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那夜, 餘二筒被囡囡撓脖頸撓醒後,着實吓一跳,比初在義莊棺材裏見到她時還驚訝。
畢竟, 三四裏地,大半夜的一人跑回來, 還是個三四歲的孩子。
外頭冷, 囡囡凍壞了,鼻頭紅紅的, 餘二筒将人抱上床,罵罵咧咧給人燒了一盆洗腳水暖腳, 小肉腳丫入水, 囡囡呲牙咧嘴,餘二筒以為燙, 一摸,溫的, 再一瞅, 發現囡囡腳指頭下長了兩個水泡,後腳跟還有兩處皮被磨破。
他給人洗了腳, 拿抹布輕輕擦着水珠, 心底有些憐惜, 可嘴上卻強硬,“活該, 那麽遠你偏偷偷跑回來, 路上沒讓狼叼走算你好運。”
将孩子往被子裏一團,他也鑽進被窩閉上眼, “睡覺,困死了。”
囡囡縮在被子裏, 只露出兩只眼睛,終于見到幹爹,踏實感回來了,她乖巧地點點頭。
翌日一大早餘二筒将被窩裏的囡囡叫醒,早膳是菜餅子鹹菜,還有一碗稀粥。
囡囡餓壞了似得往嘴裏扒拉米粥,餘二筒捏着菜餅子問:“張家夫妻倆沒給你飯吃?”
“我不吃,我要找幹爹,他們給我吃的我不吃。”
餘二筒拍了下女娃的頭,“你這孩子怎麽死心眼,張家養了好幾頭豬,日子比你幹爹過得好,跟了張家日日有肉吃。”
囡囡放掉碗筷,“幹爹,我要跟着你,我不吃肉都行,一輩子不吃肉都行。”
菜餅子噎在喉嚨,餘二筒半響說不出話來。
飯吃完後,囡囡要看她的小兔子,發現籠子空了,餘二筒指一指鋪在水碾上的一張兔子皮,“吃了。”
囡囡握緊拳頭,鼓了幾下腮幫子,沒忍住,哇得哭出來。
餘二筒将人扛起來大步朝外走,“吵死了,最讨厭小孩子最讨厭孩子哭,你給我老老實實回張家,你偷摸跑回來,張家以為咱倆串通好了訛他們的錢。”
Advertisement
囡囡在他肩頭掙紮吼着,“我不走,我不要去張家,我只要跟着幹爹。”
孩子拼命掙紮險些摔下地,餘二筒的大巴掌朝人屁股啪啪打去,“那錢我早花了,将你賣了就是賣了,我可不想養個累贅。”
囡囡仍舊在他肩頭哭喊掙紮着,餘二筒心一橫,使勁在她屁股打幾下,囡囡被打疼,眼淚掉得更歡了。
鄰家陳阿寶夫妻倆走出門來,見餘二筒将女娃抗走的背影,王桂芝嘆道:“多不是個東西,阿貓阿狗都能養出感情,那麽可心的孩子怎麽說賣就賣。”
“是啊,那女娃挺懂事的。”
孩子給鄰村的張氏夫婦送還回去,還沒安生兩天,夫妻倆趕着毛驢車到了餘二筒家。
囡囡從驢車上跳下來,朝院中正砍柴的餘二筒跑去,摟住人大腿糯糯喊了一聲幹爹。
張氏夫妻倆搖頭,說這孩子他們實在養不了,一個看不住就要跑,總不能老捆着,孩子還絕食,說不讓他回幹爹身邊她就活活餓死。夫妻倆沒法,只嘆與這孩子無緣,讓餘二筒将錢退了,孩子不要了。
囡囡抱着餘二筒大腿不撒手,餘二筒給夫妻倆說好話,張氏夫婦聽不進,非要人退錢。
餘二筒慣會耍賴,只還了張氏夫妻八吊錢,說那兩吊錢花了,只剩這些,愛要不要,不要的話将孩子抱走。
張氏夫婦罵着街走了。
挂在人腿上的囡囡,仰起小臉沖餘二筒笑,“幹爹,囡囡想你。”
好不容易賣出去又被退貨,餘二筒正在氣頭上,本想将這孩子再揍一頓,可人仰着小肉臉說‘幹爹,囡囡想你’愣是将他心底的火苗給壓下去。他拎起孩子的衣領進屋,“不讓人省心的,吃飯了沒。”
“沒。”
餘二筒将中午吃剩的燒餅鹹菜端出來,“你就是個窮苦命,天生吃鹹菜的命,享不了福的命。”
囡囡囫囵吞着燒餅,含糊不清說:“只要跟着幹爹就是好命。”
餘二筒心下一軟,摸了摸她的頭,嘟囔,“你若是男孩就好了。”
囡囡咽下嘴裏的燒餅,“幹爹喜歡男孩?”
