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牛角山腳下的這處義莊, 年久失修早已荒棄,以前還有官府修葺維護,後來市井傳這家義莊鬧鬼, 再沒人敢來,義莊于經年風雨後破敗了, 鬧鬼的傳聞漸漸淡了, 亦有上山砍柴狩獵之人到義莊歇歇腳遮遮風雨,另外還有一群不怕鬼的常來義莊小聚, 便是乞丐。

用乞丐的話說,窮比鬼可怕多了。

莊裏的幾口破棺材裏裝着幾具陳年老屍無人認領, 被乞丐們拖出去埋了, 幹草往棺材底一鋪,便是個遮風擋雨的舒适小窩。

餘二筒擔着柴火進了義莊, 裏頭只剩一個瘸腿的老乞丐和一個滿身膿包的小乞丐,估計其他乞丐組團去城裏讨飯還未回來, 餘二筒放下柴火, 坐在牆角半倚着一口裝滿幹草的掉漆棺材,聽外頭稀裏嘩啦的雨聲,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馍吃, 看得一旁的老乞丐小乞丐同步咽吐沫, 餘二筒掰下一塊幹馍往倆乞丐腳下一扔,繼續往嘴裏塞馍, “看見你們這群臭要飯的, 我這心情舒暢多了。”

過得比他還慘,可不舒暢, 不像看見酒肉臭的朱門,心裏頭越發憋屈, 人家天生有肉吃天生富貴命,他怎就那般窮,比起乞丐來,他算是幸運的,好歹有三間破房安身,日常打柴也養得起自個兒。

正吧唧着大嘴嚼馍,依稀聽到耳後傳來細微的動靜,像是有人在他後脖頸邊喘氣,餘二筒當即想到這義莊鬧鬼的傳聞,一時怔住,一動不敢動,只剩眼珠子使勁往身後瞥,無論怎樣瞥亦瞧不見什麽,突然一只小胖手從他後肩伸過來,他剛要驚叫彈跳而起時,手中捏着的半角馍,被小手拿走了。

嚼馍的動靜傳來,餘二筒緩緩轉身,棺材裏站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香噴噴地嚼他的馍。

他一手捂心口,一巴掌朝小女孩腦袋瓜拍去,“你哪家的娃,吓死我了。”

想必方才這娃躲在幹草下頭躺着,他才未曾發現。

砍柴的手勁大,小孩又不禁打,餘二筒自認為沒使勁,那小孩哇哇大哭起來。

“搶我馍你還有臉哭。”餘二筒最煩小孩哭,撣了下耳朵,問牆角邊縮着的倆乞丐,“她是你們丐幫成員啊。”

倆乞丐舔着手指尖的馍渣,搖搖頭。

小女孩哭聲洪亮,剛好外頭的雨小了,餘二筒重新擔起柴,嘴裏嘀咕着你在這幹嚎吧,當心召來狼,邁開大腳往外走,走到門口時頓步,歪頭看了眼仍舊站在棺材裏哭嚎的孩子,他放下柴火走過去,仔細盯着小孩看了看。

臉上髒污卻掩不住肌膚的白白嫩嫩,衣裳雖然有些髒,但料子不錯,額心處還打個紅點。

小女孩見人直盯着她看,漸漸哭聲小了,最後抽泣道:“你一個大人欺負小孩,你是個壞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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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二筒問:“娃,你父母呢。”

女孩搖頭。

“你家住何處?”

女孩搖頭。見人口氣不兇了,繼續嚼馍,她好餓。

“你叫什麽。”

女孩一問三不知。

牆角的老乞丐伸了下腿,抓了抓頭上的虱子,為感謝砍柴的剛才的半馍之恩,回複着,“不知打哪來的,啥也不知道,在那口棺材裏躺了一天了,那可是大力的棺材,等大力回來非揍她。”

餘二筒聽後,沖小女孩笑了笑,“我家有好吃的,跟叔叔走吧,讓你吃飽。”

小女孩沒說話,只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餘二筒将小女孩打棺材裏抱出來,摘掉沾她身上的幾根幹草,将小女孩放到挑柴的擔子上,一路挑回家。

