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地念菩薩帶賀生年回了“啞舍”客棧, 給了小二銀子,于他對面又開了間房給賀生年住。
賀生年進屋後大咧咧倒在寬敞的床榻上,客房不大倒是幹淨, 因許久未住人,又連日落雨, 屋內有些潮氣, 被褥幹淨蓬軟,窗臺的瓷瓶裏還插着一枝半開的桂花。
賀生年側躺, 望着金黃的桂花,鼻尖嗅到淡淡香甜味。
活了十六年, 這是他頭一次住這麽好的房子, 之前不是睡山洞狗窩旁就是睡柴房,去益安堂打雜得了些碎銀, 于是在城郊租了個荒廢多年的小院子,裏頭唯有兩間瓦房, 腐朽的桌椅床榻, 外頭下大雨,裏頭下小雨, 他上房揭瓦修葺幾次, 終于不再漏雨, 算是有個暫住的小窩,可那小窩跟這間客房比起來, 差距便大了。他起身又向小二要了熱水, 在屋裏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
“這才是人的生活啊。”賀生年腦袋搭桶沿,長密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順着緊實的臉頰滑下, 他舒服地喟嘆一聲。
對面盤坐念經的菩薩聽了,唇角勾起一抹笑。
看來那孩子先前受了不少苦。
賀生年往身上撩着水想着, 若跟那禿驢學會了祛除疫症的本事,安平城的人豈不是将他當祖宗供着,屆時他要給以往得罪過他的那些人暗中下疫,讓他們跪着爬着求他救命,想想都爽。
走廊傳來一疊腳步聲,緊跟着是的談話聲。
“确定大師住此處?”
“是……我親眼瞧見大師帶賀子進了這家客棧。”
賀生年聽出是安大夫和麻子的聲音,先前禿驢在死t人坳驅疫,救了小慧爹的性命,麻子和他全看見了,麻子嘴快,鐵定将此事告訴了安大夫。
賀生年來不及擦身,囫囵穿上衣裳拉開房門,安大夫帶着麻子還有兩個拎着兩包禮盒的徒弟,正在敲對面的門。
安大夫轉頭瞧見賀生年,“賀子。”
賀生年扯出一抹笑,“安大夫,大師說需要一個趁手的幫手,選中了我,我暫時在大師身邊待幾日,日後再回益安堂,當然益安堂若需我幫忙,安大夫随時發話,我絕不推辭。”
安大夫雖不滿手下雜役未通過前主人允許突然易主,看在眼下有求于大師面子上,他沒說什麽。
地念菩薩開了房門,請一行人進屋,安大夫朝大師行禮,熱情道:“昨個雨夜匆匆一見,未請大師進益安堂喝杯熱茶,慚愧慚愧。”
“安大夫急着救人,客氣了。”
安大夫又寒暄幾句,吩咐徒弟将禮物擺上桌,這才表明來意,他本是大夫,救死扶傷乃天職,城裏出了瘟疫,他束手無策,聽聞大師可驅疫,他欲從大師這裏讨教一些救人的法子,好方便幫助更多的百姓。
地念菩薩同小二要來紙筆,寫下幾味藥材:知母芍藥黃芩甘草五靈脂。後頭寫下相對用量。
“有疫症者服用此藥湯,可減緩症狀不适,徹底祛除瘟疫的法子暫時沒有。”
安大夫如獲至寶收了藥方,再三謝過,這才領着人離開。走之前朝杵在一側的賀生年擠擠眼,賀生年選擇看不見,安大夫暗中瞪了他一眼走了。
這混混賀子有了新主忘了舊恩,若不是他收他做雜役,他吃了上頓還沒下頓呢,這會跟了大師,眼裏便瞧不見他這個主子了,往日每次發月銀時為了多得兩個子,讨好谄媚的勁竟全忘了。
小二送來午膳,賀生年賴在地念菩薩客房不走,菩薩沒趕人走,他便厚着臉皮坐下來與人一道用膳。
都是些素食,地念菩薩似乎無甚食欲,沒吃上兩口,賀生年将飯菜都吃了,菩薩看人吃得猛,給人倒了一杯茶,“安大夫帶了些素果,你若沒吃飽,拿去吃。”
賀生年打開兩盒點心,果然是素果,桂花糕茯苓酥餅還有一包茶葉。賀生年抓起一塊桂花糕塞嘴裏,吃得心滿意足,地念菩薩笑道:“都是你的,不跟你搶,慢些吃。”
賀生年咽下甜軟的糕點,又拾起一塊桂花糕湊近鼻尖仔細嗅了嗅,“不瞞大師,我打小饞桂花糕,小時候我生病,張伯給我買了兩塊桂花糕,那是我第一次吃點心,香甜軟糯的味道一輩子忘不了。”
“喜歡吃便多吃點。”地念菩薩端起茶飲一口。