餘二筒撿桌子上她掉的燒餅渣吃,“這年頭誰稀罕女孩,男孩才值錢。”
“幹爹,那以後你就将我當男孩養着呗。”
餘二筒照例上山砍柴,每次帶着囡囡出門,村裏頭的人都會嘲笑幾句。
“還得是二筒,就喜歡當便宜爹。”
“白撿的娃,白白當爹。”
“男娃撿回去養着還能養老送終,賠錢貨的女娃怎麽也撿。”
“……”
餘二筒走遠,身後的冷嘲熱諷的八卦聲仍響在耳邊。
囡囡拉了下他的褲角,“幹爹,為什麽大家都不喜歡女娃,為何大家都喜歡男娃。”
“女娃便宜貨,不值錢。”餘二筒沒好氣說。
很快餘二筒又聯系上一個人伢子,清水鎮上的富人家,欲給傻兒子找個童養媳。
人伢子親自到餘二筒家看孩子,見到囡囡的模樣後,心滿意足笑出一口金牙。
餘二筒笑臉送走一口金牙的婆子,兩人在門邊嘀咕了一陣,當晚睡覺前,餘二筒給囡囡端上一碗紅糖水。
“不是喜歡吃甜麽,伢婆子送來的。”
囡囡盯着桌上的一碗糖水卻不喝,默了會,叉腰,擡頭,“餘二筒,你是不是又要賣掉我。”
小屁孩這般聰慧敞亮,餘二筒也不掖着藏着,也叉腰,“是,怎麽地,你有意見?”
“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囡囡腮幫子鼓鼓的,眼睛瞪得通紅。
人伢子帶着個家丁裝扮的人進門來,餘二筒将囡囡推到一口金牙的婆子身前,“不用下藥了,老下藥腦子容易傻,人領走。”
人伢子往小桌上擱了幾塊碎銀,家丁抓住囡囡的手往外走。
囡囡這次竟不哭不鬧,安安靜靜随人走,走到栅欄荊棘圍成門口時,停步,甩開家丁的手,叉腳沖屋裏喊:“是不是我若是男孩你就不會賣我了。”
餘二筒坐在屋裏的馬紮上,他有些心虛有些愧疚,竟不敢送人走,他擡頭望了望站在院門口的小不點,一副理直氣壯不甘心的樣子,眼睛卻亮亮的,像夜晚挂在天空的星子,他起身走到門口關了門。
清水鎮的富人擡了轎子來,囡囡随着伢婆子上了轎子,轎子走出去一陣,囡囡掀開轎簾,回望餘二筒那三間茅屋,直到再瞧不見餘二筒家,她才哇得哭出來。
正誇孩子懂事不哭不鬧的伢子怔了下,拿手中的帕子給孩子擦眼淚,“柳家的人可不喜歡孩子哭,你到了柳家可不許哭。”
連着幾日,餘二筒吃不好睡不好,本想拿賣孩子得來的錢去賭幾把,去了賭桌上提不起興致,又回家了,錢藏起來,感覺花着別扭,還是自己賣苦力得來的錢踏實,于是又上山砍柴,且順手逮了只兔子,回來後放到兔籠裏,也不吃,就養着。
他有點想囡囡,自從将人賣了一次後,小不點懂事多了,曉得他不喜歡小孩哭,真就一次沒哭過,跟着他上山打柴,小腿被荊棘劃出一道大口子,眼淚在眼眶打轉忍住不哭,他砍柴,她在後邊拾,那麽小的身體使勁拖柴火枝,吃奶的勁頭都使出來,小手被磨腫磨破也不吭聲,下山時再不用他用柴筐擔着,而是乖乖跟在他身後走,手裏還抱着一包野果子,一包随手摘來的藥材。
