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賀生年拳心緊握, 眉心緊蹙,似在強壓什麽情緒,屋內靜悄悄的, 窗臺瓷瓶內桂花枝的香味,與菩薩身上散溢出的沉香味道交織, 是種讓人沉靜的氣氛。
地念菩薩見人一直握着拳心緘默不語, 他将手中的白色小藥粒靜靜擱在桌角,“你若不想同我說, 便去邕王面前忏悔罷。”
賀生年猝然跪下,膝行到菩薩腳邊, 一手抓住他幹淨無暇的衣角, “大師這不是要我去送死麽,我暗中給邕王下疫, 險些給小邕王下藥,雍王府的人豈會放過我。”
地念菩薩手中撚着的佛珠停頓片刻, 微微俯身盯着跪地的少年看。
賀生年松開手, 有些回避那雙純澈神聖的瞳眸,他睫毛微顫, 不悅的回憶于腦海中再一次浮現。
那年他六歲, 跟別的小叫花一起去城牆根要飯, 入冬後的天氣驟降,自清早開始飄雪, 小生年抖着身子縮在牆邊, 腳邊的破碗裏一個銅板都沒讨到,白雪将碗底覆蓋。
天氣不好, 嫌少有人外出,今日是讨不到銅板或剩飯了, 小乞丐們唉聲嘆氣起身,欲尋暖和些的地界避風雪。
所有小乞丐都起來了,唯獨衣衫褴褛的賀生年上下牙打顫,仍舊縮在牆根。打算同乞丐群一道走的小啞巴,轉身朝他比劃手語,“你怎麽還不走,這鬼天氣是要不到飯了,再不走要被凍死。”
小啞巴同他年齡相仿,兩人還算相熟,日常相處中他也懂一些手語。賀生年凍得鼻尖通紅牙齒打顫,搖搖頭。
今日他必須得要到飯,張伯病了,兩天沒吃東西了,他們沒錢看病,再沒飯吃,怕是身子骨挺不住。
張伯是個瞎了一只眼的老乞丐,四歲那年賀生年的娘親上吊去了,他一夜之間成了孤兒,沒飯吃只能混入乞丐群,因年齡太小,總被欺負,張伯格外照顧他,分給他吃的,将自己的衣服給他穿,哄他睡覺。張伯與別的乞丐有些不同,他識字,在郊區尋了個山洞當自己的窩,別的乞丐都很髒,但張伯十分幹淨,衣裳雖破,但沒有別的乞丐身上的酸臭味,居住的洞內亦收拾的整整齊齊,張伯将四歲的賀生年領回山洞,給他洗頭補衣裳,教他認字,有次爺孫倆外出要飯,一個錦服小姐多賞了張伯幾個銅板,張伯用那些錢給賀生年買了兩塊桂花糕。
娘親在時,瘋瘋癫癫癡癡傻傻,從未好好照顧過賀生年,賀生年第一次感覺到溫暖,是從瞎眼的張伯那裏得來的。他很願意跟着張伯,一随就是兩年。
入冬後,張伯身子越發不行,手上腳上全是凍瘡裂口,已不能行走,賀生年只好一個人來要飯,今日下雪,他在風雪中坐了兩個時辰,他亦想尋個避風的地界暖和暖和,可若今日要不到飯,他擔心張伯會死,張伯死了,他怎麽辦。
賀生年抖着滿是凍瘡幾乎凍僵的手,自懷中掏出半塊血玉,上頭有玄鳥的紋痕,安平郡的人都曉得玄鳥乃賀氏一族圖徽,邕王府親衛手中的旗子上印着的便是玄鳥。
小賀生年不懂玉,不知這半塊玉值不值錢,曾有想賣玉換吃的想法,張伯說既是他母親留給他的,不應變賣,留着為好。于是這塊玉一直留下來。
走出幾步的小啞巴,見賀生年手中捧着一塊血紅的玉,白雪綴到上頭瞬間融化,十分紮眼,于是掉頭跑到他身邊,手語詢問這玉的來歷。
賀生年緊緊抓緊血玉,嘶啞的聲調,“我娘死前給我的,我娘說我爹是邕王,這玉是邕王給她的。”
小啞巴瞪大了眼睛。
賀生年收起玄鳥紅玉,想起她娘瘋瘋癫癫的,說不定是臆想,他怎麽可能是那潑天富貴與權勢的邕王的兒子。
他曾去邕王府門口要過飯,見到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邕王,着一身月白錦袍,仿似畫裏不食人間疾苦的小仙童般,小邕王牽着一條黃狗出來玩,拿香噴噴的雞腿逗小狗,饞壞了餓了一整天肚子的賀生年。
小邕王給黃狗喂了足足三個雞腿,黃狗吃飽了再吃不下,他手中還剩一塊,見到牆角邊巴巴望着的小乞丐,跑去遞給他。
