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不久前還信誓旦旦保證再不偷鴨子吃, 否則五雷轟頂,轉眼間被抓包,一向能裝會演的賀生年尬住, 緊握手中的鴨肉,盯着對面的白衣和尚說不出話來。

“去給你口中的老糊塗罷, 不然涼了。”還是地念菩薩先開口。

賀生年臉都紅了, 他慶幸天色黯瞧不見他臉上的難為情,于是一言不發往村裏走, 和尚靜靜跟上,四周靜阒, 草窠裏傳來幾聲蟲鳴, 和着林間偶爾響起的幾聲鳥啼,然後便是兩人月光下靜靜的腳步聲。

賀生年不動聲色瞥一眼随在身側的和尚, 他面上一貫平和,眉眼似笑非笑, 不像生氣的樣子。

兩人一路無語, 賀生年将人領到銀杏林附近的一棟小破宅。土夯的一方小院,裏頭是門窗斑駁的兩間瓦房, 院子裏雜草叢生, 邊角開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屋內昏暗,一扇窗內透着煤油燈的影子, 有悶悶咳嗽聲傳出來。

賀生年一腳踢開破木門, “呵,我家。”

那一腳頗用力, 本就破舊的木門掉了半扇,賀生年将掉落的門板扔到牆角, 地念菩薩微微一笑,擡起潔白的僧鞋進門。

屋內一股子悶潮氣,土炕上躺着一個身形瘦弱瞎了一只眼的老頭,腰間挂着一個破舊的酒葫蘆,賀生年将葉子包裹着的鴨肉扔到炕頭,“老糊塗給你吃。”

頭發花白稀疏的老人,努力揚起脖頸瞧了瞧兩人,是賀生年還有一個白淨的和尚。

“這屋髒,回我屋喝口水吧。”賀生年說。

地念菩薩微微颔首,随少年郎去了隔壁另一間屋子。

屋內沒什麽家具,牆角雜亂堆着幹柴蓑草,還有一些寬大棕榈葉子,窗下破木桌上擱着幾個還未來得及清洗的粗瓷碗碟,依稀瞧見碟子裏有兩塊發黴的鹹菜疙瘩,炕上被褥淩亂。

一進門,賀生年又尴尬了,顯然這屋還沒老頭那屋幹淨。

他拿袖子胡亂擦了下凳子,朝和尚笑,“哈哈沒來及收拾,平日太忙了,大師先坐,我去燒水。”

地念菩薩坐下後,賀生年趕緊徹掉桌上的髒碗碟,又去竈邊燒水,最後爬上土炕将淩亂的被褥疊整齊。

地念菩薩撚着手中佛珠,靜靜看着少年郎忙成一團。

待人忙清,鐵鍋裏的水也燒開了,賀生年清洗了粗瓷碗給人倒水。

純正白開水端上桌,賀生年笑出白牙,“沒茶葉了,大師湊合喝吧。”

地念菩薩倒是不嫌棄,挂着佛珠的手,端起粗瓷碗喝了兩口,“那老者是你何人?”

“啥也不是,撿回來的。”賀生年随意坐到另一張凳子上,單腳踩上去喝着自己倒的白開水,“麻煩死了,後悔死了,自己都吃不飽還撿回個白吃飯的。”水有些燙,他吹了幾口氣,“後來轟都不走,賴我這了。”

地念菩薩不說話,又端起瓷碗喝一口水。

賀生年擡眼看了對方幾眼,有些心虛的樣子,唇角嚅嗫幾聲,還是難為情地問出來,“絜鈎查的怎樣。”

菩薩搖頭,“一無所獲。”

賀生年又開始扯謊,“我去查了幾十戶鴨舍,也沒發現異常,剛好有家農戶的鴨子被黃鼠狼咬死幾只,我便順手拎去湖邊拔毛烤了,想到大師出家人不沾葷,否則定會給大師留一些的。”他說完又端水喝,欲用碗蓋遮住自己的臉。

他不知自己怎麽回事,以前扯謊,行雲流水水到渠成絲毫不愧疚,但大師面前他總為自己的謊言感到愧疚和心虛。

月光透過擋不住風的破窗照進來,落在菩薩肩頭,白衣似渡了一層聖光,菩薩撚着佛珠道:“理解。”

“什麽理解?”