鄰家王桂芝出門倒水,自院門口見餘二筒擔了個女孩回來,嘲諷着:“呀二筒,誰家的閨女啊,可比你那個便宜閨女好看。”

“你撒潑尿照照鏡子,你那副母夜叉德行也配評價別人好不好看,你豬圈裏的母豬長得都比你好看。”餘二筒扯着嗓子罵回去,挑着擔子回了自家小院。

氣得王桂芝直捶牆。

餘二筒打來水給小女娃的臉和手擦洗幹淨,越發白淨了,只是她額心的紅點不知是何材料,居然洗不掉。他放掉帕子,給小女娃端來一整盤馍,心道不愧是有錢人家的小孩,用的東西都稀罕。

一個讨厭孩子的人,将一個陌生的孩子帶回家,定有旁的想法。

餘二筒見這孩子穿衣打扮不似窮人家,白白胖胖的更說明父母養得好,不知是哪家的小千金走丢了,若将小千金照顧幾日再送回去,那家父母不得給一筆感謝費啊。

這便是餘二筒心底的如意算盤,想着好生照看這女娃,待女娃見着父母能誇一誇他,于是他一狠心,将從陳阿寶家順來的雞蛋給女娃煮了。

待人吃飽喝足打個飽嗝,餘二筒又翻出壓箱底的新褥子撲在床上,一邊鋪開褥子上的褶皺一邊嘀咕:“你啥都不記得了,我就叫你囡囡吧。”

女娃點點頭,喃喃着,“囡囡……”

她好像隐約憶起什麽,是個溫柔的女聲在她耳邊輕語,似乎叫的就是囡囡。

餘二筒不急着給孩子尋父母,他若趁早尋到孩子父母将孩子送走能得多少好處,若是養一陣,養出些感情,孩子說不定能認他作幹爹,再說,他若将孩子養得白白胖胖一斤一兩不少的送還到孩子父母手上,那家父母定會見到他的好,說不定能給他尋門清閑的好差事,最不濟也得賞他一大筆銀子。

他僅有的銀子都拿出來,給孩子買玩具買吃的。領着孩子去水坑捉泥鳅河裏摸蝦米,帶着人上山砍柴,給人摘果子逮螞蚱烤了吃。

囡囡能吃,不挑嘴,吃什麽都覺得新鮮好吃。

餘二筒心道,果真是有錢人的孩子,鄉下孩子常吃的東西她都沒嘗過。但是女娃胃口好,巨能吃,讓他發愁。總不能老讓人吃野果子烤螞蚱烤地瓜果腹,泥鳅蝦米螃蟹少,村民争着逮,他們每次收獲也不多,總得給人吃糧食吃肉,多吃肉才能胖。

餘二筒買的兩斤豬肉吃完後,他帶娃上山砍柴時,往兔子常出沒的地界下套,鐵絲套住一只野兔子後想着回家扒皮炖了吃。

不料小囡囡頗有愛心,不肯讓餘二筒殺兔子,她要養着玩。

餘二筒試着同女娃套近乎,蹲下身說:“囡囡,叔叔對你好不。”

想着近些日子這大胡子叔叔帶她爬山摘果子下河摸魚,她累了便背着她,遇到蛇替她趕跑,床鋪亦讓給她,他自己打地鋪睡,囡囡點頭,“你是個好叔叔。”

“叔叔不殺兔子,讓你養着玩,你認叔叔做幹爹如何。”

“幹爹。”

“嗳。”t他揉揉囡囡小肉臉,真乖。

于是除了女娃,餘二筒又多養一只兔子。

孩子在餘二筒家白吃白住了一整個月,他雖未明着打聽但亦暗中關注着小道消息。富人家丢了女兒必出動能出動的人翻天覆地尋找,甚至報官讓官兵找,可這些日子沒打誰口中聽說哪家丢了孩子。