“幹爹,男娃能幹的我也能幹,你以後讓我一直跟着你吧。”
餘二筒歪頭看一眼小不點,切一聲。
這些日子她再沒提過一句想吃肉的話,他給什麽她就吃什麽,聞到陳阿寶家炖肉的香味,她偷偷跑到人家門口抻長脖子嗅一嗅,又偷偷跑回家,餘二筒偷笑。
他去城裏送柴,她有時跟着,看着街上香噴噴的吃t食,還有誘人的小玩意也不張口要,賣完柴火,餘二筒給她買了個糖葫蘆,他将小不點放到空了的筐裏,一路擔着回來。她吃一口糖葫蘆就站起來往餘二筒嘴裏塞一個。吃完拿着穿糖葫蘆的木棍說:“幹爹,等我長大了掙錢了我也給你買糖葫蘆吃,還有燒餅叫花雞肉包子馄饨紅燒肉。”
“女娃能掙什麽錢,指望不上。”餘二筒踏着黃昏樹影說。
他看得出小丫頭聰明懂事,想留在他身邊。可終究不是自己親閨女,即便不是親的,養個幹兒子給自己養老送終也行,可惜是個女娃。
回村頭時,碰到村長兒子,前幾日他贏了點小錢,後來以村長兒子為首的幾個混混叫他小賭他不去,這會幾人将他賭住,手在他臉上拍了拍。
“怎麽養了個小雜種便從良了,誰孩子啊。”
“不管誰家的野種,別贏了就不玩了,江湖規矩,以後誰還跟你玩。”
餘二筒将村長兒子扒拉開,繼續挑着擔子裏的囡囡往家走。
捧村長的兩個混混追上去将人撲倒,拳頭輪番往人身上鑿,“推搡誰呢,先前沒錢都朝誰借啊,低聲下氣跟狗似得,敢跟老大兇,你不想在牛角村混了是吧。”
“哎呦。”打得最兇的那個捂住頭,歪頭一瞅,一個小女娃不知打哪撿了個棍子打他後腦勺上。
“不許欺負我幹爹。”囡囡揮舞着比她還高的棍子瞪大眼睛吓唬着。
被打的那個一把奪過棍子将女娃拎起來,“你個雜種敢打人。”
餘二筒從地上爬起來将囡囡搶回來,“對小孩下手算什麽男人,回頭我再跟你們玩兩把就是。”
囡囡放筐裏,挑起擔子跑了。
“以後不許逞能,你打得過人家麽,還拿棍子。”
“打不過也要打,誰讓他們欺負你。”
餘二筒蹲下,捏捏她的小鼻子,“有出息。”
餘二筒揮掉腦中的回憶,喂完兔子開始曬草藥,上山砍柴時他跟囡囡采的,有些藥材能拿到城裏去賣,以後砍柴時要多多留心藥材,若碰到好藥材能賣個好價,他若有錢就好了,也許不用賣囡囡,他養得起。這樣正想着,一道熟悉的奶音響起,“幹爹。”
是囡囡。
滿身滿臉髒兮兮的出現在小院門口,然後小跑着撲到他身上。
餘二筒見人鞋子只剩一只,腳底板都破了皮,“你怎麽回來的。”
囡囡仰頭,眼睛裏的淚水打轉,忍着不淌下來,哭腔道:“我要飯回來的。我一直等幹爹去接我,等了好些天你都沒去,我趁他們不注意跑出來了。”
清水鎮離牛角村十二裏,孩子一口氣走不了那麽遠,一路向人讨水讨飯回來的,還走錯了路,走了三天才回來。
餘二筒将人抱進屋,鬧心道:“不愧跟叫花子睡過義莊,要飯的本事學得挺快。”
孩子餓得不行,餘二筒給人煮了碗雜面,囡囡正狼吞虎咽吃着,伢婆子領着兩個家丁找上門。
“終于找見了,我的小祖宗。”伢婆子叉腰喘氣。
