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客棧的人聽着餘二筒抽泣着将這些講出來, 敖四聽衆點點頭,“你也算是懸崖勒馬知錯能改。”瞥一眼躺在桌上半死不活的孩子,“那後來……這孩子怎會傷成這樣。”
餘二筒眼前閃過如噩夢般的畫面, 他垂下頭,輕聲說:“前些日子, 下了小雪……”
他決定将囡囡當親閨女養, 要給她穿新衣裳買新鞋子,決不能邋裏邋遢的, 他要将她養得白白胖胖的,可養娃需要銀子, 他努力上山砍柴, 順道摘些藥材賣了換錢。
牛角山有一種雪蓮草,只在下雪的日子開花, 那花對肺痨有奇效,十分名貴, 牛大哥便是雪天遇到雪蓮草開花, 摘了賣給藥鋪得了一筆銀子才娶了牛嫂,又去晏郡開了陽春面攤, 後來面攤做大又盤了鋪子開了個小面館。
晏郡初雪, 細細小小的不大, 餘二筒決定上山碰碰運氣,囡囡非要跟着, 他只好帶娃上山。
雪大起來準備回家時, 餘二筒在山峭間瞧見一株綠瑩瑩的花,他攀着枯藤去摘, 好不容易摘到雪蓮草,可枯藤斷了, 人摔下去,好在下頭不算太高,他忍痛爬起來,囡囡見人摔下去,竟拽住山壁間一條垂下的枯藤下去尋爹,小孩子手勁小,抓住枯藤沒一會便跌下去,摔在餘二筒腳邊。
峭壁上的石頭咔嚓響,囡囡機敏察出不對,快速爬起,猛地撲到餘二筒身上,落石嘩啦砸下,砸到囡囡身上。
山上狩獵的陳阿寶,聽見呼叫聲,将崖底背着囡囡的餘二筒拽上來,餘二筒抱着渾身是血的囡囡求醫,村醫,鎮上的大夫,甚至晏郡城內醫術高超的宮神醫……衆大夫都道孩子沒救了,他抱着孩子望着外頭的大雪發愣,鋪天蓋地的絕望,直到他想起囡囡說起子不語客棧有鬼一事,于是他冒着深雪趕至晏郡春水巷,深更半夜敲開子不語客棧的門。
衆人又聽得一陣唏噓,小重陽心眼軟,感動哭了,看囡囡的傷勢,落石不小,若砸到餘二筒身上亦未必無事,孩子這般小,卻如此懂得報恩。
餘二筒嗓子啞了,他跪在囡囡平躺的桌前,拇指輕輕撫摸她細細彎彎的眉毛。
她睡不着時要他講故事聽,他便這般輕輕撫摸她眉頭,小囡囡一會便睡着。
大家都說救不活,可孩子仍有一口氣,他想象不到囡囡有多痛,與其這樣痛着,不如直接t去了,來世投個好胎,父母寵着愛着,再不要遇到人販子。
敖四聽了餘二筒的敘述,十分同情這女娃,他挨近女娃,仔細看了看孩子的傷口,觸目驚心的,“這怕是龜神醫都束手無策吧,傷勢如此重,她卻偏偏留着一口氣,這孩子……”
阿扶輕嘆:“舍不得他爹。”
餘二筒怔怔擡起頭,又悶聲哭出來,“雪天,我不該帶她上山的,都是我……”
Advertisement
“先別自責了,現下先解決這孩子的問題。”三三看向餘二筒,“孩子硬撐着不肯走,亦是受罪,不如你給她個痛快吧。”
餘二筒顫巍巍的大手觸到囡囡脖頸,他想施力,卻如何也下不去手,衆人看得心酸,三三眼圈亦紅了,阿扶靜靜看她一眼,轉而對下不去手正承受精神煎熬的餘二筒道:“沒用的,孩子不肯走,是因她有話想對爹說。話不說,執念不去,她便如這般不生不死着。”
三三拔掉頭上赤傘簪,簪子化傘,她撐傘走到囡囡身邊。
