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西海龍宮。
敖四披頭散發正在自個兒寝宮抄《般若無心經》, 虛空老鳳凰則躺在一側珊瑚榻上,抖着腿吃海葡萄,手邊盛廢物的蚌殼不用, 葡萄皮吐了一地,看得一旁的子談強迫症犯了, 恨不得上前打掃幹淨。
敖四堅持了半個時辰, 揪着頭發懊惱地扔了玉筆,起身走去珊瑚榻邊, 奪走老鳳凰手裏的葡萄。
“別吃了,是兄弟就趕緊想法子帶我出去。”
“一百遍心經你抄不完我不帶你走。”虛空表明态度後, 又去水晶桌上尋別的吃食。
“我受夠了。”敖四抱頭低吼。
他被子談捆着返回龍宮, 龍王識得捆他身的靈繩上有隐隐神息,這是親手被神尊捆了, 當即甩了他一巴掌。
敖四捂着麻了半邊的臉,呆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龍爹打了他, 自小到大, 他爹未對他動過一根手指頭,日常闖了禍罵都不舍得, 上次他為了給寥寥解氣, 水漫浮屠城, 他爹也只是罰他跪七日祠堂。可今日,龍王打了他, 吹胡子瞪眼地打了他。
敖四不甘示弱, 沖龍王大吼吃錯藥了麽,龍王一擡龍爪又要抽他, 巴掌落下前被及時趕來的三個姐姐給攔住。
然後敖四被從禁閉寝宮到禁閉寝屋,繼續抄寫一百遍摞起來比人還高的佛經。他龍爹曉得他打小一看書就頭疼, 一聽經文就犯困,罰他抄寫一百遍經書,這跟将他淩遲處死再鞭屍無甚差別。
三個姐姐輪番帶着好吃好玩的來勸他,敖四才稍微靜下來心抄經書。
但一整天頂多能靜下心抄一個時辰經書,剩餘時間跟虛空搖骰子劃拳,喝酒春宮圖。
今日龍王前來驗收敖四前些日子抄寫的經書,見他的字如蟹爪,如鬼爬,當即撕了讓他重抄,敖四忍不了了,又同他爹大吼起來,龍王這回拿龍鞭抽他,敖四犟牛似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龍王抽。
龍王抽累了,見他後背的衣裳被抽得褴褛成條,甚至有血絲透過衣衫滲出來,當即扔了龍鞭大哭。
敖四從未見龍王哭過,他眼中的龍爹既威嚴又慈愛,對外威嚴,對子慈愛。龍王一哭,敖四反而慌了神,忙給龍爹倒茶,拿龜神醫一早備下的速效救心丸喂。
龍王哭得更慘了,倏然勒住往他嘴裏塞藥丸的兒子,沙啞的聲調裏竟含着祈求之意,“算爹求你,別作了,下次再被神尊捆回來,我怕是保不住你啊。”
……敖四石化了。
于是被關禁閉的第三十天,敖四自他爹口中曉得了那個開棺材鋪的阿扶的真實身份,太古唯剩二神之一的扶顏神尊。
虛空拆一條蟹腿說:“再忍忍。”
“我忍不了了。”敖四一把打掉對方剛要塞嘴裏的螃蟹腿,“你瞞着我身份便算了,你明知阿扶乃神尊你居然不告訴我。”
怪不得那小子能使喚天族第一守門将的師父重蕪,怪不得他神秘難測靈力高深。
到手的螃蟹飛了,虛空抱胸說:“告訴你又如何,你是打算明着同他打架還是搞暗殺。”
“……”
“都沒用是吧,那還不如不說,告訴你他身份你更郁悶。”老鳳凰又去桌邊尋可吃的東西。
“至少你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啊。”敖四跟過去,無頭蒼蠅一般圍着人屁股後頭轉,“是他向天君推薦了三三,天君才将三三賜婚予我,為何他又跑到人間同我搶夫人。神都這般不要臉麽。”
鲛燈旁的子談,趕忙過去勸主,“主子,不可诋毀神明,當心遭罰。”
“我就罵他了怎麽,他當真不要臉啊。”
子談無奈之際,倏然冒出的三殿下,甩出個咒術,封住弟弟的嘴。
敖翦面有怒色,“彧兒,當心你這張嘴連累了西海水族。”
敖四指着自己的嘴說不出話來,急得直跺腳。
“我等身為水族至尊,龍宮殿下,自要慎行養德,護一方水族生靈。你方才的話若被有心人聽去參到天君面前,輕則你一人受罰,重則累及西海水域。彧兒,你該長大了。”敖翦走去珊瑚桌案,瞧一眼弟弟抄寫的經書,上頭哪有經文,整沓鲛紙上寫滿了“三三”,她搖搖頭放下鲛紙,“姐姐不日之後将要嫁去天族,日後你再頑劣,爹爹要打罵你,三姐我可護不住你了。”深深看一眼弟弟,“你好自為之。”拂袖離開。
敖四嘴上的封印解了後第一句話是,“三姐不是跟鄱陽湖的螃蟹情投意合麽,怎麽突然要嫁去天宮?”
