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天上烏雲重疊, 似積着重雨,屋內昏暗,老糊塗舍不得點油燈, 一人坐在屋前門檻上發呆,腰側扔挂着那只酒葫蘆, 偶爾解下來喝一口再挂上去。

賀生年打外頭回來, 扔給老糊塗兩只燒雞。

老糊塗慢吞吞撕開油紙包,慢吞吞嚼着燒雞。

賀生年見呆傻癡愣的老頭, 切一聲:“以後沒我你怎麽活吧。”然後掉頭進自己屋。

牆角堆積的柴火、蓑草還有棕榈葉,賀生年拿來剪刀麻繩, 坐在馬紮上, 用蓑草棕榈葉編織一件蓑衣,他手法娴熟, 是以前偷鴨子時暗中跟養鴨的一個大娘學的,後來餓肚子時, 他割了些蓑草棕榈葉子編織成蓑衣拿去市集賣, 還真賣了一串銅板。

天黑之前,帶鬥笠的蓑衣做好, 賀生年走出屋門, 老糊塗還在吃雞, 他将一身沉甸甸的蓑衣放到他腳邊,“和尚要來, 就給他。”

老糊塗眼皮不眨, 空洞洞的一雙眼睛沒個焦點,只顧啃着手裏的雞骨頭。

賀生年解下老糊塗腰間的酒葫蘆, 丢給他半荷包碎銀子,“省着花, 當自己的棺材本。”然後拎着酒葫蘆走出院子,院門前又站住,望一眼面無表情吃雞的老糊塗,“記得給和尚,務必給他,否則轟你走。”

賀生年去了邕王府,邕王十分意外,畢竟先前邕王去益安堂與他相認後,請他回邕王府一敘,他怎麽都不肯。

天已大黑,邕王與王妃正在用晚膳。管家将賀生年帶入堂內,邕王忙起身走到賀生年面前,礙于王妃在場,刻意壓下面上驚喜,“吾兒吃飯了沒,若沒吃飯,可坐下來與我和王妃一道用膳。”

賀生年望一眼膳桌,上頭布施十幾道葷素搭配的珍馐,他不客氣地走去桌邊坐下,抄起筷子夾菜吃,“不愧是王府,菜品果真豐盛啊。”

對坐的王妃面色不佳,邕王笑着幫兒子打圓場,“阿年孤苦長大,無人教引規矩,王妃莫要怪他,規矩什麽的以後慢慢學。”

王妃攥着錦帕的手,掩下了口鼻,頭上寶珠微晃。這野種一身破補丁的雜役服,布鞋上還有個窟窿,不知道衣裳多久沒洗了,髒得不成樣子,依稀帶着淡淡藥味臭味。

賀生年大口吃菜大口喝湯,尤其吸溜湯的聲音極響亮,王妃看得一陣反胃。又見他直接拿袖子揩唇邊油水,她眼底的鄙夷越發明顯。

邕王吩咐身側丫鬟,“去靖宇房裏拿套幹淨衣裳給阿年換上。”

丫鬟得令,方轉身,塞了滿嘴鹿肉的賀生年含糊道:“不用,我命賤,小邕王的绫羅綢緞我無福消受。”

丫鬟看邕王眼色,又返回膳桌前伺候。可她從未伺候過像賀生年這般吃相粗魯之人,她筷子尖的菜還未放到對方碟子內,那少年直接從她筷子下抄走,她還沒來得再給人夾菜,那頭已經自己夾菜往嘴裏塞了好幾大口。

王妃忍住沒将心裏難堪的話說出來,自賀生年來便沒了食欲,幹脆一言不發起身離開。

飯桌上只剩一對父子,賀生年只管吃,邕王面有愧疚,說了些對不起他們娘倆的場面話,賀生年不知是油膩東西吃多了還是聽邕王的話反胃,放掉筷子看着年過半百仍掩不住風流俊朗之姿的邕王,“有件事我希望你說實話。我娘被那個女人毀容毆打這事,你曉得不。”

邕王面有難色,支吾一會才道:“我知你娘被王妃帶走,聽說被打了,我以為孩子沒了……”

“然後不聞不問,任由懷有身孕的娘自生自滅。”

邕王還想說什麽,賀生年驀地起身,拍拍肚皮,“行了,吃飽了走了,別送。”

“……”

