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前半夜光景已過, 子不語再無客人入內,天寒地凍,城內百姓都在貓冬, 估計後半夜亦不會來客人。小花自打見着天燼帶來畫着美女姐姐的羊皮卷後,迷上作畫, 圍着小火爐吃完地瓜後, 又央求老花教他畫畫。老花一把年紀老眼昏花哪裏有精神頭教授丹青,糊弄了孫子一陣, 揉着老腰睡覺去了。
既無客人,三三幹脆讓大家都散了早早歇息。小重陽小鳥去睡了, 虛空睡了兩天眼下方醒正精神着, 三三雖有困意但決意陪着老前輩。
三三往爐子邊上放了一圈栗子,給吃地瓜吃噎的虛空姥姥倒了一盞甜水, “姥……姐姐,現下就剩咱們倆了, 我t有話想對姐姐說。”
虛空斜楞一眼南牆角桌邊埋頭畫小人的小花, 三三會意,“小孩子不算, 他聽不懂大人說什麽。”
虛空捧着甜茶喝一口, 一只手往炭爐邊上烤烤, “你想說功德簿的事對吧。”
三三使勁點頭,跑去櫃前翻出功德簿。先前還想着待積滿一冊功德後, 磕頭上神山尋虛空姥姥, 願姥姥看在她誠心的份上見一見她,不料大佬竟僞裝在身邊。
她将記載半冊的功德簿拿給虛空看, “雖只積攢一半功德,但我相信記滿整冊只是時間問題。”她晃了晃虛空随意翻看功德簿的袖子, 撒嬌的口吻,“姐姐你明白我心意,屆時幫我在天君面前澄明心意,再為我說上幾句好話,天君定會給前輩面子,考慮撤回我與龍子聯姻的天旨。”
虛空阖上簿子,上頭是各種妖魔鬼怪的登門記錄,大小功德亦清清晰晰錄于簿子上,他将簿子還給三三,牙疼狀,“三丫頭啊,并非我不幫你,是你這忙我真幫不上。”
“為何?”,先前她便這樣說,三三緊張地問。
虛空打爐子邊拾起一個考焦的栗子剝殼,“我這輩分若非什麽動搖天下根本的大事,天君都會賣個面子給我,但……”
她搖搖頭,将剝開的栗子塞進嘴巴,含糊道:“但神尊是不會給我面子的,你的婚事,我如實告訴你吧,能否讓天君收回天旨這事,只有阿扶能幫你。”
“可他只是神殿外頭一個小小的看門的,神尊面前根本遞不上話,虛空姥姥的名頭才大啊。”
虛空搖頭,“他若不是小小的看門的呢。”
三三見人一臉欲說還休的神秘樣,顫着胸腔猜測着,“難不成阿扶他隐瞞真實身份,他是?”
“我什麽都沒說啊,都是你自己瞎想。”虛空擇清自己,繼續打爐邊拾栗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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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埋頭沉思,她亦隐隐覺得阿扶身份有些奇怪,靈力深不可測,表面一副懶散清閑樣,實則藏着一股淡然出塵,那副淡然并非他萬事不上心所至,現在細細想來,像是成竹在心的自信。天崩于面前巋然不動的從容鎮定,無難事不可破的泰然輕松,這樣的人她從未見過,即便是冥主,遠遠瞧見便是威壓攝人,亦達不到阿扶這種惬意自信。
再說阿扶的朋友重蕪靈力高深,清高傲慢,連西海龍子都不放在眼裏,唯獨對他十分恭敬。再有先前龍四同她提及重蕪身份,乃天門第一猛将司馬禹的師父,因犯天規被貶下凡當了土地神,即便被貶,一身傲骨與靈力全在,一看便知不是在意錢權名利之人,乃正宗絕世高人,能讓絕世高人敬重的人必定不簡單,阿扶定有什麽事瞞着她。
三三正猜得苦悶之際,桌邊作畫的小花擡頭,脆生道:“與其一個人瞎猜,還不如當面問個明白。”
小孩的一句話将她點透,三三立刻動身去對面串門。
一樓廳堂牆角的燭架全數點燃,紙人兄妹正伏趴在一具棺椁蓋上畫符,畫好的符已将一具楠木棺填滿,紙人妹妹袖邊,還剩半沓未添符的黃紙,兩兄妹見人來充耳未聞,仍舊埋頭畫符。
三三疑惑着,難不成是要搞促銷,賣棺材贈超度符?她特意拾起一張散落地上的符紙,黃紙朱箓,像是太古符號,看不太懂。