随身的丫鬟趕忙跑去将主子拉開,嘴裏叨叨着小主可要離乞丐遠些,被傷了被碰髒了如何是好。
賀生年吃了一半雞腿,另一半他要留給張伯,他見小邕王被擁護着進入金漆碧瓦的恢弘府門,這才轉身離開。
人與人的命,果然是不同的,有人是天上月,有人是陰溝泥。
雪天,極少人上街出行,城牆門口亦是行人寥寥,賀生年用意念堅持着,想着路過的人見他可憐的份上賞些吃食,不知不覺僵暈過去。
巡邏的城門護衛踢醒了他。
“還以為死了,險些扔你去死人坳,不想死快些走。”護衛随手扔下一個饅頭走了。
賀生年從雪堆裏撿起饅頭,無視上頭沾的雪渣,急忙湊到嘴邊囫囵塞幾口,他太餓了,可剛吃兩口又停住,不行,先給張伯吃,張伯還病着。于是他撐着發僵發麻的腿站起來,打算先回山洞,随手一摸,胸口空空,那塊血玉不見了。
賀生年順着乞丐們留下的腳印尋到一個擋風草垛,小啞巴果然不在,他問乞丐們小啞巴去了何處,有個乞丐抓着身上的虱子說方才小啞巴向他打聽邕王府怎麽走。
賀生年趕忙往邕王府跑,露腳趾的鞋踩在深雪裏,又濕又冷,刺骨的涼。
王府門前站着一隊帶刀護衛,賀生年不敢靠近,他想小啞巴應該拿着那塊血玉認親去了。
他躲在一顆樹後面,踟蹰着,突然緊阖的朱紅門扇自內打開,兩個罩着鬥笠的小厮擡着個麻袋出來,賀生年雖小,預感一向準,他娘親死的那一天他莫名心慌氣短,然後果然出事了,現在莫名心慌的感覺又浮上胸腔,他依着不好的感覺,偷偷跟着兩個小厮去了一處僻靜的路邊。
小厮四處望望,街上不見行人,于是将麻袋随手仍在道邊旮旯。
風雪中,小厮的談話聲依稀傳到賀生年耳朵裏。
“扔這合适麽。”
“大雪天難不成真扔去郊外的死人坳,一個乞丐而已,無人在意。”
“哎,你說這小乞兒究竟是不是邕王之子。”
“我跟你說,我那相好的伺候在王妃身邊,前些年邕王的貼身丫鬟懷了身孕,王妃将那丫鬟毀了容又好一頓打,後來那丫鬟跑了。那約莫是七年前的事,看那小乞丐的年歲,沒準真是婢女生下的孩子,本想着那頓毒打孩子應該沒了,不成想沒掉。”
“啧啧啧,可惜了,邕王的種啊,王妃眼裏不容沙,邕王曉得王妃暗中處理了丫鬟,亦不過問。”
孱弱的賀生年站在風雪中,好似一股風能将他這一小只吹跑,他望着兩個小厮的背影徹底消失,這才眨了眨眼睛。
他娘親确實被毀了臉,用簪子劃了上百道口子,有時瘋瘋癫癫道自己命不好,有時候掐着他脖子壓抑悲痛地朝他怒吼,說他本是富貴命卻在這亂世中遭罪,不如早早去投個好胎。
賀生年收回思緒,跑去扯開麻袋,小啞巴早斷氣了,身上無傷痕,不知怎麽死的。
賀生年明白,小啞巴是代他去死的,今日找上邕王府的若是他,那麽小啞t巴便是他的下場。
他揣着好不容易得來的饅頭,沿着風雪跌跌撞撞走去郊外山洞,手腳麻了,心也麻了。
抖去滿身的雪花,他搓搓小手哈着氣,捧着饅頭走進山洞,“張伯,我給你帶饅頭來了。”
洞角的火堆早滅了,草床上的人沒回應,賀生年小跑過去,搖一搖張伯的肩,沒動靜。他的小手覆上張伯的額頭,欲探人溫度,是不是燒過去了,手心卻觸了一片冰涼。
張伯去了,賀生年如往常一般躺在張伯身邊,将那個咬了兩口的饅頭放在張伯手裏,他瑟縮着肩膀嗚咽着,聽着洞外呼嘯的風雪,本是清澈的瞳仁裏一片茫然……
跪地的賀生年一句話都沒說,薄唇緊抿,他不曉得菩薩已從他悲恸的眸底,探看了他記憶中的過往。
地念菩薩收回視線,不忍再看下去,世人疾苦,賀生年記憶中的那場雪,仿似落在菩薩那顆悲憫萬物的心上。
菩薩手中佛珠重新撚動,又問:“你是如何給邕王下疫的。”
“用繩子套了個饅頭遞到死人坳,底下活着的人撕下身上的一塊破布換了饅頭。”
菩薩懂了,那沾染疫毒的破布,與麻子送去邕王府的膏藥混在一起,“你不在意麻子生死?”
