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天燼無懼數十冰刃威脅着頭穴, 甚至幾乎戳于眼珠前的兩個冰錐亦視而不見,他自信地望着一身怒意與寒氣的阿扶,“湛雪之毒, 唯我能解,我勸阿扶掌櫃與我心平氣和聊一聊。”
“哎呦, 我這把老骨頭是栽在陰溝裏了。”寥寥認倒黴的模樣妥協道:“阿扶你淡定, 我這胃疼得厲害,你跟他談跟他談。”
三三疼得單手擰胃口的衣裳都給擰皺了, 阿扶平日随意溫和,嫌少生氣, 眼下一動怒, 一身威壓不容忽視,若心性定力不足之人, 定會被威壓逼得縮身求饒,然失去天殘卷的天燼, 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毫無懼色。
阿扶一甩雲袖,繞着天燼的冰刃全數消失, “我勸你莫耍花樣, 我有一萬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天燼提壺給自己倒茶, 淡然飲了一口,瞥一眼疼得呲牙咧嘴毫無形象的寥寥, “賊鳥委實沒臉沒皮, 我确實拿他沒法,但我能看出, 你能制服他,讓他乖乖還畫。”視線又轉向阿扶, “只怪阿扶掌櫃你神秘莫測靈力高深,我打你身上下不了手,只得委屈你在意的三三了。”
敖四握拳,疼得罵街,“我草,我們無辜啊,啊不對,你敢對三三下手簡直罪該萬死,趕快,趕快将解藥交出來,否則即便菩須師祖護你,我西海水族大軍絕無妥協,定會鏟平茱萸上境。”
天燼站起,看向寥寥,“交出來。”
寥寥嘟囔着幻出一卷羊皮卷,直接朝人臉上拍過去。
天燼穩穩接住,緩緩拉開卷軸。
畫中的甄墨站在槐樹下朝他微微一笑,拂過臉頰的風将鬓角肩頭的幾縷青絲揚起,畫卷格外生動,仿似靠得再近些能聞到槐花香氣。
“物歸原主了,還不快給解藥。”寥寥催着。
天燼眸光自畫卷上收回,盯着寥寥,“我要你入畫,幫我探看畫裏的墨兒如何。”
天殘卷乃煞神之物,以魂為祭,骨血作墨入畫而成,這天殘卷內只容一魂,也就是說只能接納一人魂魄入內逆行改命,若再有生魂入內,定被畫中乾坤之法碾壓成碎片齑粉。
寥寥氣得咳咳咳,哆嗦着一只手指着他鼻子,“你這個黑心國師,你這是想要我死得連渣都沒有啊。”
天殘卷浮于半空,天燼負手,“天上地上唯有涅槃內丹之人,方可入畫不被影響,虛空姥姥乃太古鳳凰,修為破至臻境,你的涅槃真氣,不懼畫中乾坤碎魂之法。”
Advertisement
寥寥氣得哆嗦,“你小子行啊,早知我身份,故意等這黑我呢,老子入畫的确死不了,但魂魄多少會受損,你讓我冒魂魄損傷的風險去瞅瞅你夫人過得如何,你……”
“虛空姥姥不是愛看八卦麽,勞煩姥姥進去瞅瞅,看我的墨兒過得如何。”
三三聽到這,胃都忘了疼,她瞪大瞳孔盯着疼得嘴歪眼斜,氣得脈搏不暢的寥寥,然後瞥一眼扶着她身子的阿扶,驚疑的眼神道:“她,她是虛空姥姥,傳聞中的太古前輩?我欲尋她幫惠的不死鳳凰。”
馬甲當衆掉了,寥寥不好再裝,朝天燼攤開一只手,“給解藥,我疼得死去活來怎麽去畫裏窺人啊。”
一枚珍珠大小的白丸擲她眼前,虛空姥姥擡手接住,趕忙放嘴裏,果然胃疼症減輕許多。
天燼手一揮,一粒粒白珍珠浮于衆人眼前,大家顧不得形象趕忙塞進嘴裏。
天燼:“此丹只會緩解湛雪毒性,待你自畫裏歸來,我再将大家的毒徹底解去。”