二樓樓梯口有燭光鋪陳下來,阿扶果然還沒睡,三三輕步上樓,見阿扶落坐燃着燈燭的桌案前,竟也在埋頭畫符。
見她來,阿扶筆下朱砂墨,将最後一筆符箓勾勒好,擱了畫筆沖她笑,“大半夜的來串門,是不是又想我想的睡不着。”
三三湊近,撚起一張符,“畫這麽多符作甚。”
“誅邪符,以備不時之需。”阿扶淡淡笑道。
三三放掉符紙,正過身看坐在椅上的阿扶,阿扶牽起她的手,見她攢着秀氣的眉頭,擡起一只手覆上她眉心,指腹如筆來回輕輕描募,欲将她心事撫平,“怎麽悶悶不樂的樣子。”
燈燭的暖光映在他茶色眸底,越發清隽溫柔,是她熟悉的感覺,三三不安的心稍稍被撫平些,“阿扶。”她輕聲喚他,“你究竟是何身份。”
阿扶修長的手自她眉間垂下,揉捏上她一雙小手,三三冬夜頂風跑過來,手上沾了些微微涼意,他給她搓暖,“三三,我确實瞞了你身份。可我并非惡意隐瞞,我有苦衷的。”
坐在木椅上的他雙手摟上她腰身,側臉貼着她柔軟的袖口,“不告知你我的真實身份,一來擔心你不能接受,二來我們之間的阻礙未除,眼下告訴你只平添煩惱,我想待我将我們之間的阻礙全數清除,再告訴你不遲。”
阿扶平日總一副玩笑的語氣說話,可眼下,三三從他語調中聽出幾分惆悵為難,她心裏竟生出幾分疼惜,于是擡手撫了下他的頭,“等你何時想說再告訴我吧。”
阿扶略歪頭,蕤蕤燭火映在眸底,十分驚喜的模樣,攏着她雙手說:“我的三三待我真好,我真是好福氣。”
以前都是他點她鼻子,三三見燈火陰影下,他的鼻梁越發顯得挺拔,忍不住上手點了下,“是啊,幾世修來的福,得我這般通情達理溫柔可人的姑娘。”
少女溫熱的手指劃過鼻梁,掃得他心頭一癢,阿扶驀地将人往懷中一拉,素色的裙踞轉動如花,轉瞬間三三坐在他腿上。
這姿勢相當暧昧,三三忍不住耳梢發紅心慌意亂,她輕輕掙紮幾下,奈何阿扶抱得緊,她一時掙不脫,她的羞赧阿扶看在眼裏,勾得唇角微微翹起,喉嚨口憋着悶笑,又将她摟緊幾分,依戀的嗅幾口她身上的少女香氣,這才道:“功德簿的事你不用太過上心,即便沒有功德簿,我也會想法子讓我們在一起。”
三三沒由來的信任他,他既說有法子或許真的有法子,“對了,你身份該不會很高吧,高到我攀不上的那種。”
“你我兩情相悅,哪有攀不攀得上這一說。”
三三一想,也對,他玩弄起她的頭發,手指繞青絲繞成圈圈松開又繞成圈圈,小孩一樣樂此不疲,三三捧起他的臉親一口,笑眼彎彎說:“我想開了,即便你是什麽大人物,我亦勿需自慚形穢,反正你是喜歡我的。只要你不是神明,我都能接受。”
親上臉頰的暖意引到心裏成了漣漪,漣漪蕩開一半,被她後面的話給堵成死水,阿扶盯着她看,“為何神明就不能接受了。”
“神明怎可冒犯,我自是不敢亵渎,再說神明哪能看上一個冥界平平無奇的小丫頭,神明心中自是裝着寰宇大事,怎會拘泥于風花雪月的情愛。”
“難道你沒聽說,神殿的可染上神覓得夫人,過上那風花雪月的日子。”
三三倒是打茶館說書先生那,聽過幾嘴關于可染上神的傳聞,說是上神歷劫時愛上下凡的紅鸾仙子,後幾經波瀾終成眷侶的愛情神話。
“誰知是真是假啊,反正我覺得神十分可怕,更想象不出神明動心的樣子。”
“說不定神明與凡夫俗子無甚差別,一樣會對姑娘動心動,情輾轉反側。”
三三又摸了下他鼻骨笑笑,“說的好像你很了解神明一樣。”
阿扶唇角微張,剛要開口,三三面上笑意倏然褪去,轉而嚴肅道:“對了,我忘了跟你說一件事。”
正事要用正經的姿勢說才對,三三自他腿上起身,阿扶不再攔着,她站在他面前,回憶說:“我好像在敖四身上看到一種類似眼睛的痕息,與三眼和尚額心的那只眼頗像,好像每次敖四遇險他身上便會顯出那只眼,上次與雙頭蛇打架,之前入天燼識海險些被魂火燒死,千鈞一發之際他身上驀然出現一只眼睛,不過只一閃而逝,看不大真切。此事十分蹊跷。”
阿扶起身,點點頭,“我曉得,敖四體內封印着邪煞之氣,此事他不知,安全起見,你還是莫要告訴他,免得他心情激蕩,引體內邪煞之氣旁溢。”
“他……他體內怎會有邪煞之氣?”
