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那年, 熒惑守心,紫薇星黯,人界帝臣猜忌, 頻出叛亂,戰火四起, 災禍不斷, 民不聊生。”地念菩薩輕輕撚着手中佛珠,輕嘆一聲, “事情要從我去安平城除瘟開始……”
安平城位于姜梁兩國交界之地,姜國與梁國暗中打了十幾年的小丈, 不斷的小摩擦終于醞釀一場大戰, 兩國國君皆欲吞并對方成中州霸主,全然不考慮谏臣提議不顧百姓死活, 各自出動數十萬大軍于沃水交戰,姜國險勝, 但殺敵一萬自損八千, 姜國實力大不如前,惡戰之後, 姜國皇帝不想着休養生息, 反而大建賞功臺, 百姓怨聲載道,已失民心, 各節度使紛紛叛變, 封地稱王,節度使賀邕, 便于安平城紮根,自封邕王。
安平城地域遼闊, 邕王治下嚴謹,軍隊不犯百姓,于饑荒年代,安平城百姓生活還算勉強過得去。
但近日,安平城出了瘟疫。
城內百姓不知從何處感染,感染疫症後,先是幹咳不斷,繼而起燒,身上長出紅斑,再而眼眶飄紅眼角淌血,不出數日身上的紅斑開始腐爛,成無數個血洞,腥臭難聞,最終淌黑血而亡,死狀可怖。
地念菩薩進安平城那天,天空下着瓢潑大雨。
城內戒備森嚴,黑黢黢的街上無甚行人,燭火亦少,百姓閉門不出,嫌少有民宅鋪子亮着燈燭,整個城池仿似一座死城。
一隊蒙面士兵巡街,瞧見撐着一柄油紙傘獨自走在石板街道上的和尚。
“站住。”
地念菩薩停步,為首官兵拔劍小心翼翼靠近,繞到和尚身前,瞧見對方相貌,是個年輕俊逸氣質出塵的僧人,官兵收了劍,因人氣質絕佳,不由得心生幾絲敬重之心,好心提點道:“死人坳有疫人出逃,滿城百姓不敢出門,你一人上街,當心碰到疫人被感染。”
“阿彌陀佛,貧僧自會小心。”
官差上街巡邏,抓的是感染疫症之人,或有疫症之嫌之人,此人無異,乃出家人,邕王又一向重佛,便不再糾纏,淋着雨跑開去別處巡梭。
地念菩菩薩依稀瞧見空中有零散黑氣,他飛身上了沿街米鋪的房頂,查看黑氣來源,黑氣只飄蕩于街巷牆角或宅院一隅,探不到來源。
突然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跌跌撞撞自暗巷裏跑出來,手上身上也沒個遮雨的物件,她緊張的四處張望,似是擔心碰到疫人或尋街的官兵,見四下無人,便加快步子跑起來,因跑得太急,雨天地滑,不慎撲倒在地,她疼得小聲抽泣,踉跄爬起來後瞧見手心擦破一大片。
雨水兜頭澆下,小姑娘又疼又急險些要哭了,倏然頭頂豆大的雨點被遮去,小姑娘轉身一望,一位白衣和尚将手中傘傾到她身上,那和尚的半邊身子則被澆濕。
姑娘叫小慧,家住附近的燕子街,父親倏然病倒,死人坳有疫者出逃,邕王下了淨街令,她冒着風險出來求醫。
小慧崴了腳,地念菩薩攙扶她去了數百米之外的一家藥堂。
藥堂不大,匾額亦是粗糙,上頭刻着不怎麽好看的四個字,益安堂。
小慧說安大夫與家父相識,現下城內情況緊急,怕是除了安大夫無人敢去給他阿父看症。益安堂黑着燈,小慧使勁敲門,下颌續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披衣開門,見到小慧和一個白衣和尚站在滴雨的檐下。
小慧哭訴來由,安大夫安慰小慧兩聲,匆匆進屋取藥箱。安大夫取來藥箱,後頭跟了個一身黑衣的少年郎,劍眉星目,臉頰挂着些小奶膘,清爽活潑的性子,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
“安大夫,雨太大了,我幫你撐傘。”少年郎說着率先走出屋門,撐開一柄容納兩人的棕榈大傘。
小慧救父心切,不顧腳踝疼痛,率先朝家宅方向跑,突又折回,擎着傘跑到白衣和尚身前鞠一躬,“多謝大師。”手中的傘遞回去,“傘還你。”
“施主拿去吧。”地念菩薩道。
小慧不同和尚客氣,再次鞠躬道謝後,一瘸一拐領着安大夫和少年郎沒入下着暴雨的街角。
臨走前,少年郎朝和尚望一眼,與人擦肩而過時,嘀咕了一句,“你衣裳真白。”