“能威脅到我,算你能耐。”虛空姥姥言罷,幻作一尾鴿子大小的金鳳入了浮空的羊皮卷內。
天燼盯着畫卷一動不動,解了一半毒的衆人後怕着。阿扶趁時替三三探脈,三三深呼吸,“好多了。”
阿扶的心輕松許多,他蹙着眉峰打量淡定自若的天燼。
湛雪究竟是何毒,天下竟有他辨不出的毒,“湛雪從何而來。”
天燼不語。
阿扶端起桌上未曾飲盡的半盞茶,自茶內微弱氣息中辨別出一絲熟悉的邪煞之氣,他放掉茶盞,“入你的夢的是三眼聖人還是蘇湛。”
天燼還是不答。
三三驚訝,“三眼和尚,蘇湛?你一國之師居然與妖邪為伍。”
“誰逼的。”天燼沉沉道。
三三面有愧色,畢竟她入人識海窺了天燼的過往,雖然他人不會談戀愛,輕率信任同門師妹,但始終護衛盛國,誅邪除祟,并非是非不分之輩,都是寥寥……不,虛空姥姥欺人太甚,才将人逼入歧途。
阿扶面上亦有氣惱之意,就知道哪裏有老鳥哪裏不安生,若非老鳥,客棧之人豈會被牽連中毒。
小花的胃雖不是很疼,但頭一次中毒,吓得不輕,抱着爺爺的大腿抽泣,“爺爺我會死麽。”
“不會,小花會沒事的。”
現場唯有敖四一副傻愣愣的模樣,突兀喃喃着:“虛空……姥姥……我與寥寥相識這些年,竟不知他真實身份。”
桌上的飯菜已變涼,牆角火爐內的炭火燃下一半,小重陽去添炭火,衆位不敢離開,圍坐桌前,一致盯着浮于半空中的羊皮卷,待老鳳凰出來拿消息換取剩餘的解藥。
從晚上等到早上,天燼單手負腰的姿勢未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畫內動靜,其餘幾人除了端坐的阿扶,其餘皆歪斜扭八,甚至生出困意,尤其小鳥眼皮直打架。
外頭的暖色日光透窗而來,地上灑上一線金時,單手托腮的小重陽肚子咕嚕嚕一叫,眯着眼的衆位被咕嚕聲叫得清醒些。
三三揉揉肚腹,看一眼一桌子涼卻的飯菜,“都等餓了。”
三三靠在阿扶肩頭眯了半宿,阿扶見人直起身,摸了下空扁扁的胃,便吩咐開,“霄大小重陽,你們将飯菜熱一下,吃飽了再等。”
眼下中毒之人的胃只輕微不适,吃飯是沒有問題的,兩位應聲撤盤子碗碟,去後院廚房加熱,不一會,熱好的飯菜重新端上桌。
幾個中毒者因心情不佳食欲不大,奈何養成了一頓不吃餓得慌的習慣,紛紛拿起筷子打算開吃,倏然,浮空的羊皮卷,漾出一圈圈金波,幾片細小的金色鳳羽率先打裏頭飄出來,下一瞬,鳳凰回來了,落地化人,眼下挂着黑眼圈,一副身體被掏空的模樣。
“她……怎樣?”天燼問,因緊張指骨握得發白。
虛空癱坐椅子上,“甄墨t呢在裏頭過得特別特別好。”
天殘卷以魂為祭,執念為引,入畫改命格。
甄墨死前執念,是後悔救了天燼。
假若她未曾救過他,便無後來諸事。所以她的心結在救天燼這件事上,畫內故事便以此為分界嶺,界嶺之前是她在長寧村的記憶,界嶺之後乃是與天燼的糾葛種種。甄墨魂魄入畫,滌去界嶺之後全數記憶,腦中唯剩一個念頭,和一道仿似來自缥缈外空的聲音。
“不要救那個男人……”
不要救那個男人。
便是這一句,改變故事走向。畫卷內自成世界,但仍舊按先前規律行進。天燼入滇國秘境尋美人玉,被滇國巫師重傷,以傳送符将自己送至清河鎮長寧村村口溪邊。
甄墨仍在河裏插魚,溪水仍舊穿村而過,村口的槐花仍舊飄香,她養的老牛仍在悶頭吃草,她仍舊發現倒在水邊的男人。
可是羊皮卷中的甄墨卻沒救天燼,只因腦海中時不時飄出的那道聲音,那個自己都說不清的念頭。