“此事說來話長,總之,敖彧那頭龍是無辜的。其實他體內邪煞之氣可大可小,邪煞之氣以心魔為食,只要他不生心魔,保持平常心,便不會有事。”
三三雖不解t,但阿扶并未有說開的意思,自然有他不願公開的理由,她不逼問,只點點頭。
桌上燈燭被窗縫裏的風吹得微晃,冬夜靜谧惹人乏困,三三擡手打個哈欠,阿扶瞥一眼身側的棺材,“外頭風寒露重的,我這小窩這麽暖和,要不別回去了,留下來跟我擠一擠棺材。”
三三對這口冒着寒氣的棺材有些興趣,她走進幾步,擡腳邁進棺材,雖然看着寒氣外洩,可裏頭一點不冷。
她盤坐,摸着光滑的棺材沿,歪頭問:“你為何非睡棺材。”
阿扶擠進去,摟着三三躺下,又開始睜眼胡謅,“因為有安全感。”
“咦,你這什麽怪癖。”
三三的頭,枕在阿扶胳膊上,阿扶将人往懷裏攏了攏,笑而不語,總不能告訴她天天躺在冰魄棺裏是為了抑制他體內神力外洩,被瞧出真實身份。
兩人相擁而眠,三三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她心猿意馬往他懷中縮了縮,湊近他領口,“你身上好香啊,一種說不出來的冷香。”
“香就香,你腿瞎踢騰什麽,你若不老實,別怪我犯錯喽。”
三三立馬安靜如雞,假裝聽不懂,臉頰緋紅地阖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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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子不語客棧裏,衆人皆睡去,毫無困意的虛空姥姥心血來潮教小花丹青,醜時的梆子剛剛敲過,子不語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敖四捧着個臉盆大的蚌進門,“寥寥,三三呢。”
虛空丢下小花,往大蚌那湊,定睛一瞧,掀開一道縫隙的蚌殼裏躺着一枚雞蛋大小的紫色珍珠。
“你未婚妻去對門睡了。”虛空毫不擔心對方的承受力,戳了戳蚌殼繼續道:“走了好一會了,你看對門棺材鋪燈都滅了,應是不會回來了。”
敖四手上施力,蚌殼捏緊,将大蚌塞給虛空,“豈有此理成何體統,這個阿扶逼我出手。”
西海出了個極品紫珠,他特意飛回去取蚌,連夜獻給三三,竟未料到他來上門送禮,他們亦回了他一頂大大的綠帽子。
虛空一手拖着蚌,一手将雙腿飛起的敖四拽回來,“你現在去的結果就是被阿扶揍一頓,讓三三更讨厭你,平日裏他們倆那膩歪勁兒你都瞧在眼裏,該習慣了哈。”
敖四握拳,眼眶緋紅,顯然是真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哎,我勸你想開,要不這蚌送我。”
敖四驀地勒住虛空的脖領,“三三積攢功德便是為了尋你幫助,去天君面前求情解了我與她的婚約,你是不是答應她了?”