囡囡丢了筷子往餘二筒身後躲。
“還不拽過來。”伢婆子吩咐,兩個家丁去拽人,婆子叨叨着,“真是能耐,這女娃當真能耐,能打十好幾裏以外的鎮上跑回來,柳家人呦将我罵成個孫子,嫌我找了個不聽話不讓人省心的娃。”
兩個家丁硬将囡囡自餘二筒身邊扯開,粗魯地拖着往外走,囡囡掙紮着,“我不要走,我要幹爹,幹爹幹爹……”
餘二筒追出去,“等下。”他走到囡囡身邊,撸起她袖子,上頭有道道抓痕還有鞭痕,“這怎麽回事,誰打的。”
伢婆子不以為然,“不聽話當然挨打啊,你當是賣給有錢人當千金小姐啊,說的好聽點叫童養媳,其實就是個陪少爺玩樂的賤丫頭。”
“這麽小的孩子怎麽能打呢。”餘二筒有些急。
伢婆子咧開大嘴笑了,“真當這是你親閨女啊,哪家粗生粗長的丫頭沒挨過打啊,不是小姐的命就甭矯情,廢話少說,趕緊将人帶回去。”
家丁扛着囡囡上了停在門口的一輛馬車,餘二筒追出去,被塞進轎子的囡囡探頭往外爬,哭喊着:“幹爹幹爹我不走……”
小腦袋又被塞回去,囡囡咬了伢婆子的手,又爬出轎子,“幹爹我會聽話的,我吃的很少的,你不要賣囡囡,幹爹我想和幹爹在一起……”
孩子又被拽回去,馬車走了,餘二筒愣愣站在原地,咬着牙,拳頭緊握着。
王桂芝抱着一只老母雞出來,自言自語着,“哎呀,這沒良心沒的治啊,活該六親不認孤寡一生。”
餘二筒突然沖人咆哮:“那又不是我親閨女,吃我的喝我的,白吃白住那麽些日子,我算對得起她。”
“沖我吼什麽,我同我家老母雞說話呢。”
屋裏的陳阿寶出來,将媳婦拉回屋裏,王桂芝撸着母雞脖頸上的花毛擡腳進屋,“多好的女娃,聽見人咳嗽半夜起來生火給人熬藥,雖然險些把房子燒了吧,但心意明擺着呢。”
馬蹄聲漸行漸遠幾乎聽不見,餘二筒一口氣沖過去,勒住馬脖子,囡囡掀開轎簾,滿臉淚水的小臉再看到餘二筒後,登時笑開,“幹爹。”
餘二筒将人抱下來,伢婆子鑽出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不賣了。”餘二筒将一個錢袋子扔給伢婆子,“分文不少。”
伢婆子仰着脖頸叫嚷,“你想賣便賣,不想賣便要回去,懂不懂規矩,我要如何向柳家交代。”瞥一眼兩位家丁,“給我搶回來。”
最終餘二筒又将母親留給他的一只玉镯贈了伢婆子,伢婆子這才拿袖子擦着玉镯離開。
馬車駛遠,囡囡仰頭看餘二筒,“幹爹,以後不會再賣我了吧。”
餘二筒蹲下,拿袖子給她擦哭花的小臉,“不了,以後我就是你爹,你親爹,再不賣了。”
囡囡連日受的委屈一股腦湧上來,摟住餘二筒脖子大哭起來,“爹,讓我哭一小會,一小會就好,我就不哭了。”
餘二筒背起囡囡,路過出來看熱鬧一臉懵逼的王桂芝,将孩子背進自家小院,“咱回家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