赤傘簪乃冥府之物,可顯魂,不知囡囡欲對餘二筒說什麽,魂魄還未離身,只要身子罩在傘下餘二筒便可瞧見囡囡的魂魄。她可憐孩子,破個例讓人與魂通,亦無妨。
不料赤傘下乃零散碎魂,一縷一縷一團一團,三三疑惑,“她魂魄為何是碎的。”
餘二筒看呆了,那些上下晃動,仿若絲線又如霧團的東西竟是囡囡的魂魄。
阿扶給出答案,“因為她的身子碎了,魂魄自然是碎的。”
正常人沒這一說,即便身子被大卸八塊絞碎了,與魂魄無關,靈魂仍舊完完整整一個,難道,三三望着散魂,“難道囡囡非人。”
阿扶颔首:“她确非人,乃靈物。”
他手指輕擡,躺在桌上的囡囡輕輕飄起,他擡指沾了沾杯中水,于囡囡下方的桌上畫了個太古陣法圖,最後一筆落下,圖陣迸發一道光芒連入漂浮的囡囡體內,赤傘簪下的碎魂繞成一團霧,霧氣內緩緩顯出一幀幀圖。
“溯魂術。”敖四喃喃。
以碎魂追溯生前之事,若術法練到一定火候,甚至可追溯七世。能施此術者,六界之內寥寥無幾,為何神殿中一個看花吓鳥的稻草人竟會如此高深術法,先前得知人身份的鄙夷輕快之感蕩然無存。
溯魂圖內畫面漸漸清晰,露出一張較熟的臉來,竟是牛嫂。
确切說是年輕時的牛嫂,發髻未盤,面色有些疲憊,她跪在一個山神洞前不住磕頭,又打身側的小包袱裏掏出一個陶瓷娃娃,陶娃娃是她打地攤上買來的,白白嫩嫩胖嘟嘟的,額心還打着個紅點,見娃娃靈動的眉眼間沾染些灰塵,便用袖子擦掉娃娃面上的塵埃,輕輕擺在山神神龛前,又燃了幾炷香,禱祝着,“我那苦命的囡囡去了,屍身不知在哪兒,求山神保佑我那早夭的女兒,莫要淪為孤魂野鬼。”
牛哥背着一簍筐藥材過來,亦是年輕時的模樣,他拽起給山神上香的媳婦,“一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不值當惦記着,死了便死了,生個兒子才是頭等大事。”
牛嫂被丈夫拽着走了幾步,又折回山神洞前,磕了三個頭,“保佑囡囡保佑囡囡。”
溯魂術法中的鏡像,越發模糊,幾乎看不到人影。
綠俏說:“我好像聽牛嫂提過她先前生了個女兒。”
三三颔首,她去牛嫂店裏吃面時,亦聽牛嫂不經意間提起過,“好像牛哥喜歡男娃,可惜牛嫂頭胎生了女娃,一次女娃久病不愈,牛哥竟狠心将孩子扔去郊區義莊。”
綠俏握拳咬牙,“确有這事,牛嫂趕去義莊後,只發現孩子零碎的衣裳鞋子,人們道孩子是被山上的野獸吃了。其實這非傳說,那孩子還未斷氣便被山中幾條餓了好些天的野狗分食吃了。”
此事還是她打山中鳥雀那聽來的,當時她氣憤不已,覺得牛嫂那般好的女人嫁錯了人,自那之後看牛哥極不順眼。
後來牛嫂又有身孕,果然是男孩,只是孩子先天不足,自胎裏病弱,自誕下後便用藥湯吊着命,牛哥給男娃起名犇犇,希望孩子身體強健如小牛的意思,可惜今年秋日,年僅六歲的小犇犇還是去了。
敖四道:“依我看此乃報應,男孩女孩皆是人命,姓牛的不尊重女娃性命,上天看不下去讓他的男娃早死。”
三三不贊同,“牛哥固然可惡,可牛嫂豈不無辜,說起來不管男娃還是女娃亦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小重陽看不懂,瞥一眼只剩一口氣的囡囡,撓着腦殼問:“難不成這孩子是牛嫂那個早夭的女兒?”
