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三日一過, 賀生年找上獨自出門尋絜鈎的和尚。
又是個雨天,街上行人匆匆,不大不小的雨滴順着青瓦房檐滴淌到青石板路上, 沾濕行人的鞋襪。
地念菩薩收傘,走去路邊的茶攤避雨, 小二端上一壺粗茶一碟蠶豆。茶攤前走過一個小乞丐, 小乞丐與急匆匆避雨的人不同,慢悠悠走在路上, 像是不怕淋。
菩薩起身,走到小乞丐面前, 将他牽到茶攤裏, 給他倒了一碗熱茶暖身,面前的蠶豆推到他身前, 又朝小二要了些吃食幹糧。
渾身髒兮兮的小乞丐大口吃着桌上吃食,待人吃飽, 菩薩将剩餘的幹糧打包遞給小乞丐, 小乞丐許是常遭冷眼受盡欺辱,已失去與人溝通的能力, 接過吃食, 也未說感謝, 擔心手裏的糧食被搶走似得轉身往外跑,菩薩抓住乞丐瘦骨伶仃的胳膊, 将擱在的桌角的一柄油紙傘塞到他手裏。
小乞丐撐着傘, 抱着一袋幹糧跑入雨街,再瞧不見那道瘦弱的身影, 菩薩起身結賬,走上街, 雨水小了些,滴在他肩頭,白衣上頓時暈染成一朵朵暗花。
一直暗窺的賀生追上前,手中的傘往和尚那頭傾斜,呲牙一笑,“大師你衣裳白,可別淋髒了。”
地念菩薩側目看他,淡淡一笑,繼續沿街走向前。他記得第一次打益安堂門口遇見這少年郎,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衣裳真白。”
“你好像對白衣過于關注。”菩薩心思微妙,問道。
“白色是好命人才穿的顏色,尤其上好料子的白衣。”賀生年低頭瞅一眼自己身上灰黢黢打着補丁的雜役服,“像我們這種人除了爹娘死了扯塊廉價白布披一披,此生無緣白色。”
哪個辛苦勞作為生計發愁的人會穿白色,不消一會,衣裳就髒了,還是黑灰藏髒。記憶中小邕王的那身月白錦袍一直烙在賀生年心頭,成了刺目泛酸的白月光。
賀生年又道:“大師你人真好,給小乞丐吃的,若我小時候遇見大師就好了,尤其那個下雪……”他說不下去,壓去心頭的酸楚,又笑開,“大師一定是被護佑着長大,才生了一顆菩薩心腸。”
地念菩薩想了想,他自佛國出生,自幼被佛陀養大,雖非錦衣玉食,但不會挨餓受凍,僧佛沉靜慈悲,不會欺淩幼小,他算是被衆佛僧護佑長大。
賀生年一只手探出傘外,粗糙的掌心接住幾縷雨絲,“其實我也想當個好人,可命裏不許。”
和尚側目看他,賀生年解釋,“大師你一定不曉得我們最底層的人生活有多苦,打小沒人護着沒人管,要想填飽肚子就得去偷去搶,否則輕則整日餓肚子,重者直接餓死,長大了為了掙t得一份工,與一群同我一樣的無賴混混大打出手,誰打贏就是誰的了,生存殘酷啊,但凡善良些早就被欺負死了。”
面食的香氣打一戶食肆窗戶口飄出,賀生年的肚子咕嚕嚕直叫。
地念菩薩擡腳跨進面館,點了兩碗素面,望着坐在對面拍打肩頭雨珠的少年郎,“兩碗夠不夠。”
“都是給我的啊。”賀生年抄起筷子挑面吃,連連點頭,“夠夠夠。”
菩薩一口沒吃,只喝了掌櫃贈的茶,待賀生年将兩碗素面吃光,菩薩才道:“善良無關身份財富,乃是一種選擇。”
賀生年愣了下,和尚說這話,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不食人間疾苦,他不信和尚若打小是乞丐,受盡白眼欺淩,還能養成如今這副菩薩心腸。