菩薩看向少年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容易餓。”他繼續撚着佛珠道:“日後若吃不飽盡管告訴我,我讓小二多備些飯菜給你。”

和尚的話,賀生年聽傻了。和尚一點不怪他扯謊偷懶,還為他不堪的行為尋了個正當的借口,其實他不是沒吃飽,單純嘴饞。

賀生年起身,撓撓頭,“那個,今晚對不住,我以後改。”

菩薩自晃悠的半扇木門,望向外頭的一地月霜,及不遠處簌簌而動的銀杏林,“今日時辰不早了,你先休息吧。”言罷阖上眼皮,但手中撚着的佛珠未停。

賀生年脫鞋上炕,睡之前瞧一眼和尚,他便那樣坐凳子上一宿?

他土炕不幹淨,被褥亦是髒的,不好邀人家上炕休息,随他吧。

賀生年睡覺一向輕,不知為何,聞着鼻尖淡淡沉香味不知不覺入睡,且一覺睡到大天亮。

他是被米粥香味勾醒的,賀生年打炕上爬下,披頭散發趿拉着鞋子走出屋門,小院角落的爐子上炖着一鍋白米粥,老糊塗一早醒了,木木的坐在缺角的石桌前,和尚親手給老人盛了一碗粥,靜靜放到石桌前,又将勺子塞到老人手中,“老人家,小心燙。”

老糊塗顫巍巍端着米粥喝,地念菩薩直起身,瞧見打門口走出來的少年郎,“你家米缸空了,我用幾個佛串向鄰家借來一斛米。”

賀生年坐到石桌前吃白粥,軟糯甜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米粥。和尚卻不喝,只站在院子一角瞧不遠處的銀杏林。

“大師,你不吃麽。”賀生年端着粥過去問。

“我不餓,你們多吃些。”

早飯罷,兩人返回安平城內。賀生年帶着和尚走街串巷追蹤黑霧,城內黑氣越發少了,賀生年見和尚将茶館門前的一縷黑氣收入佛串內,疑惑道,“大師,為何我看不見黑氣。”

“凡、胎、肉、體未曾修行,自然看不見。”

“那大師教我修行啊,待我學有所成我幫大師收黑氣t,大師便可以享清閑了。”

菩薩搖搖頭,擡腳進了一間茶館,“同我走了大半日,渴了吧。”

白衣和尚能去疫,救了小慧爹的命這樁奇事已傳開,茶館掌櫃有所耳聞,那聖僧就住在城內雅舍客棧,見賀生年領着白衣和尚進來,茶館掌櫃親自端來上好的茶點,表示對大師的敬重。

幾個茶客亦頻頻向大師問候,連帶着看賀生年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茶館掌櫃還有事要忙,同大師道別後瞥一眼抖腿吃糕的賀生年,“以後啊別動不動就打架了,下手那麽狠,你要向大師學着些。”

賀生年對着掌櫃背影tui了一聲,菩薩問:“你為何經常打架。”

賀生轉回頭,往嘴裏塞桂花糕,漫不經心道:“小時候為搶吃的打,長大了為搶活幹打,打着打着打習慣了。”

菩薩摩挲着手中茶盞,“日後莫要再打架了。”

“不打不打了。”賀生年笑嘻嘻道,喉嚨口又嘀咕一聲,“婆婆媽媽。”

安平城內的黑氣幾乎被地念菩薩清幹淨,那些黑氣零散稀薄,被人沾染了,易害病,黑氣聚集到一處,可升瘟。自菩薩入城後,瘟疫得到控制,再沒人感染,原本死氣沉沉的城池慢慢散發生機,原本擔心感染不敢開門營生的鋪子亦全數開張,衆人道城裏來了活菩薩,瘟神都避開了。

和尚來安平城後,過得最舒坦的要屬賀生年,他跟和尚在客棧蹭吃蹭喝七日,有時帶着和尚穿街走巷尋黑氣時,和尚還會給他買些零食吃,烤地瓜糖葫蘆還有他最愛的桂花糕,混在和尚身邊的幾日,賀生年尤其滿足,晚上做夢和尚收他做徒,教他本事給他做飯,帶他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這日深夜,正陷入美夢中的賀生年驀地被疼醒,全身骨肉猶如被蟲蟻鑽噬之痛,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和尚房內黑着燈,和尚可驅疫之事傳到邕王耳裏,賀生年想起晚膳前邕王府的人将和尚請走,眼下還未回來,他忍痛走出客棧,去了城郊家門口附近的銀杏林。