少年郎是安大夫藥堂的雜役,名叫賀生年,本是安平城一個不學無術坑蒙拐騙擅打架的小混混,安平城出了疫症之後,死了不少人,死屍身上有瘟,一不小心便會感染,藥堂打下手的雜役無人敢碰,有次打益安堂擡出一具死屍,一身的腐洞,眼角淌血,擡屍的小厮不小心碰了死屍的頭發,吓得丢下屍體便跑,街角正吓唬小孩子的賀生年,拖着死屍板車扔去死人坳,安大夫待他另眼相看,他既不怕死有膽子,便讓他進了益安堂打雜。
地念菩薩在城裏收了些黑氣,黑氣中隐隐發現絜鈎的氣息。
絜鈎出自太古垔山,乃一種專引瘟疫的兇鳥,早已被太古諸神或誅殺或封印,已滅世多年,不知為何會出現在安平城。
菩薩圍着安平城查探一圈,猜測城內疫症與絜鈎有關,那兇鳥定是隐藏在城中某處,暗中散出瘟疫禍害百姓,揪出隐藏的絜鈎,城中瘟疫方可斷源。
只是那黑氣過于零散稀薄,完全探不出絜鈎隐身之地。
翌日,雨點小了些,安平城一整夜風平浪靜,出逃的疫人被官兵尋到,已燒死重新丢回死人坳,邕王解了禁令,百姓紛紛出門,沿街的鋪子漸次開張營業。
一大清早,地念菩薩進了一家名為“雅舍”的客棧。由于瘟疫作祟,城內生意一落千丈,客棧無人投宿,冷清得很。眼見和尚登門,客棧老板熱情迎接,說住店贈送早膳小食。
地念菩薩欲打聽些事,便坐在空蕩蕩的廳堂一角,小二很快端上白粥鹹菜。
地念菩薩吃了一口白粥問小二,“自城中第一個發現中瘟疫者,到如今多久了。”
自有疫情後,客棧生意斷了,掌櫃的發不出工錢,小二想了想多久沒發錢了,“約莫三個月了。”
“城裏約莫死了多少人。”
“這個就不曉得了,反正死了好多。安平城人人自危,旁人不敢進城,大師乃這個月我們客棧接待的唯一一個客人。”
地念菩薩略微颔首微笑,表示感謝。
難得有客人,小二多嘴問一句,“大師從何而來,外頭人人知曉安平城出了瘟疫,躲避都來不及,未曾染症的能出城的都出城了,大師為何留在城裏。”
“我自遙遠之地而來,昨夜方到,見城池異樣,特來瞧瞧。”
小二聽愣了,還有對瘟疫有興趣人,這和尚看着不像腦子有問題的,他擠出笑容,“大師勇敢,勇敢,我去給您上壺茶。”
城裏的瘟疫來歷t不明,因感染者初期症狀與發熱類似,城內各大醫館凡是見有來看傷風咳嗽發熱之症的一律不接待,甚至跑去告官。
凡是感染疫症者,無一生還,且傳染率極高,為安全起見,官方會将患者集中關起來,三日後無症狀,再按普通傷寒之症醫治,若有症狀,則扔去死人坳。
不少普通傷寒者因耽誤了醫治時間,症狀加重留下後遺症,或者身子骨羸弱的老弱病殘,直接殒命,益安堂的安大夫聖手佛心,不忍無辜百姓被耽誤,公然接受傷寒發熱的病人,所以,城內大部分患了傷寒之症的都去益安堂拿藥。
地念菩薩于客棧稍作休息,便在城內大街小巷探查絜鈎的行蹤,一連三日,毫無收獲。
這日他随着一抹黑氣追蹤到死人坳,恰時天空又飄起雨,他幻出一柄傘撐着。
死人坳是三峰之間凹下的巨大深坑,另一側則是萬丈懸崖,死人坳周邊林木蔥郁,不見陽光陰森森的,這裏無人看守,還未走進,一股腐爛腥臭沖鼻,地念菩薩走到深坳邊沿俯身探看,下頭死屍攤了一地,還有一些神态枯竭之人,倚着山壁等死,渾身血洞,氣息奄奄,凄慘又可憐。
突有腳步聲傳來,地念菩薩轉身一望,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捧着一兜子紅棗哭哭啼啼朝深坳這頭走來。
婦人見到一身白衣的大師毫無興趣,一心沉浸悲恸之中,她将衣兜裏的棗子抖開散入深坳,跪哭道:“我的兒啊,你還活着沒有,娘帶了你最愛的棗子來看你。”
婦人哭得凄慘,雨水浸濕石地,坳邊有些滑,婦人不停往邊沿挪動,眯着眼從一地腐肉殘屍及零星幾個倚着石壁的人中,辨別是否是自己兒子,地念菩薩将傘擎到婦人頭頂,将人攙起,“地滑,施主當心掉下去。”
婦人這才注定到眼前的白衣僧人,“我兒在下面。”她抹着臉頰的雨水淚水,失魂落魄絮叨:“我對不住我兒啊,我給她選了個水性楊花的妻子,他才去與人打架,明明只是傷寒,卻被官差扔到死人坳,是我害了兒子啊,他當初就不同意我給他尋的那門親,都是我的錯啊。”
菩薩對人家的私事無興趣,只篩選與疫症有關的提問,“只是傷寒?”