管家送人出府,賀生年半路借口肚子疼如廁,脫離管家視線,偷摸進了王妃的寝屋。

丫鬟正給王妃卸妝面,銅鏡內王妃的臉色非難難看,丫鬟勸主子莫要生氣,王妃握緊手中簪子,釵頭鳳硌疼她手心,“那野種我看一眼便想吐,還想穿靖宇的衣服,他也配。”說完松開簪子,揉揉額角,一副被氣狠了的模樣。

當年邕王不過是守城門的護衛長,身為節度使獨女的她被小護衛的風流相貌吸引,小護衛入贅賀家,本以為因她上位享榮華權勢的夫君,會感念她恩情,與她白首兩不疑,不成想婚後暗中與個丫鬟生情,還弄出個野種,自那之後,邕王又與多人生情,表面上不納妾,一副愛妻重妻之态,但背地養外室,她都暗中解決了那些女人,還有那些女人腹中的孩子。她年與時馳,朱顏不在,癡心錯付,愛恨交加,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像是小火慢熬的毒粥,她一口一口吃下,終被熬成怨婦毒婦。

丫鬟幫王妃卸了妝面,見主子頭疼,想到晚膳主子沒吃幾口,欲吩咐小廚房做些緩解頭疼症的藥膳,方走出房門,見倒在地上的兩個小厮,還未來得及叫出聲,便被賀t生年拿帕子捂住口鼻,丫鬟登時暈倒。

賀生年進了王妃寝屋,王妃單手支頤,坐在妝鏡邊阖目養神,聽到腳步聲,以為是貼身丫鬟回來了,“吩咐下去,炖些豬腳黃豆湯,近日睡眠不佳,眼角的細紋都出來了。”

久久得不到回應,鼻尖又竄入一股異香,王妃睜開眼,站在面前的是一臉猙獰笑意的賀生年。

那少年手裏攥着一炷點燃的粗香,王妃欲站起來喊人,突覺渾身無力,嗓子亦發不出多大的聲音,這才曉得他手裏的是迷香。

“你這雜種……膽大包天……想死不成。”王妃咬牙擠出一句破碎的話。

“是你要死了。”賀生年吹滅手中迷香,亮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再無廢話,猛地插入王妃心口。

王妃瞪大眼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賀生年自王妃心口取了滿滿一大囊袋鮮血。

王妃血色發烏,被絜鈎逼着取血的這些年,賀生年能從血色中分辨一個人心底的怨念,這錦衣玉食、端坐高位的王妃竟是個滿心怨怼之人,她的怨念是賀生年采血生涯中見過最深重的一個。

外頭下起小雨,雨滴随着夜風潲入窗內,有幾點打在盤坐打禪的地念菩薩的僧袍上。

感覺耳畔有回旋的冷風,地念菩薩驀地睜開眼,一團團黑中泛赤的霧氣于他眼前飄來蕩去。

菩薩瞳眸一縮,“邪煞之氣。”

萬年前,煞神饕天亂世,以邪煞之氣迷惑人心,欲颠倒乾坤,後被扶顏上神以一己之力封印南極天,怎還會有邪煞留世。

“看來菩薩認出來了。”邪煞之氣圍着他潔白的僧服游蕩,“我頗看好菩薩,如此清修太慢,不如與我聯手,我給你想要的,要你做這世間最強大的魔佛可好。”

菩薩手中撚出佛咒,燃燒另人厭憎的邪煞之氣,然那黑赤霧團無懼佛火,仍舊飄得歡騰,“你這個出家人一見面便放火,一點不慈悲。”

菩薩曉得奈何不了邪煞,重新坐好,斂佛念經。

“哈哈哈哈哈,菩薩我們很快會再見的。”缥缈的聲音道完,盤旋的霧氣消失不見。

小慧帶半夜突然咯血的爹來益安堂求醫,安大夫給張錢把脈,搖搖頭,“這郁火攻心之症,我怕是救不了。”

小慧聽後給安大夫跪下,求人救命。

地念菩薩聽到前堂的動靜,走進藥堂給張錢看診。不過中年的張錢頭發幾乎全白,體內積郁着不少污血,菩薩收回診脈的手,問張錢發生何事以至于郁火攻心虧誇了身子。

小慧哭花了眼說,自上次賀子半夜翻牆去她屋之後,她爹的病情愈發重了。

張錢鐵青着一張臉咳嗽,“別提那個畜生,他整日與賴三混,都不是好東西,都該死。”