子談拱手道:“回主子,前些時日,擎德真君托菩須師祖向龍宮求親,三殿下已答應嫁給擎德真君。”
擎德真君乃菩須師祖的堂弟,沒什麽功績,人有些愣,全仗着與天君沾親,得了封號及各種實惠,天君的叔叔竟跑來西海替堂弟求婚,三姐居然答應了。敖四想不明白,“不是同蟹将軍好着麽,怎麽輕易變了心呢。”
虛空當即堪破道:“怕不是你三姐變心,而是為西海水族利益聯姻。那小湖的螃蟹身份與你三姐委實不登對,你三姐只能将心思深藏,嫁予對西海有利的擎德真君。你三姐不但人美,可比你懂事多了。”
敖四立馬坐回珊瑚榻,埋到佛經裏,重新拿起玉筆,不行,得快點抄完經書重獲自由,不但三三那裏有些棘手,她傾國傾城的三姐,就這麽便宜一個二楞兒可不行。
虛空重新坐下來拆螃蟹吃,瞧着一本正經抄書的敖四,嘀咕着,“認真起來也挺像模像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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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暮春光景,十幾場春雨後,山林城池舉目盎然生機,氣候越發暖和,街巷之上怕熱的百姓早早穿起夏裝,賣涼粉的商販挑着擔子叫賣。
三三将客棧的窗戶全數打開通風換氣,小花舉着兩串山楂糕進店,一串遞給開窗的三三,“春水巷新開的糕點鋪子,掌櫃的贈了我兩串糕。”
竹簽插着半掌大小的軟糕,看上去很誘人。三三接過山楂糕,咬一口,酸酸甜甜味道剛剛好,她出門去牛嫂的陽春面館瞧了瞧,果真換成了糕點鋪子。
失去兒子的牛嫂,精神頭越發不好,牛大哥仍舊嗜賭,最終将面館輸出去。先前她去牛嫂那吃面,牛嫂道想回鄉下養老,相公生死她亦不在乎了,一切由他去。
上次牛嫂食了滇國“茶丸”發瘋當街追着相公咬,原本以為能将相公震住,以後會有所收斂,不料牛哥養好被咬殘的耳朵後變本加厲去賭博,險些還将牛嫂給賣了,那次親自将人拖出門,衣裳都給撕破了,牛嫂被逼得一頭撞上牆,才沒被幾個漢子拖走。
一再失望的牛嫂,終于不再将希望寄托于嗜賭的相公身上,回老家養老也好,至少清淨,只是三三不料她一聲不吭走了,甚至沒與鄰裏們道個別。
或許是牛嫂不想有人注意她吧,上次被相公拖出去賣委實丢人,自那之後她便不怎麽見人。
既然人走得悄無聲息,三三也不在去計較那些,只暗中祈禱離開相公的牛嫂能事事順心,安度晚年,她這一生嫁人不淑,太慘了些。
新開業的糕點鋪子酬賓打折,三三包了幾包點心回客棧,新掌櫃贈了她一些山楂。
晚間阿扶照例到子不語盤賬,瞧着賬本上的收益,笑笑,“自墨饕餮事件後,你這店的流水越發好了,再過兩年,就成小富婆了。”
能掙到錢,三三是開心的,現如今勿需考慮積攢功德一事,只努力經營客棧掙錢養店小二們就好,好在客棧的收益越來越好。雖不用積攢功德,但客棧仍舊接受非人類顧客,習慣了,遇見能幫的幫,能降的降,幾月下來,功德簿上又添了兩頁功德。
今日難得客人散得早,打尖的早早離開,投宿者晚膳食罷陸續上樓休息,小重陽去後廚幫霄大擇菜,老花小花游蹿各個房間逮蚊子,天氣轉暖,蚊子就猖獗,他們絕t不允許一只蚊子活着離開子不語。
一樓大堂唯剩一個綠俏坐在牆角看話本,不知看的什麽,一會抹眼淚一會竊笑,像個精神病一樣。
夜風吹來柔柔的,含着不知名的花香,熏得人心癢癢,三三喂給撥算盤珠的阿扶一顆山楂。
阿扶登時皺眉,“酸。”
三三一臉奸計得逞的笑,轉臉威脅着,“不許吐,我親手喂的,吃掉。”
阿扶嚼嚼咽下,擰三三的小臉,“哪裏舍得吐,你給毒藥我都吞下去。”
“你會中毒麽?”