菩薩給他倒了一盞熱茶,“你肯收留一個瞎眼流浪老人,是你選擇了善。”
賀生年捧着熱茶吸一口,“別提那個老糊塗了,要不是看他有些像兒時照顧我的一個伯伯,我才不管他,白吃白住還得管酒。”
小二往隔壁桌端上一碗白菜炝鍋面,白菜葉上頭浮着一坨肉絲,賀生年瞥了一眼,可惜和尚給他點的素面,素面哪有葷面好吃。
菩薩撚着佛珠道:“日後你都要食素。”
“啊?”賀生年聲音裏藏着不滿。
菩薩又道:“不可殺生,不可沾葷腥,不可诳語。”
賀生年嘴角抽抽,好家夥,禿驢忒狠了點,本以為三日禁閉加禁食算是罰過了,敢情才剛開始。
他表面答應着,“是。”實則心底嘀咕着,等你走了,誰看着我,我就吃肉怎麽地。
菩薩起身結賬,走出面館,外頭仍舊飄着雨,賀生年撐開傘追上去,菩薩道:“白色僧服乃尋常之色,你要常清洗,不可像你身上穿的這身,十天半月也不換。”
賀生年怔了,雨街頗安靜,過往行人商肆全數虛化,他只清晰聽到胸腔裏有力的跳動聲,還有雨滴落在油紙傘上的滴答聲。
“大師……的意思是……”
菩薩停步,沖他彎眼一笑,“不是想同我學本事麽,你若心思未改,可拜我為師。”
賀生年手中的傘掉了,雨點打濕他的發,菩薩的肩,他驀地跪下,“師父,我願意一直跟着你。”
菩薩彎身,将人扶起,順手拾起掉在地上的雨傘,傘面朝少年郎身上傾斜,“待尋到絜鈎,解了安平城之患,你随我回佛國,再行拜師之禮。”
斜風細雨吹進賀生年眼角,他揉揉發潤的眼睛,一向能說會道的他此刻竟笨嘴拙腮,喉嚨裏帶着艱澀的聲調回複一個簡單的字:“嗯。”
啊的一聲尖叫打破街頭寂靜。
勾欄院門口跑出一個渾身腐洞,披頭撒發的姑娘,門口的老鸨驚吓着躲開,“蜻亭她她她莫不是染了疫症。”
站在老鸨身側的姑娘也吓癱了,“我方才還進她房間送送吃的。”
老鸨當即拍着大腿根嚎開,“怪不得一連幾天不出門,說是葵水來了肚子疼,感情是感染了疫症啊,天啊,我這個花樓還怎麽開……”
蜻亭身上的紅斑已腐,呈血洞之狀,可見疫症嚴重,她跌跌撞撞自花樓跑出來,許是身子太虛跌倒,包裹臉的輕容紗掉了,路過的行人見她這副樣子,紛紛尖叫躲遠。
蜻亭原本打算去益安堂求醫,整個安平城唯有安大夫收治疑似疫症之人,她實在沒力氣跑了,倒在浸了雨水的青石板路上,粗粗的喘息。
地念菩薩将蜻亭救了。
但更多疫症者出現,蜻亭先前接了多少客,便感染了多少人,恩客們回家又感染一大家子,不出幾日,感染疫症者已破千人。
菩薩救人施用內力佛法,為數百人驅疫之後,身已虛虧。
客棧不便接待病人,菩薩去了益安堂,與安大夫一道治症,益安堂外有烏壓壓一群病人等待大師醫治,症狀有重有輕。菩薩再将一個老婦體內毒疫驅除後,已滲出滿額的汗,端杯盞的手一直抖。
小邕王派了兵将維持醫館秩序,仍擋不住滿心恐懼的疫人擁着往醫館裏沖,誰都想盡快讓大師給治好,尤其大師身子有些支撐不住的消息傳開後,病人仿似瘋魔般在外頭叫嚷着,更有的硬往醫館裏闖。大師若倒下,他們唯有死路一條,誰都怕死,益安堂門側的護衛險些攔不住一群瘋魔之人。
益安堂情況不妙,小邕王得了消息,蒙了面紗親自來醫館前維持秩序,他帶了足夠的兵将,總算壓制住險些造反的病人。小邕王将人群中抱着孩子的男人叫到身前,那孩子奄奄一息,他将父子倆放進去。