他僅有的存銀花光了,餘二筒有些着急,開始明着打聽,問有沒有誰家丢了孩子,晏郡城确實有丢孩子的,報到官家那去的都是男孩,無一女孩。

囡囡吃了他借的羊奶睡着,打着奶呼呼,他躺在地鋪上翻來覆去睡不着,難不成此娃并非晏郡城內的,而是遠處的,人販子經過晏郡不慎将孩子丢了,故此沒聽到城內丢娃的消息。

他琢磨着要不将孩子送去官府那,又一想,孩子送走了,他見不着了,當官的都是黑心的,怕是尋到孩子父母後,抹殺他功勞,好處全讓官家占了,他辛辛苦苦白養這麽些日子。

孩子父母一直未有消息,孩子又一直白吃白喝他的,餘二筒耐心漸漸沒了,囡囡連着吃了三日的南瓜小米粥,這日飯桌上,小手拿木勺攪合着碗裏的稀粥,“幹爹,我想吃肉,王嬸家今天炖肉了,給我嘗了一口,可香了,我們何時吃肉。”

餘二筒将碗摔到桌上,“沒錢了,錢都被你花光了,你若真想吃肉,晚上我将那兔子給你宰了。”

囡囡喂兔子喂出感情,一聽急了,當即站起來吼:“不要,你不要殺它,兔兔那麽可愛,怎麽可以吃兔兔。”

“你個小不點敢沖我吼。”餘二筒擰她耳朵,“這些日子寵着你慣着你給你慣壞了,白吃白喝我的還敢跟我吼,你個小沒良心的。”

囡囡被擰疼了,哇哇大哭,隔壁王桂芝磕着瓜子來餘二筒小院門前看熱鬧,“裝不下去了吧,孩子父母尋不到,你撈不到好處,沒耐心了吧。”

餘二筒正愁氣沒處撒,抄起鍋裏的鐵勺往外走,“再說一句我敲掉你的牙。”

王桂芝風一樣跑回自家院子,阖上木門,插上木栓。

餘二筒将勺子扔到兔籠一旁,“一天天不讓人順心。”

吃了幾天清湯寡水後,囡囡病了,發了熱,上吐下瀉,餘二筒請村裏大夫來瞧,開了藥方,連續七日砍柴掙來的錢瞬間沒了。

他罵罵咧咧熬好藥,端給躺床上的囡囡,“喝了,全喝光,一滴不許剩。”

“幹爹,太苦,吃完藥有糖吃麽。”囡囡咳嗽幾聲,糯糯要求道。

“你窮幹爹被你榨幹了,沒錢買糖。”餘二筒放藥碗到床頭小木桌上。

“哼,那我不吃。”

“不吃回來揍你。”

餘二筒去外頭打水回來,擱在床頭小木桌上藥碗裏的藥滿滿當當,已經涼了,囡囡坐在床上搖撥浪鼓玩,人看着精神些,但臉色依然紅撲撲的,餘二筒摸了下孩子的頭,還燒着,他掐住孩子的嘴,硬将一碗苦藥湯子給人灌下去。

藥一半吃了一半吐了,囡囡唇角挂着褐色藥汁哇哇大哭,“幹爹你一點不好,囡囡不喜歡你了,囡囡要找一個好幹爹。”

“給你找個天天能吃肉,還能給你買糖的幹爹是吧。”餘二筒拉開房門,“走,你能耐去找個好幹爹去。”

孩子一看大人真要趕她走,瞬間蔫了,眼淚汪汪抽泣着,不敢哭出聲。

餘二筒坐馬紮上嘆氣,他造的什麽孽啊。

指着孩子掙筆錢,錢沒掙到賠出去不少。

這晚,餘二筒再沒打地鋪,而是上床睡,先前打地鋪并非因為他家炕頭睡不下兩人,而是考慮到富貴人家的千金嬌貴,他皮糙肉厚的臭砍柴的,怎麽好同小千金睡一張床,女娃父母曉得嫌棄了怎麽辦,于是才忍着打了這些日子的地鋪,現下孩子的爹娘沒着落,找不找的到另說,再有天氣越發涼,躺地上有些冷,昨晚給他凍醒了,幹脆搬回床上睡,上床沒一會便睡了,起了鼾聲,還咳嗽一陣。

囡囡蹑手蹑腳下床,去竈臺邊點火,餘二筒是被濃煙嗆醒的,翻身起來一看,竈臺着火了。

他鞋都沒穿跳下床,趕忙取水滅火,竈臺邊都是散落的草藥,囡囡縮在竈臺一角默不作聲,顯然曉得自己犯錯了。

最後一簇火被撲滅,餘二筒咣當扔了水桶,“大半夜不睡覺幹什麽,我就這三間草房你還想給我燒了咋地?”