林中霧瘴重重,賀生年站在一塊七尺高的石碑前,石頭上隐隐顯出一縷縷金線,金線緩緩繞成似鴨似鳥的一個怪物形體來。

粗啞的嗓音自石內傳出,“這些日子你倒是逍遙快活,多久沒來獻血了,怕是忘了你身上的血咒。”

賀生年滿額冷汗,疼得握緊拳頭,“你也看見了,那和尚本事不小,我一直沒來獻血是擔心他發現什麽。”

“我餓了,我要血,你自己想法子,否則你身上血咒将時時刻刻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

“還有,給我盯緊那和尚。”

怪物言罷,石內金線隐去,似鴨似鳥的怪物消失,石頭又恢複成普通石碑。

“絜鈎。”賀生年咬牙切齒。

深更半夜,賀生年去了城內燕子巷,爬上張小慧家的牆頭。

小慧娘親死得早,唯剩小慧還有那個病弱的爹相依為命,小慧正在睡夢中,依稀感覺有人摸她腳,她驚叫着醒來,隔壁房間的張錢聽到女兒的尖叫聲,匆忙披上衣裳出來,見自家小女兒抱着薄褥縮在牆榻一角,地上則站了一道黑影,張錢抄起牆角笤帚往人身上抽去,那人轉身一把奪過笤帚,“別打,是我。”

借着微弱燭火的光芒,張錢看清對方的臉。

“賀子。”

清早,邕王府的轎子停在雅舍客棧門前,護衛掀開轎簾,地念菩薩打轎內走出來。

護衛将高僧平安護送到客棧,施禮離開。

地念菩薩方走進客棧,小二急匆匆跑來,“大師您可算回來了,賀子在您房門前跪了好幾個時辰了,一直抽自己嘴巴子,你快去看看。”

雅舍客棧仍舊只有和尚和賀生年兩個客人,因此十分安靜,菩薩走上樓梯便聽到二樓隐隐傳來巴掌聲,跪在房門口的賀生年見一角白衣款款而來,更加賣力地抽自己嘴巴子。

地念菩薩停到賀生年身前,他還在不停的抽,臉都被抽得腫脹充血,仿似碰一下能淌出血水來,眼睛跟着也腫成了魚泡眼,菩薩一揚手,一圈光團勒住賀生年不斷自殘的手。

“發生何事,進屋說。”菩薩轉身進屋前吩咐小二取些冰塊來。小二雖想瞧八卦,但不方便聽牆角,于是不甘心的一步三回頭的下了樓。

賀生年同犯錯的孩子一樣垂着頭,“昨晚我打架了,我答應了大師不再打架,我錯了,于是懲罰自個兒,大師原諒我一次。”

“打了誰。”菩薩撚着佛珠問。

“張錢,就是被大師在死人坳邊上救活的那人。”

“小慧的爹?”

“是,我昨晚去給張伯送藥,他們都睡了,黑燈瞎火沒看清誤闖了小慧的房間,不料張伯将我當做淫賊,話說得難聽,還拿笤帚打我,我一氣之下給他打暈,他鼻子破了,淌了些鼻血。”

“為何晚上去送藥。”菩薩問。

“我晚上做噩夢吓醒睡不着,于是去益安堂打牌,麻子喝多了,耽誤了給張伯的藥,我出于好心給人送藥,被當做淫賊,我一時沖動,我……”

小二的冰塊送進屋,菩薩親手接過,掏出袖口裏的帕子裹上冰塊,敷到賀生年臉頰上,“知錯便好,下次不許了。”

“我下次再不會打架了,我發誓。”賀生年舉起手道。

地念菩薩笑了笑,“下次不可再有自殘之舉了。”

賀生年愣神間,菩薩又道:“自己拿着敷,甚涼。”

晚間,邕王府的人又來客棧請人,來的是邕王嫡子賀靖宇,小邕王道邕王中午還好端端在書房看書,晚膳前突然咳嗽高熱,只一盞茶的時辰,脖頸手臂上出現紅斑,形似疫症。

地念菩薩趕忙随人下樓,賀生年追上去喊了句大師,菩薩側身看他一眼,“你随我來罷。”