不要救那個男人。
天燼還是被救了,被方景予和方大媽推着板車救回家。
虛空本想喝一口茶,方端起杯盞,被毒茶支配的恐懼感襲來,于是改成喝湯,他吸溜着湯羹道:“你夫人甄墨依照心裏頭的念頭沒有救你,她果然避開了後來的悲劇,她同方景予成婚了,兒孫滿堂,十分幸福。”
天燼握緊的拳頭松了松,又握緊,眸底是藏不住的沉痛之色,他唇角嚅嗫半響,心裏的諸多探究與疑問終是未問出口,寬袖一掃,收了浮空的羊皮卷,轉身朝外走。
虛空見勢,因急着說話被嘴裏的湯嗆了,“咳咳咳你是真不怕死啊,幹嘛去啊,說好的給徹底解毒呢。”
天燼頓步,“爾等并未中毒。湛雪乃極寒之茶,吃了會胃疼,吃上三盞百年老姜熬的濃湯,胃寒之症自解。”
天燼說完走出屋,一屋子人都愣了。
虛空姥姥半響之後跳起腳來,“媽的,被耍了。”
阿扶揉太陽穴,确實被耍了,怪不得探不到三三體內究竟埋了何毒,因本就沒中毒,正因探不到脈息異常所在,所以更覺蹊跷。關心則亂,被國師狠狠耍了。
神明之恥,當真神明生涯之恥。
天燼返回盛都國師府,将羊皮卷垂在水榭閣樓的寝屋內,閣樓內陳設仍是甄墨離開前的樣子,這些年他一直派人維葺着這座鄰水樓閣,像是等她回來一樣。
月光穿斜過戶,落在天燼肩頭,将他一身紫服照得朦胧失真。他望着懸于房椽上的畫卷,微微一笑,啞着嗓音道:“果然,沒有遇見我,你會過的很好。”
一陣風自半敞的軒窗盤旋而入,揚起天燼的發絲,于天燼身前繞了一圈後,落定。
天燼望着憑空出現在身前素衣青衫的男子,他耍了這位神秘莫測的掌櫃,害他心上人受疼,還有那只愛計較的太古鳳凰,想必不會輕易放過他。自己雖為仙修,兼一國之師,然,于太古鳳凰和阿扶面前,他還是微不足道了些,就如當年方景予于他面前一般,于是天燼認命道:“若來找我算賬,動手吧。”言罷,輕輕阖上眼睛。
阿扶輕笑一聲,轉而看屋內陳設,溫馨潔淨,一看便是女子寝屋。西牆角的青花瓷瓶裏插着些盎然盛放的雜花,應是甄墨生前的喜好,天燼一直保留她的喜好,阿扶轉到花架一側,打瓶裏拔出一朵小雛菊,“國師多慮了,我不喜解決一個不懼死的人。”
天燼睜開眼,阿扶指尖撚着小花走到他身前,“你雖殺了師妹,但事出有因,菩須師祖亦原諒你,可你為何不回茱萸上境繼續做你的上仙,反而完成護佑盛國一甲子的任務後,一直留在凡塵。”
“五百餘年了……”
天燼緘默不語。
阿扶點破,“因她說喜歡這盛世繁華,你便守護如初。”
天燼腦中驀地浮現一張明媚笑臉,盛京街頭,人頭攢動的背景下,她将一串糖葫蘆舉給他,笑盈盈道:“獎勵你一個糖葫蘆吧,我喜歡這盛世繁華,你要繼續努力讓百姓過上無戰事的安定生活。”
天燼曉得,那一刻的甄墨是喜歡他的。反觀與她相處點點滴滴,他沒有什麽讓她喜歡的點,唯有赤誠的守護家國安寧這一點吧。
阿扶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月華将他微笑的眉眼點亮,“一個守心重諾之人自然壞不到哪去,天燼,你好自為之。”
阿扶言罷消失,在他肩頭留下一朵小雛菊。
—
虛空姥姥睡到自然醒,打着哈欠出房門,下樓找吃的。
國師走後,客棧恢複如常,已正常接待,但客人不多,一樓大廳只一桌食客,虛空下樓的空隙買單走人,三三小鳥小重陽還有小花便圍在爐火邊烤地瓜。
虛空伸個懶腰飄過去,“怎麽狗國師走了,生意還如此差,瞻仰我美貌的人都去哪了?”