孩子症狀嚴重,滿身滿臉的血洞,眼眶滲血,衣裳亦被黑血滲透,疫毒侵入骨髓,已救不活。那父親症狀較輕,菩薩勉力強撐,将人體內疫瘴逼出。
賀生年見和尚面色煞白、唇無血色,抓着藥包朝門口護衛大吼道:“不能再放人進來了,大師需要休息。”
小邕王吩咐暫時關閉益安堂大門,外頭得不到救治的病人哭天喊地又亂做一團。
地念菩薩盤坐調息一會,稍有好轉。席上的女孩來不及送出去,只吊着最後一口氣,菩薩起身,走到女孩身側,依稀瞧見有黑氣盤旋女孩身上的腐洞周圍,他曲指拉出一線黑霧湊到眼前,秀眉緊皺。
小邕王道:“大師可是發現了什麽。”
“血氣,怨念之人的血氣。”指尖撚出一簇火,燒掉眼前的一團黑氣,菩薩頓悟道:“絜鈎未出,應是被封印于某地,有人以怨念之血豢養絜鈎,使其壯大,助其破封印而出。”
之前未從黑氣中尋見血氣,是因黑氣過于稀薄,但這波疫症來勢洶洶,應是絜鈎被喂食了鮮血,從中得了力量又忍不住出來釋放瘟疫。
小邕王大驚失色,“安平城內竟有如此十惡不赦之人。”握緊拳頭,“若被我曉得,定将其千刀萬剮。”
賀生年正在煮藥,手貼到滾燙的藥鍋上,因失怔竟感覺不到疼。
女孩咽氣了,安大夫着人将孩子屍體清理出去,門外圍着藥堂的病人被小邕王集中安置到一棟空宅,益安堂總算安靜下來。
賀生年将補藥端給菩薩,菩薩見他被燙傷的食指,指尖暈出一團光沁入賀生年的傷處,眨眼間灼燒被愈,“當心。”菩薩溫聲提醒。
賀生年摩挲着指尖,上頭餘留淡淡沉香味,“一點小傷而已,大師保重,莫要再浪費元氣了。”
菩薩虛弱一笑,“無礙。”
“有礙。”賀生年拔高嗓音,“這幾日你好好休息,一個病人都不許收治。那個死鴨子我去給你尋。”
小邕王回來,麻子給他身上熏藥霧消毒,“什麽死鴨子。”
菩薩:“絜鈎,散瘟疫的兇獸,待我畫下兇獸,還需小邕王着人暗查。”他轉而看向賀生年,“你對城裏熟,結識三教九流之人,你可否注意到行為異常之人。”
賀生年低頭沉思,安大夫咂摸道:“以怨念之人的血喂養兇物,城裏的人誰能屢次取得怨念之人的鮮血,其實查起來不算難。”
小邕王立刻吩咐候在門側的副将,“去查。”
小邕王為維持一城秩序操勞,又親自守在益安堂,已兩夜未阖眼,眼下有些暈眩,安大夫趕忙扶人坐下,端上參茶。
“小邕王保重身子啊。”
小邕王接過參茶,“我爹年事已高不宜操勞,邕王府只剩我一個男丁,有時忙起來力不從心。”喝一口參茶,感嘆,“若是我有兄弟幫襯便好了,我自小羨慕有兄弟姐妹的人家,一起讀書一起練武一起闖禍,可惜我們賀家人丁單薄,靖宇沒那福分。”
菩薩觀小邕王乃心胸坦蕩磊落之人,眉宇間盈着豁達正氣,他撚着佛珠起身,“既如此,貧僧直言,賀生年便是你弟弟。”
賀靖宇口中的參茶噴出來,淌到胸襟的污漬來不及擦,瞪大眼睛盯着大師身側一身仆役裝扮的少年郎。
小邕王走進仔細看,賀生年的眉眼确實同他有幾分相像,賀生年微垂頭,皺着眉心,并不歡喜的樣子。
菩薩拍拍賀生年的肩,又朝小邕王道:“我探得賀生年的氣血陽息同邕王近似,他應是邕王流落在外的兒子。”
從天而降的弟弟?小邕王從未聽父母提及過,一時回不過神來,但既大師如此說,即便再不可思議之事他都信上幾分。