“只是普通傷寒,可無人敢醫治,我兒身上有傷,起了高熱,不住的咳嗽,便被人丢進了死人坳啊。”
又有雜亂腳步聲傳來,兩個披着蓑衣的人,擡着擔架上一動不動的人朝死人坳走來,待人走近,地念菩薩看清打前的那人的臉,雨水順着對方的棕榈帽檐滴落,少年郎眸光炯炯有神,見到站在深坳邊的和尚,露齒一笑,“和尚又見面了。”
地念菩薩颔首,“益安堂的大夫。”
“只是個打雜的。”
那婦人突然朝賀生年撲去,口中歇斯底裏喊着,“是你沒事尋我兒晦氣,與我兒打架,我兒傷口感染發了高熱才被帶走,若不是你,我兒不會被扔進死人坳,我跟你拼了。”
那婦人完全不是年輕力壯的賀生年的對手,賀生年一把将婦人推倒,“是你兒子先動手的,再說又不是我将你兒子扔下去的,這麽想你兒子,你跳下去跟你兒團聚啊。”
婦人傷心欲絕又氣憤交加,被人一慫恿,果真要往死人坳裏跳,幸好被地念菩薩攔下。
“阿彌陀佛,施主節哀。”
婦人一次沒死成,再沒勇氣尋死,只跌在地上痛哭,“沒了我兒,我還怎麽活啊,老伴走的早,我只有那一個兒子,誰給我養老送終啊。”
死人坳附近太臭了,賀生年被瘋婦攪合,耽誤了時間,見婦人哭聲越發小,情緒緩緩穩定下來,賀生年捂着鼻子指揮後面的麻子放掉擔架,“和尚躲開,這人感染疫症,當心碰到你。”
擔架上的男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架子,他痛苦的呻、吟幾聲,雨水澆着他深深的眼窩,他眼皮抖了抖,露出半截的手臂上生着紅斑,有腐爛之兆,确實感染了疫症,賀生年扯着擔架要往深坳裏仍,地念菩薩倏地握住他手腕,“這人還沒死。”
賀生年道:“商将軍下令,凡是感染者三日之內病情惡化,一縷扔進死人坳。”瞧一眼深坳裏頭或躺着或倚着的人,“下頭不少還沒斷氣的,早死晚死都得死,早死早解脫。”說着又扯動擔架,欲将那位清瘦的中年男子扔下去。
婦人同情擔架上的男人,又嘆一句,“沒天理啊,人沒死就往閻王手裏送,商将軍太缺德啊,邕王不管麽。”
麻子捂着口鼻,朝婦人翻白眼,“有本事你去邕王府告狀啊。賀子,快點,太臭了,趕緊扔了趕緊走。”
地念菩薩瞥一眼擔架上不住咳嗽的男子,“我能救他。”
賀生年扔了擔架,抱臂在一旁看白衣和尚點了男人身上幾處穴位,接着以內力逼出男子肺腑內的黑血,那男人手臂上的紅斑腐肉緩緩萎縮結痂愈合,男人顫巍巍掀開眼皮,氣若游絲望着眼前白花花的和尚,“謝……謝大師救命。”
“爹……”不算陌生的聲音打小路傳來,小慧跑到深坳邊,見轉醒的爹爹猛地撲到人懷中,“爹,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深坳邊的婦人看呆了,賀生年還有同他一道扔屍的麻子亦看呆了,小慧的爹确實感染了疫症,不料和尚幾個動作輕松将他身上疫症除去,婦人扔了手中傘,忙給和尚跪下,“大師能否救我兒子,我兒子在下面,不知生死,求求大師。”
地念菩薩扶婦人起身,望一眼深坳,“下面那些人感染太重,恕貧僧無能為力。”
地念菩薩念一聲阿彌陀佛,轉身離開腐臭之地,披着蓑衣的賀生年追上前,“大師好厲害,我叫賀生年,大師收徒麽,我想跟你學本事。”
地念菩薩頓步,看眼前眉目有神的少年郎,搖搖頭,“你戾氣太重,不宜出家。”言罷繼續冒雨前行。
“正是因為戾氣重,才适合出家啊。”賀生年追上前,噗通跪在地念菩薩身前,“大師,我乖的,什麽都聽你的,我是個孤兒無處可去,益安堂安大夫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全然不顧我的死活讓我搬屍,我未曾被感染實屬幸運,但不可能一直幸運的,我早晚被疫症感染,最後同那些人一樣,被扔進死人坳,大師仁慈,大師就收了我吧。”
地念菩薩彎身,細雨打濕他的長衫,白皙修長的手握上對方黢黑粗糙的手,菩薩親自扶人起來,“我确實需要一個幫手,你暫且跟着我吧。”
賀生年燦然一笑,眸光被水汽潤亮,地念菩薩覺得少年郎那一笑,與方才截然不同,眉宇間滿是朝氣與真誠。
但菩薩不知道的是,這少年郎擅會僞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