他火氣大,口氣亦不小,囡囡吓得哇得一聲哭出來,餘二筒想起當初養的那個便宜女兒,得知是媳婦同別的野男人生的時,他狂笑,吓得女兒哇哇哭,他沖孩子吼讓她別哭,孩子哭聲越大,現下囡囡的哭聲讓他煩躁,同樣的哭聲又讓她想起那個便宜女兒,她揪起囡囡的衣領走出屋門,粗魯地放到院門口,“你現在走,我不要你了,愛去哪兒去哪兒,聽懂了沒。”

說完扭頭回屋,砰地關了門。

外頭孩子仍在哇哇大哭,陳阿寶夫妻倆被吵醒,見孩子大晚上一人站在院門口哭,陳阿寶将孩子抱進自己家,拿出一些果子零嘴哄孩子,好不容易哄住。

陳阿寶給孩子擦把臉,“大半夜的你怎麽點火玩,太危險了。”

囡囡捧着花生,小臉一皺,奶聲奶氣道:“幹爹一直咳嗽,我聽大夫說我的藥能止咳,我只想給幹爹熬藥吃。”

王桂芝盤腿坐炕頭,啧啧嘆着,“瞧,多好的孩子啊,偏偏那種缺德人不缺孩子。”她摸摸自己扁平的肚子,“我們這想要孩子的,沒那孩子命,老天不公平啊。”

陳阿寶:“不急,緣分未到,我們遲早會有孩子的。”

王桂芝趕緊下炕給自個兒熬藥,“這是我打送子觀音廟門前求來的,菩薩保佑,求子得子。”

一大早,頭發睡得亂糟糟的餘二筒來鄰居家領孩子。走前,揩着鼻子道:“自己沒本事懷上就盯別人家孩子,這孩子我賣給誰都不賣給你們。”

孩子被人拖着走,王桂芝站在門前吼:“餘二筒你積點德吧,上天待你不薄了。”

将孩子帶回家,餘二筒給女娃手腳臉上擦幹淨,又換上幹淨衣裳,囡囡攥住他的衣角,“幹爹,你要賣我麽。”

“……不賣。”

餘二筒騙了小孩,當晚給孩子的甜水裏放了藥,隔壁南橋村來了一對夫妻,将昏睡中的囡囡抱走。

月光下,餘二筒掂着十吊錢,心情不好,虧了。這些日子在這孩子身上花的錢豈止十吊。本想尋到孩子父母撈一筆,不成想是個虧本買賣,好在轉手賣出去,多多少少挽回些損失。

當晚,餘二筒将囡囡當寶貝養着的兔子宰了,炖了一鍋肉吃。

白天他去找村頭那幾個混混小賭兩把,手氣不錯,小贏一筆。半晚回家時從張屠夫那割了一斤豬肉,回家悶了一鍋紅燒肉。

吃肉時,想起囡囡吃紅燒肉時鼓鼓的小腮幫,滿嘴的油水,笨拙的小手抄着筷子往他嘴裏送肉,“幹爹,你多吃些,囡囡喂你。”

餘二筒再喝一碗酒,搖搖頭切一聲:“讨債來的,白吃我那麽多肉。”

酒足飯飽,餘二筒上床睡了,三更半夜,只覺有人撓他脖頸。

他咂咂嘴,扒拉兩下脖頸,翻個身繼續睡,一會脖頸又酥酥癢癢冰冰涼涼的。

餘二筒翻個身,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是囡囡放大的五官,月光透窗而過,照在她小臉上,眼睛亮晶晶的發光。

這是在做夢。

方要阖上眼睡,熟稔的小奶音開口:“幹爹,我回來了。”

餘二筒垂死病中驚坐起,這特麽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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