賀生年發現桂花糕底下鋪了一層錦布,錦布包裹一個小木盒,打開,裏頭裝滿碎銀子。
“安大夫一向小氣,待大師倒是大方。”賀生年嘩啦嘩啦攪着碎銀說。
“出家人不收銀錢,勞煩阿年給安大夫送還回去。”
阿年這個詞,聽在賀生年裏耳裏,有些稀奇。自小到大沒人這麽叫過他,小時候被喚小叫花,長大以後被叫賀子,賀子這個名字聽起來沒毛病,實則是一種譏諷。因邕王姓賀,凡是跟賀沾邊的非富即貴,偏偏他一窮二白來路不明的混混姓賀,衆人笑他是想跟賀家攀關系,于是賀子賀子的叫他,充滿了調侃嘲諷意味。
“阿年。”賀生年喃喃回味着,視線轉而到細皮嫩肉的和尚身上,“對了,大師如何稱呼。”
“地念。你可喚我阿念。”
“阿年,阿念。”賀生年趁機攀關系,“你看我們名字就有緣分,大師不如收我做徒弟,教我本事,我定好生學,不辜負師父栽培教導。”
地念菩薩淡笑着搖搖頭,撚着佛珠道:“收徒一事日後再說,眼下解了安平城瘟疫才是要事。”
看來收徒之事有希望,賀生年暗中竊喜。
“你自小生在安平城,向你打聽個事。”小二帶來的筆墨紙硯還在,菩薩提筆畫了一幅畫,“你可見過此物。”
賀生年盯着紙上似鴨似鳥的動物怔了下,又眨巴眨巴眼,“這四不像是何物。”
“絜鈎。”菩薩道:“我懷疑城內瘟疫是絜鈎散的。”
賀生年一臉不可思議,“這麽個不起眼的東西竟能散瘟疫,沒聽過,沒見過。”
“此乃太古兇物,引疫散瘟,不可小觑。”地念菩薩收了畫,“你對此地熟,要幫我盡快尋到絜鈎,方能止住城內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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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時辰,雨終于停了,天邊映着火燒雲,赤紅晚霞灑到城內大街小巷,似乎要将整個城池燃燒。
臨街的客棧外頭傳來銅鑼聲,賀生年打窗口望出去。
一隊士兵壓着一輛囚車游街,囚車內鎖着的正是商将軍,平日威風八面,現下臉色灰敗如喪家之犬。囚車最前頭是騎着赤馬的小邕王。
死人坳求死的那位婦人,緊緊跟在囚車後面,一會抹眼淚一會拍手叫好。
百姓都出來圍觀,人群裏發出各種議論聲。說是商将軍除疫有誤,草菅人命,為了盡快平定瘟疫好去邀功,寧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将不少普通傷風之人與疫人關在一起,致使多人染症,染症之後又直接扔去死人坳。婦人的兒子有冤,還未判定患疫,便被扔進了死人坳裏,婦人不甘,跑去邕王府附近守着,聽聞小邕王仁慈睿智,待小邕王自府內出來時,拼了性命沖上去告狀。
小邕王着人一查,婦人所言屬實,于是立刻命人将商将軍拿了,親自押解赴刑場,以正軍紀,消民憤,撫民心。
不少百姓口中誇贊着的小邕王,說是個仁德的主上,真乃一城百姓之福。
賀生年驀地關上窗戶,呸了一聲:“我要處在那高位,我也仁德。”
對面的和尚在休息,賀生年帶着一捆艾葉,去了益安堂。先是還了安大夫送給大師的碎銀子,而後指着手裏的艾草像模像樣道:“大師說益安堂濁氣太重,這艾草是大師親手開過光的,讓我沾水後給益安堂消消濁氣。”
安大夫出診去了,麻子和小藥徒在,麻子親眼見過大師的能耐,深信不疑,這會看賀生年的眼神都變了,“賀子,不,賀弟日後若學了本事,別忘了哥哥。”
“自是不能忘。”賀生年拍拍麻子的臉,“往我飯碗裏放老鼠屎。”
“……老鼠屎便是五靈脂,你看大師開的去瘟的藥方裏,還有這一味五靈脂呢,五靈脂活血化瘀,我見你老跟別人打架渾身淤青,給你五靈脂吃有益無害。”
賀生年再拍他的臉,“原來這樣啊,以後別讓我看見你挨揍,否則喂你吃一碗五靈脂。”手中幾束艾草扔他懷裏,“灑水,每個角落都要灑到。”
麻子接過,另一個小徒弟也接過幾串,小徒弟雖然仍舊看賀生年不順眼,但既是大師吩咐,照做就是。