小邕王匆忙解t下懸于腰側的半塊玄鳥血玉,咬破指尖滴血入玉,又主動拉過賀生年的手指,指甲于對方手上劃出一道口子,賀生年的血滴入玉內。
兩滴血珠滲入血玉,融成一團。
小邕王驚喜地握住賀生年的雙肩,“我賀家玄鳥血玉血脈相融,弟弟……你真是我弟弟。”
安大夫麻子還有藥堂的小徒弟全都看呆了,不學無術整日打架的混混賀子居然是邕王之子,他姓賀原是真的,不是他給自己選的姓氏。
安大夫直接傻眼了,但他心思玲珑反應快,當即跪下,“恭喜小邕王尋得親緣,賀子,不,賀少爺人中龍鳳器宇不不凡,原是王族後裔。”
菩薩對小邕王道:“賀生年的身份你可向邕王求證。”
小邕王頗激動,拉住賀生年的手,“我這就帶弟弟去見父王母妃。”
賀生年卻不動,小邕王怔楞間,菩薩念一聲阿彌陀佛,“給你弟弟一些時間。”
小邕王喜得弟弟迫不及待回府報信。已是膳食的點,藥堂裏的人才知賀子身份,不敢與人同食,安大夫更是親自下廚煮了一桌賀生年愛吃的菜,還去隔壁茶館買來賀子最愛的桂花糕,麻子跟小徒弟暗中嘀咕,安大夫可真會拍馬屁,以前最讨厭賀子了,曉得人身份後,上趕着巴結。
安大夫親自端上飯菜點心,看賀生年的眼神透着慈祥,賀生年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安大夫,你看我的眼神好像黃鼠狼看雞的眼神似得熱情。”
……
安大夫輕咳幾聲,道哪有哪有,轟着麻子小徒弟出去,他自己也出門,堂內飯桌上只剩菩薩與賀生年。
賀生年難得食欲不佳,筷子戳着一粒粒米,心事重重的樣子。
菩薩道:“你放心,我既曝你身份,自會護你周全。邕王若不認你,你可随我回佛國。”
“我才不稀罕那破王府。”賀生年埋頭往嘴裏扒拉米飯,“我想跟大師在一起。”
菩薩欣慰一笑,端起飯碗,賀生年驀地放掉碗筷,淚珠墜到米飯上,“大師,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麽好,我……我……我是個壞人,特別壞的人。”
菩薩笑笑,“你這孩子。”繼續細嚼慢咽吃飯。
安大夫收拾出一間客房,用以安置大師。菩薩在房內盤坐調轉內息,為救疫人,他耗損太多真氣靈力,身子已然大虧。
小邕王仍在着手調查絜鈎及暗中豢養絜鈎的罪人,邕王親自登益安堂的門,與賀生年相認,邀賀生年回王府,賀生年拒絕,說自己心意已決,欲随大師身側。
邕王妃得知當年錯殺小啞巴,賤種的孩子居然還活着,又被邕王相認,當即氣出鼻血,對方身份既公開,她不好做個容不下庶子的毒婦,只得暫時咽下胸口悶氣,想着等有機會再暗中收拾了野種。
陰雲密布的一個午後,賀生年體內咒術發作,他只得忍痛去了城郊銀杏林。
石內絜鈎呼之欲出,周身的黑霧愈發明顯。
“我需三碗怨念之人的鮮血,便可破封印而出,今日子時,你為我尋來。”
賀生年握緊風燈,咬牙,“你打得過那和尚麽。”
滄桑粗犷的聲音随飄來蕩去的黑霧萦繞在賀生年耳邊,“我已在此林埋下陣法,子時三刻,你将和尚引來,趁他身子大虧,佛力不濟,我上他的身。以他之身将瘟疫散布全城,待他恢複佛力清醒過來,安平城已成死城,我看他還如何做他的高僧。”
風燈的微光被風吹晃,斑斑駁駁照進賀生年的眸底,“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