幾人視線望過去,誰也沒先開口講話。尤其三三,不料此人正是自己押注希望,欲求人開恩的太古前輩,她盡量讓自己自然點,于是拿着地瓜站起來打招呼,“寥……姥姥醒了。”
虛空姥姥大步走進,火爐上的地瓜考得焦黃流油,他深深嗅一口香氣,拍一下三三的腦袋瓜,“不許叫我姥姥,給我叫老了,要麽叫姐姐,要麽叫廖廖。”
三三不會放過如此攀親的機會,畢竟還有求這位老人家呢,然後彎起眉眼,脆生生叫了聲:“姐姐。”
“好妹妹。”虛空姥姥順手将人手裏的地瓜搶走,“被狗國師坑了,可算養回些精神,不過我也坑他了,扯平。”
“姐姐坑了國師什麽?”
“我騙他了,不是讓我入畫麽。”虛空撕着地瓜皮說:“反正我在畫裏見到什麽他不曉得,畫內甄墨确實給自己逆天改命,沒有救國師,方景予救了狗國師,狗國師為方家擺的謝恩宴上,與前去國師府蹭飯的甄墨看對眼,然後兩人閃婚生了個胖娃娃,婚後生活雖有些誤會,但大體上也算過得恩愛和美。”
?
衆人驚呆,綠俏疑惑道:“那惡毒小師妹雲醒呢?沒去搗亂?”
“被方景予搞定了。”
三三一臉問號,一個溫良的小琴師,如何鬥得過靈力高深心思深沉的仙子啊。
地瓜瓤有些燙嘴,虛空吸幾口涼氣才道:“方景予自國師那得了權勢,自信全開,心智大增,瞧見雲醒拿他與甄墨做文章,惹國師猜忌,他幹脆給雲醒當衆寫情書,衆目睽睽下說心悅雲醒。國師醋意全消,國師心魔已破,雲醒再無法做文章,又被個凡人當衆表白,給氣回茱萸上境去了,等她回來,甄墨兒子的百日宴都開了。”
三三不料,畫中竟是這般結局。
稍一琢磨,看似劇情驚奇反轉,卻也不無可能。
致使國師與甄墨悲劇的,是國師因醋意而生的心魔,還有甄墨因方景予至殘的心結。
心魔沒了,心結沒有,兩人自會迎來歡喜。
三三暗中瞥鳳凰一眼,國師對甄墨無盡的愛意與悔意,鳳凰全然知曉,他騙國師甄墨與方景予兒孫滿堂恩愛白首,委實有些殘忍。
冬日的晌午,不屬于這個節氣的兩只白蝶,于牆角盛放的海昙花上偏偏起舞。這蝶是虛空打畫裏帶出來的,雙蝶一直藏在他袖子裏,國師走後才從袖口飛出來。
三三望着成雙的白蝶,心裏喟嘆,倘若國師曉得畫內兩人和睦恩愛,心裏會不會得到一縷寬慰呢。
失去甄墨的天燼,看似五百年如一日守護盛京,實則将自己侑于死城,那城冰雪覆蓋,春風不度,倏爾雪城一隅,飛來一雙缱绻蝴蝶,于是心裏生出些幻覺盼頭,好似一抹春天在那裏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