賀生年端着艾草給益安堂前堂後院各個房間灑了一遍,柴房茅廁都沒放過,灑完之後這才回雅舍客棧尋和尚。
手裏還剩一束艾草,一邊甩着上樓梯一邊心裏嘀咕,也不知禿驢是否會收他為徒,教他本事。
地念菩薩正打算出門,賀生年将艾草往胸襟上随意一插,上前追問,“天黑了,大師要去哪兒。”
“自然是尋絜鈎了。”
“安平城我熟,我同大師一道去。”
“好。”地念菩薩望一眼他懷中的艾草。
兩人走在街頭,地念菩薩問:“你覺得絜鈎會藏在哪裏。”
少年搔搔頭,“我覺得那貨既然長得像鴨子,若不被人輕易發現,或許藏在鴨群裏。”
地念菩薩沉吟片刻,“或許有道理。”
賀生年住在城郊,對那一帶熟悉,誰家養鴨子他基本清楚,于是帶着菩薩去了城郊,“這附近有河有湖,不少村民養鴨子賣錢,城裏最大的鴨館一般都來附近收鴨子。”
天黯了,村民放完鴨子回鴨圈,在院中支開小桌,一家人圍坐吃飯,桂花初綻的季節,天氣還熱,大家在院子裏乘涼,有孩子的人家小孩子圍着院子追鬧玩耍,賀生年領着和尚一靠近鴨圈,鴨子便呱呱叫,呱噪聲引來一戶主人,那戶主瞧見是賀生年,沒好氣道:“賀子你圍着我家鴨圈幹什麽,是不是又想偷鴨子。”
賀生年尴尬笑笑,指着身側的白衣和尚,“柳大叔說笑了,出家人在呢,我怎麽可能幹偷雞摸狗的事,只是路過,路過。”
柳大叔身形魁梧,不信對方的話,只站在鴨圈前虎視眈眈盯着賀生年看。
賀生年趕緊将大師拽t走,柳大叔可別再說些他別的壞話,大師若聽了,怕是不願意收他做徒弟了,畢竟沒人願意收個擅長坑蒙拐騙偷,兼打架鬥毆的弟子。
兩人走在鄉村小路上,兩道影子偶爾交疊一起,地念菩薩見賀生年沉着一張臉,他溫聲問:“你先前偷過人家鴨子。”
“我餓啊,小時候吃不飽,順手逮了一只落伍的鴨子,柳大叔小心眼記到現在。”
地念菩薩搖頭笑笑。
賀生年當即舉手發誓,“我以後絕對不偷鴨子吃了,再偷,五雷轟頂。”
賀生年帶着和尚繼續探察下一家鴨舍,未免被村民誤會偷鴨子,地念菩薩朝少年郎伸出一只手,“你拽着我,我施個隐身術,旁人便看不見我們。”
先前安平城倒是來過幾個玄術道人,那亦是多年前乘風路過,引得百姓瞻仰,和尚說會隐身術,賀生年激動地抓住和尚的手。
地念菩薩本來指的是自己的袖子,既然少年抓住他的手,他亦沒拒絕,于是被對方牽着手靠近鴨舍。
賀生年只覺和尚的手又柔又暖。
鴨子瞧不見人,再沒呱呱亂叫,借着天上并不大亮的月光,兩人仔細辨別鴨群中鴨子可有異常,賀生年小聲問:“光線太暗,瞧不大清楚,尤其躲在暗處的鴨子,黑嗚嗚啥也看不清,我看我們還是白日再來吧。”
此戶鴨子無異,兩人又走向下一處,地念菩薩幻出一串佛珠遞過去,“戴上這串佛珠,可隐身,養鴨戶太多,為節省時間,我們分頭查看,兩個時辰後村頭彙合。”
賀生年激動地接過佛串,狠狠點頭。
兩人分開後,賀生年套上佛珠打一戶人家偷了一只最肥的鴨子,拎去湖邊宰了烤着吃。
火堆上架着的鴨子烤出香氣,賀生年倚坐一顆大樹下,看着手中一顆白色小藥粒,“三日雪。”擡手摸摸脖子上的佛珠,“早知道禿驢給這個,我就不用費勁吧啦跑去益安堂,借口灑艾草水偷你出來。”
揣回毒藥,鴨子烤熟,他撕下鴨腿往嘴裏塞。
“香,真香。”
一只鴨子很快吃掉大半,只剩鴨頭跟一只鴨腿,賀生年揉揉發沉的胃,打個飽嗝,實在吃不下了。
他枕着雙手靠在樹幹上,望天邊月光算着時辰,時間差不多了吧,該去村口跟禿驢彙合了,屆時怎麽說,就說辛辛苦苦仔仔細細尋了幾十家鴨舍,無有異常,對就這麽說,最好揉着小腿肚說,更能彰顯自己跑腿的辛苦。
他起身,舉着手裏的鴨頭鴨腿,琢磨如何處理,實在吃不下,扔了又可惜,帶在身上怕是禿驢聞到腥味,要不還是扔了吧,揚手要将鴨腿扔進湖裏,又突兀嘀咕說:“便宜老糊塗吃吧。”方轉身,賀生年怔住。
一襲白衣的和尚站在篝火旁,火光映在他眸底,看不出情緒,聲音亦是平平,“老糊塗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