“我用油布包封住藥膏,只要麻子不拆開便無事。”賀生年沒有溫度的聲音道。
“你為何要給小邕王下藥?”菩薩再問。
賀生年恨邕王的薄情,至母親悲慘而死,他亦孤苦無依,但小邕王無辜。
賀生年冷哼,“同樣是一個爹的種,憑什麽他錦衣玉食金尊玉貴長大,我卻活得連狗都不如,我給他下點瀉藥,清清他滿肚子的油水。”
那粒白色藥丹确實是瀉藥,菩薩擡臂,朝賀生年額心探去,一團陽息被吸出,菩薩又将那一縷生息遣返回去。
他給邕王治疫,探得邕王體內氣血陽息,賀生年果真是邕王血脈。
菩薩嘆口氣,“如今中州動蕩,天下大亂,戰事災荒不斷,浮屍遍野,安平城安居一隅,百姓能過活,全是邕王治理之功。邕王若薨,安平城甚至整個中州将亂,你犯了殺心,當自行悔過。”
賀生年眼神一亮,“我自當悔過,大師慈悲,謝大師給我一條生路。”
“你罪孽不淺,我便不将你交由邕王處置,罰你禁閉三日,好生反省。”
賀生年表面虔誠磕頭,卻暗中竊喜,這個懲罰也太輕了。他站起來,“我這就去自己房間閉門思過,保證三天不出房門。”
他眼底的竊喜,菩薩看在眼裏,賀生年拉開房門之際,菩薩又道:“禁食三日。”
賀生年僵了下,“是。”
菩薩斂目微思,這人臉皮厚又無賴,曾受無數苦難,即便是皮肉之罰估計也不怕,但他從小餓肚子,饑餓是埋在骨子裏的恐慌懼怕,唯有戳到他痛點,方能讓他有所忌憚,所以罰他禁食三日。
賀生年餓了兩天,這天深夜盤坐地上餓得睡不着。他袖口抖出一粒白色藥丸,給和尚的是假藥,這枚真的毒藥他未交出去,若交出去怕不是只罰他餓三日了。
他一直觊觎益安堂的“三日雪”,此毒藥是安大夫暗中花重金朝一位術士買來的,不曉得安大夫買毒藥意欲何為。他暗中得知三日雪無色無味,服下毫無異常,若想人死,只需三日之內喂人吃上一盞銀杏茶,三日雪的毒素将被引出來,屆時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查無所查。
邕王年事已高,唯有賀靖宇一子,小邕王一死,邕王便絕後,屆時他再登門,不怕邕王不認他。即便邕王鐵了心不認他,用他一條賤命換小邕王一命,值,痛快。
等着吧,他早晚尋機下給小邕王。賀生年默默收起三日雪,揉了揉餓得發灼的胃,對面和尚房間的燭火已滅,應是睡了。
“死禿驢。”他暗罵道。
他天不怕地不怕死都不怕,就怕挨餓,死禿驢真是捏到他痛處。
對面房間,盤坐默經的菩薩,睫毛微微一動,搖搖頭。
翌日一大早,和尚房門響動,緊接着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賀生年曉得和尚出門了。
小二抱着笤帚去和尚屋子打掃,賀生年拉開房門,倚着門框扮虛弱,“給我偷偷拿點吃的。”朝小二腳邊扔了一塊碎銀,“別告訴和尚。”
小二拾起銀子,不消一會端來一疊桂花糕。
香甜軟糯的桂花糕囫囵往嘴裏塞,賀生年一邊吃着一邊肉疼,給小二的封口費是他兩個月的工錢,于是不甘詛咒着,“死禿驢,餓死我了,喝水噎死你吃飯撐死你。”
走廊裏拿着抹布要去擦桌子的小二,湊到賀生年身邊,“我說賀子,你暗中咒罵大師是不是太缺德了點,大師乃安平城的貴人,也是你的貴人,就憑你一個無賴擡屍的混混,能住我們客棧,每頓還吃那麽多,還不是大師給你的恩惠。”
“收了我的封口費你閉嘴吧。”賀生年塞着桂花糕不甘道。他也不想給那麽多,但給少了怕人去告密。
小二從懷裏掏出那枚碎銀,扔回賀生年腳邊,“實話跟你說,若大師不發話,你給我一錠金子我都不可能給你一粒米吃,今早大師吩咐我暗中給你送些吃的,讓我替他保密,實則你嘴裏的桂花糕是大師親自去買的。”
小二一臉正氣的走了,賀生年一臉木讷,不停的往嘴裏塞桂花糕,直塞得口腔裏盛不下,才幹咳起來,咳得眸底潤潤的,覆了一層淚花。他去桌邊給自己倒水,順下口中的甜糯,擡手順着心口自言自語道:“噎着了。”
挂着淚珠的眼,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