人,坑得好,“賺錢了,吃頓好的慶祝一下。”三三學前頭的小花在雪地上蹦一蹦,蹦出個雪腳印。

阿扶側眸,瞥她一眼,“陽春面沒吃飽?”

“還能吃,我近日食欲好,我們待會吃火鍋。”

阿扶颔首,食指輕輕刮了下她的鼻頭,“好的小饞貓。”

三三觑一眼他身上的紅色白毛大氅,“我給你挑的紅色冬衣好看吧,尤其雪天穿更顯你白。”

“那是,我們三三挑的,自然是最好的了。”

雪大,街上行人少,商販們紛紛急着收攤匆匆往家趕,三三毛袖下的小手勾住阿扶的手,“最近真清閑,來客棧投宿之人不多,妖邪亦少,就連敖四也不來打擾,真好。”

“這種不被打擾的日子還會持續一段時間,蠢龍身上的疹子不那麽容易好。”阿扶捏了捏她柔軟的手指。

三三任由他捏,心裏納悶,“他不就碰了淮陰山母種的蒲公英麽,過敏竟那般嚴重。”

“他倒黴吧。”阿扶笑着說。

他得知那頭蠢龍為讨好三三,欲親自去淮陰山母那讨蒲公英,重蕪速度快,他讓人先一步趕往淮陰山往蒲公英裏加了些料。

腳下一滑,三三險些摔倒,阿扶及時将人扶住,三三又故意滑一次,跌入他溫暖的懷抱。

先前是真摔,後頭是演戲,阿扶看破不說破,将懷中人扶穩,“當心些。”

“怕什麽,有你呢。”三三仿似成功偷腥的貓一樣笑一笑,順手扯一扯他垂至肩頭的一縷發絲,“你頭發好柔,用什麽洗頭。”

“……天生好。”

三三嘟嘴,揪一把自己肩頭的發絲一對比,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她松開手繼續往前走,“真讨厭,比女人的頭發還好。”

“你既喜歡,要不我送你幾根。”

“好啊,給你薅禿了。”

兩人撐着傘說笑着回了客棧涮火鍋吃,小重陽加入,小花拽來老花,綠俏拽來巧姬,巧姬招呼霄大,一頓火鍋吃得熱鬧,又是劃拳又是喝酒,直到大家酒足飯飽,阿扶才打着酒嗝回對門。

雪一直下,外頭街上已積起厚厚一重,門口的紅燈籠頂端綴上一層白,顯得比平日有氛圍,小重陽端着掃帚掃着門前雪,“不料今年第一場雪下得如此大,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豐收。”

綠俏搖晃門前被白雪覆蓋的槐樹枝玩,“豐不豐年不曉得,我知道明天可以堆雪人了。”

外頭太冷,三三抱着火籠子招呼兩人回去,雪這般大,嫌少人出來投宿的,倘若有,讓隔壁的方老板發財罷,遂吩咐小重陽将打烊的牌子挂上,雪夜大家睡個好覺。

三三進了寝屋泡腳,看對門阿扶屋裏的燈黯了,應該是躺棺材睡了,方才涮火鍋時,她灌他好幾碗酒。

她洗完腳躺進溫暖柔軟的被窩,看窗外簌簌而落的雪影,想着今日阿扶特意去面館接她,兩人撐傘一步一個腳印回來,心裏沒由來的暖,只是一點點小事而已,她也不知為何會讓她一直回味。

她與敖四的婚約能否告吹還未确定,畢竟天意難測,但她好想與阿扶如今日這般,平淡溫馨的過下去。在小城一隅,同撐一柄傘,依偎在他懷裏,不疾不徐一道走,一直走下去。

唇角挂着微笑進入夢鄉,睡得正酣,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将三三喚醒。

門口明明挂了打烊的牌子,誰呀大雪天來投宿。

她想睡覺她不想理會。

敲門聲越發急促,三三只好披了外氅下樓,正好睡眼朦胧的小重陽也走到廳堂,“掌櫃的你也被吵醒了。”

小重陽正着肩頭的披風,打着哈欠朝門口走,口氣不大好,“打烊打烊了,沒見門口挂着牌子麽,隔壁也挺好。”

“救命救命啊……”急促的敲門聲,夾着被風雪吹飄的一道嗓音,打門縫裏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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