阿扶搖頭,手指往杯中茶水裏一蘸,彈指間一滴水滴入了溯魂陣,陣圖內模糊的影像漸漸清晰。
是牛角山腳下破敗不堪的義莊。
陸續有人往義莊扔孩子,多半是女娃,有些還未斷氣,有些已亡。都是父母扔的,從寥寥對話中能聽出對女娃的不屑。
“還是給孩子買個棺材葬了吧,草草扔在這怪可憐的。”
“一個女娃死了沒什麽可惜的,走吧。”
又一對夫妻進來扔孩子。
“別怪爹娘狠心,是實在養不起了,你又是個病秧子臉上還有胎記,賣都賣不出去,爹娘只能勉強養活兩個弟弟……”
霧氣一晃,義莊門口又進來個衣着光鮮面色疲憊的女人,她親手将昏睡中的女娃掐死,然後放到牆角的草垛上,眼底猩紅狀似癫狂般抽泣着,“你怎是個沒用的女娃,都怪你是個女娃,讓我無以在方家立足,方家要的是帶把兒的男娃,你為什麽不是兒子……”
畫面又一晃,進來兩個官差裝扮的人,兩人将一具凍僵的女嬰屍身扔進義莊。
“真是狠心,孩子如此小父母竟舍得丢了,活活凍死在大街上。”
“哎,誰讓她是女娃。”
……
畫面仍在繼續,客棧裏的人卻有些看不下去。
阿扶搖頭嘆息道:“世人重男輕女,女子更是母憑子貴,無論是達官顯貴亦是平民百姓家,女子皆以生兒為榮,若誕下女娃……”
三三接道:“世人愚昧,重男輕女只道尋常事。男孩是用以傳宗接代,可光耀門楣的,女娃長大了要嫁給別人家,冠以夫姓,若模樣好,娘家可得一筆聘禮,若資質平平還要一筆陪嫁否則便嫁不出去,妥妥賠錢貨,男孩讀書識字可考取功名利祿,亦或是經商,女孩便不同了,女子無才便是德,嫌少有人家培養女兒,身而為女便是悲哀,女子生來便是男人的附庸之物,于是女娃越發被輕賤越發不值錢,丢棄女娃的人家不再少數。”
餘二筒聽後慚愧地垂下頭,先前他亦是這般想法,希望媳婦給自己生個兒子。後來撿了囡囡心裏頭也惋惜着怎麽撿的不是男娃。
綠俏性子急,“那究竟囡囡是誰?同扔去義莊的那些孩子又有何幹系。”
溯魂圖畫面仍在流轉,那些被扔至義莊的女娃無一不是在怨念或期待中離去,被陰司帶走魂魄時,或多或少留下些執念,那些執念裏有恨,有怨,有舍不得散去的回憶,甚至對父母能來接她們回家的卑微期冀。
山神廟與義莊離得近,因山神廟香火零落,山神已搬離洞府,但山神洞仍有靈氣環繞,牛嫂将陶娃娃供奉在山神洞,女娃受了香火又被靈氣氤氲,漸漸開了靈智,義莊裏那些女娃殘存的執念被召喚,紛紛入了陶瓷娃娃身體內,長年累月,陶瓷娃娃化形而出。
化形而出的女娃,孤零零站在山神洞口,望向義莊方位,她白白胖胖,額心落一枚紅點,但瞳仁一只黑色,一只紅色,黑色瞳仁純澈無邪,而紅色瞳眸卻滿是怨恨殺意,因此整個臉顯得有些猙獰詭谲。
倏地,一道佛光映到牛角山頭,眨眼間女娃身前落下個一身飄逸佛衣的佛子,佛子腕間挂着一串小葉檀珠,只露個背影,只見佛子緩緩擡起挂着佛串的那只手,覆在孩子赤紅眼瞳上,輕聲叨念一聲:阿彌陀佛。