阿扶搖頭,如實道:“不會。”
三三略失望,“怪不得敢吃我喂的毒藥,敢情毒不倒。”
阿扶湊人耳際,“難不成你想看我被毒倒。”
暧昧溫熱的氣息,吹得三三耳際發癢發灼,她歪着身子躲開,“讨厭,沒個正經的,小鳥還在。”
“她看書看得入迷,哪會在意我們,來,不要躲麽,趁機讓我偷個香,親一個。”
阿扶說得像個登徒子,三三嬌笑着躲,阿扶顯然不依,一手禁锢上她纖細的腰身,頭越壓越低,三三擔心突然來客或者被小鳥瞧見,急中生智擡手捂上他險些要吻上她的唇,“那個……說個正事。”
阿扶戀戀不舍略直起身,嗓音裏含着未能如願偷到香的不甘,“你說。”
三三先前向阿扶問起,來人間開棺材鋪的真實用意,阿扶說為了等個人。她問等誰,阿扶一臉神秘搖搖頭,說屆時人出現就曉得了。
“你要等的人何時出現?出現以後你是不是便要回神界。”三三問。
“是。待解決了要解決的事,自然回神界。我乃神,不宜長期逗留人界。”窺見她眸底的不安,阿扶親了親她的鼻尖,“帶上你。”
三三耳根緋紅,但面上笑意很快淡去,“我們走了,客棧怎麽辦,我舍不得。”
雖然來人間晏郡開客棧唯有一年多,但已與一衆店小二相熟,甚至整條街的鄰居處得都不錯,又習慣了人界鬧哄哄的生活。一想到終有一天要離開,心裏不由得酸澀。
“世上無不散的筵席,生離死別乃是常态,順其自然,莫要過于傷懷。”
“可我一時放不下。”
“那便期待那個人晚點來。”阿扶忍不住去碰她緋紅的耳朵,每次逗她,耳朵都紅撲撲的,讓他忍不住想要蹂躏。手指剛觸到她溫熱的耳際,倏然一陣小風吹得窗扇微動,緊跟着一抹沉香味襲來,阿扶略歪頭,唇角的風流笑意消失,眉目肅了起來。
“比我想象中來得早。”
“什麽?”三三聽不懂莫名來的這句話。
阿扶直起身,望向客棧大氅的門扉,外頭綠瑩瑩的槐木枝上仿似漫上一層金光,“我等的人,他來了。”
一股淡淡沉香灌入門扉,三三及伏趴桌上的綠俏,不禁順着香氣望去。
子時初刻,月華如水,一道淡金色光芒乍現門口,柔而不刺眼,那道金暈廓出個人形,伴着一股沉香味,五官衣飾越發清晰。
面如銀盤,束髻玉冠,眉目修長,淡紅的唇微微翹着,似笑非笑,一副悲憫慈悲的菩薩相,來人脖上套着昙花璎珞,臂上圈着幾圈臂钏,着一身月白飄逸紗,緩帶飄揚,露着肩臂,赤着腳,最惹人注意的是,來人頭上,頂一圈若隐若現的彩環,似是佛光。
三三小鳥雙雙看傻了,這人一身裝扮十分亮眼稀奇,整個人仿似打敦煌壁畫裏飛出的佛子。
那人赤腳走入,開口,聲音細細柔柔,“可還有客房。”
綠俏仍舊傻愣愣盯着人看,視線黏在人身上一般随人移動。
三三回過神,剛要回複,只見阿扶走出錢櫃,負手朝對方走去,幾步停在來客面前,與人對峙的姿勢,眉宇間藏着看不透的深意,“地念菩薩,我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