“我們是兄弟,我能做背叛兄弟的事麽。”虛空不要臉的說。
敖四稍稍平靜下來,松開爪子,“那你攔我幹嘛。”
“我勸你冷靜。”虛空抱着蚌說:“深呼吸,對深呼吸。”
敖四越吸氣性越大,有氣沒處撒,瞥見桌角作畫的小花,擡手一指,“你,小壁虎,你們掌櫃這麽晚出去也不攔着,還有客棧小二們都死哪去了,小重陽呢,小鳥呢。”
小花搖搖頭,遷怒旁人,無藥可醫了,他繼續下筆,給畫中小人畫了一頂綠幽幽的帽子。
小花那得不到回應,敖四矛頭又指向虛空,揪住他袖子說:“平心而論,我待你多好,不知你是男是女就當你是親哥們,你愛春宮圖,我四處給你搜羅,有人欺負你,我水漫浮屠城給你解氣,你要當我是兄弟,就不要答應三三的請求,你瞞我身份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我們拜把子時可向天起誓,無關身份的。再說,三三的事我幫不上忙,你且放心。”
敖四轉頭朝外走,虛空喊他:“別呀,畢竟你們還未成婚,你去當場捉奸,豈不是向天下人昭告,你倆非良配,從而加快你們婚事告吹的速度。”
敖四已聽不進那些,往日三三與阿扶膩歪算是光明正大,現如今算什麽……雖然他曉得自己是一頭熱,但他對三三的心是真的,他們如此這般毫無顧慮地傷害他,他心痛的同時只覺一股怒火沿着四肢百骸往外湧。
咔嚓一道冬雷響過,緊接着電閃雷鳴,傾盆大雨落下,因是冬日天氣寒冷,大雨飄到半空,一半成雪一半成冰雹,噼裏啪啦直往下砸。
這動靜,整個春水巷的燈全亮了。
三三正睡得香,被外頭的雷聲冰雹聲震醒,長睫一抖,掀開惺忪眼皮,糯着語調嘀咕,“怎麽大冬天打雷。”
阿扶眼皮微眯,冰魄棺材蓋自行阖上,将全數雜音阻擋在外。冰魄棺材自帶亮光,不至于陷入黑暗,朦胧藍暈中,他親了親三三的額心,“無礙,睡吧。”
耳邊再無動靜雜音,三三很快又阖眼睡了,見懷中少女呼吸平穩,阿扶一個幻身,出了棺材。
敖四便站在子不語與長生鋪中間的街巷上,雨雪冰雹鋪天蓋地砸下,飓風掀掉房屋上的瓦片,屋宅下的燈籠瘋狂搖擺,有幾盞已被吹滅,商鋪匾額搖搖欲墜,街角擱置的一些攤位被吹跑,雷肆風嚎,仿似世界末日。
阿扶往頭頂撐出一道透明的傘狀結界,避開風雪霜雹,一步步朝街心作法的敖四走去,“打算下到何時。”
始作俑者的敖四不打傘,不屏雨,任由雨雪雹子一股腦砸他身上,他已被淋個徹底,一只手擎天,仍在呼風喚雨,咬牙切齒道:“你再糾纏他,信不信我讓晏郡這座城飄着走。”
阿扶呵一聲:“出息的你,當年因兄弟水漫浮屠城,今日為女人要毀了整個城池不成。”
“是你們逼的。”敖四瞪着猩紅的眼,于驚雷風雪中大吼。
阿扶揉揉眉心,“若非你娘于我有恩,就你這德性,早被我撚成灰了。”
滿城百姓驚醒,不少房屋被砸得漏雨,窗棂被吹開,家家戶戶亂做一團。
腳邊的水越積越深,短短半炷香時間,大小街巷的水已彙成小溪,在這樣下去非得水澇不成。
阿扶撚出一道閃着金暈的訣,仙訣自他指尖朝天際蔓延去,仿似流星劃過的弧光,吞沒雷閃将烏雲照亮,轉瞬間,雷雨止,只剩輕飄飄的雪自空中飄然墜下。
禪空茶園對面的石屋內,蘇湛正與三眼聖人下棋,外頭風停雨止,只幾片殘雪自半敞的窗口飄進,落在滾燙的碧色茶盞裏,轉瞬消失不見。
蘇湛修長勻亭的指骨尖,撚着一枚白玉棋子,他搖搖頭,溫聲道:“洩了神息,晏郡要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