無數佛光自佛子指縫間浸入孩子的眼睛,僧人手指移開,女童赤色瞳仁變成黑色,臉上的表情亦不再猙獰,是一副天真無害的女童模樣。
佛子踏風而去,女童一步步朝義莊走去。
阿扶收了陣法,囡囡的身體緩緩落在桌上。
衆人方知這孩子的來歷,牛嫂供奉在山神洞的陶娃娃,不過一陶土塑身,實則這女娃之魂,來自義莊內無數被丢棄的孩子的執念。
佛子路過,将孩子執念中的怨恨煞氣抹去,便成囡囡。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t文學城
敖四不解,一臉回味道:“那佛子何方神聖。”落地滿山頭佛光,感覺滿山頭的邪氣皆被淨化。
阿扶笑吟吟道:“地念菩薩。”
餘二筒絕望的眼睛泛出光亮,“這孩子既是菩薩點化而來,我再去求菩薩救一救她。”
阿扶回道:“菩薩路過,化了陶娃娃的煞意,但……菩薩很忙的,無人曉得菩薩現如今所在。”
“那這孩子……”餘二筒眼底的光很快湮下。
阿扶:“這孩子既執念所化,最後一縷執念不散,她便不死,若想她全魂全魄,唯有将她碎裂的筋骨續接而上,破碎的魂魄自然銜合完整,屆時可與你道出心中想說之話,消除心頭執念。”
孩子既是陶娃娃化形,身子的筋骨被砸斷,魂魄亦跟着碎了,必要為其接骨連筋。孩子已是靈物,普通陶土自是不能黏合她碎裂的筋骨,衆人愁眉不展之際,敖四印堂發紅一臉嘚瑟道:“我家的祖傳秘方紫極膏,可續骨生肌,接濟五髒肺腑之氣。”
衆人眼睛全亮,齊齊看向龍子,小鳥率先道:“那四哥你快些拿紫極膏出來救命啊。”
敖四搖搖頭,阿扶暗中翻個白眼,果然見那頭蠢龍走到三三身邊,一臉奸笑道:“紫極膏乃萬年龍脊與鲛王淚珠制成,放眼四海六合極其珍貴,那藥膏在我爹的寶庫裏,不會輕易獻出,倘若……”他拉起三三的手,“倘若你同我一道回家,我同我爹說要将那寶物送予我未來妻子,我爹絕無二話。”
三三一臉尴尬抽回手,“四哥,你想救孩子的強烈願望我們感受到了,您的高尚品德我們亦瞧在眼裏,但此主意有點馊,你再想想別的法子。”
……
盡管三三不同意同敖四一道回西海,敖四還是親自回了趟西海龍宮。紫極膏确實貴重,他龍爹不會輕易拿出來,他跟龍王說他正與天君賜婚給他的媳婦在一起,需得用那藥膏讨媳婦歡心。
由于他平日扯謊扯多了,龍王壓根不信他的話,盡管子談替他擔保,龍王亦不信,子談是實誠孩子不假,但亦是逆子的主子,主子讓他撒謊,他不得不撒,這點龍王懂。
敖四不想空着手回去,幹脆拿了把魚骨刀,在龍王面前将褲子脫了,說紫極膏不給他,他可能娶不到心上人,若是那樣還不如自宮。
龍王怕了,将紫極膏給了那荒誕的逆子。
出了西海,子談額上的汗珠還沒下去,後怕着問主子,“方才,主子你演戲過于逼真,我都吓壞了,生怕你一個手抖……”
“我沒演戲,我是認真的,若娶不到三三,不如自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