賀靖宇上了前頭的棗紅色駿馬,賀生年随菩薩上了馬車轎子。

“大師帶着我去,是想教我除疫的本事了?”賀生年臉頰腫脹但雙眸發亮。

“是擔心你又去打架。”地念菩薩的口氣透着些許縱容無奈,瞧見他臉腫得像豬頭實在有礙觀瞻,指尖撚出一團金光,金光朝賀生年臉上散去,賀生年只覺一股摻着沉香的沁涼浸入肌膚每一寸,臉上火辣辣的痛感緩緩消失,他摸摸臉不腫了,開心地呲牙朝和尚笑笑。

“阿念大師,你真好。”

地念菩薩被請進府內,邕王躺在紅玉榻上,金絲象牙屏風外站着幾個束手無策蒙着面的醫師,其中還有惴惴不安的安大夫。

菩薩走到榻邊,給邕王看診,病者渾身滾燙眼尾緋紅,身帶黑氣,脖頸手背上的紅斑有腐爛之兆,确實感染了疫症。

大師斂起佛珠道一句疫症,所有人都忍不住退後幾步。

菩薩遣散衆人,只留下賀生年。賀生年又親眼看着大師默念幾句經文,施出一些真氣将邕王體內黑血逼出,邕王脖頸手臂上的紅斑不消一會全數消失。

除卻邕王,邕王的貼心侍婢桃兒,亦感染疫症,侍女不比邕王身份金貴,被扔進了空院隔離,地念菩薩趕去荒落的院子,那婢女已在房梁上挂了白布,欲死個痛快。

半盞茶時間,地念菩薩将婢女疫症清除。

邕王轉瞬康健,整個邕王府無不感激,王妃着人給大師送了諸多寶貝,菩薩拒收。

小邕王欲給大師辦宴席,亦被謝絕。小邕王請大師去前廳喝茶,菩薩應了。

“敢問大師,我爹因拉弓扭傷了腰,近些時日一直養在府內閉門不出,為何突染疫症。”賀靖宇不解。

地念菩薩瞧一眼堂內衆多雜人,賀靖宇會意,遣散下人,人都走空,無人端茶倒水,賀生年主動接過這活。

地念菩薩撚着佛珠道:“依我看,邕王是被人下疫。”

“什麽?誰敢謀殺邕王。”賀靖宇驚異。

“晚膳之前,邕王可曾接觸過什麽異常之人。”

賀靖宇想了想,這幾日他爹腰身扭傷,他一直陪在爹爹身邊同人下棋,婢女桃子亦一直貼身伺候,未曾出府或是接觸旁人,小邕王如實回複,“我爹與桃兒未曾接觸什麽異常之人,近身伺候的亦是府內老人,唯有中午麻子來府內送了一貼治療扭傷的膏藥。”

“哦?”菩薩詫異間,賀生年端給菩薩一杯茶。

賀生年又沏了一盞茶,袖中滾出個白色小藥粒,只聽和尚又道:“麻子送來的膏藥在何處。”

滾落到掌心的小藥粒,賀生年暗中又收回去,然後将茶奉給賀靖宇。

賀靖宇方要吩咐下人去尋爹爹先前撕下的膏藥,菩薩起身,“我親自去看。”

益安堂t安大夫的膏藥出名,邕王扭了腰,差人給安大夫傳話,給他調一款扭傷的膏藥,安大夫制成了膏藥,便交給麻子送去邕王府。

膏藥本要貼上三日奏效,邕王貼上不久感覺奇癢,便揭下來扔了。

揭下的膏藥來不及收,還在書房的桌上,地念菩薩拾起膏藥聞了聞,賀靖宇道:“難不成問題出在這膏藥上。”

地念菩薩未回,半響将膏藥收了,“府內已無恙,貧僧告辭。”

邕王府的車轎将大師與賀生年一路送回客棧。

入了客棧二樓,賀生年在自己客房門前與菩薩道晚安。

菩薩推開客房的門,“你過來。”

菩薩進屋後坐在桌前,并将邕王府帶來的膏藥擺在桌角,面上一貫的笑意沒了,眸光清冷盯着微微垂頭的賀生年。

“昨晚,你去找麻子,不止好心替他去張宅送藥,還往膏藥上動了手腳是吧。”

賀生年握緊拳頭,抿唇不語。

菩薩又道:“拿出來。”

“什麽?”賀生年驀地擡頭。

“你欲下給小邕王的藥,拿出來。”

賀生年慢吞吞自袖口掏出那粒白色的小丸。

菩薩指尖撚着藥粒,聲音裏涼了幾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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