張錢一直咳,安大夫給人施了幾針止咳,又抓了些溫補化瘀的草藥,張錢被女兒攙着走出藥堂。

麻子跟小藥徒在藥櫃前嘀嘀咕咕。

“小慧爹命苦,自小體虛身子不好,攢了半輩子的錢娶了媳婦,媳婦又跟人跑了,被人指指點點過活,小慧也是倒黴,父親病弱,又沒母親護着,十二歲就被鄰家癞子玷污了,前一陣賀子又翻牆,小慧爹肯定以為賀子欲對小慧圖謀不軌,勾起舊怨,這一急,又氣壞了身子。”

“沒準賀子就是沖着小慧去的呢。”

“我覺得不是。”麻子搖頭,他同賀子還算相熟,賀子那人一身毛病,唯獨不好色,最好打架,“我覺得賀子是真心送藥,小慧爹誤會他了。”

“不管怎樣,賀子将小慧爹打了,聽說淌了好多血呢。”

将這對話聽了去的地念菩薩,手中撚着的佛珠微微一頓。

麻子還有小藥徒去後院搗藥,安大夫見手裏的銀針舊了,去寝屋的抽屜裏尋些新針,針灸袋下頭有個黑匣子,取了新針的安大夫望一眼黑匣子,暗嘆一聲:“只要賀子好,這藥丸怕是用不着了吧。”

打開黑匣子,裏頭竟是空的。

安大夫怒氣沖沖跑去院子質問麻子和小藥徒,是否拿走了匣子裏的藥丸,兩個青年吓得直搖頭,說不曉得什麽藥丸子,他們只在藥堂和院子活動,近些日子未曾去過安大夫的寝屋。

安大夫氣得不輕,他那個小抽屜上了機括暗鎖,一定是親近之人偷窺到他開鎖,暗中記下,趁機盜走藥丸。

安大夫動怒,吓唬要将兩人送官查辦,麻子以前行過竊,有案底,他吓得跪下,一旦送官免不了屈打成招,情急之下他突然啊一聲叫。

“叫魂啊。”安大夫怒叱。

“不是,我想起來前些日子賀子借大師之名來藥堂,用艾草灑水驅濁,賀子去了安大夫的寝屋。”

菩薩正站在藥堂裏沉思什麽,安大夫匆忙挨近大師,問可知賀子去向。

菩薩搖搖頭。自午後便瞧不見賀生年的影子,亦未曾告之他去了何處。

剛好隔壁茶館老板來益安堂送桂花糕,茶館老板道晚膳時分他見賀子進了邕王府。

安大夫一怔,接過對方手中的桂花糕道謝,茶館老板朝大師與安大夫道別離去。

菩薩見安大夫出了一額頭的汗,問道:“出了何事。”

安大夫面色慌亂,“大師,我有一枚毒藥‘三日雪’沒了,應是賀子拿去了。”

菩薩想到先前自賀生年那逼讨的那枚小白丸,“可是白色小藥粒。”

“是是,大師見了。”

“不是瀉藥,是毒藥?”菩薩蹙眉,直覺被少年郎蒙騙了。

“劇毒,服下并無任何異症,但三日之內只需再飲一杯銀杏茶,會被引出毒性,全身覆雪,內髒凍結而亡。”安大夫倏然給菩薩跪下,“大師我說實話,那枚藥丸本是我留着下給邕王給妹妹報仇的,不成想被賀子盜走,不曉得那孩子拿毒藥作甚。”

“你妹妹?”

“家妹正是賀生年的娘親安氏,我是他舅舅。”

安家窮,育有一子一女,哥哥安小博,妹妹安小棋,父親将九歲的安小琪賣入邕王府為婢,安小博後随一位游醫學醫,掙夠了錢打算去邕王府贖回妹妹,不料聽到的是妹妹有孕被毀容被毒打一番後,趕出邕王府的消息。他一直暗中注意邕王府內動向,裏頭有他的眼線,直到帶有玄鳥血玉的小啞巴的屍體被擡出府門,他才曉得原來妹妹留有一子。

妹妹與小外甥慘死,激發他報仇的欲望,于是朝路過的玄術師那裏買了毒藥“三日雪”,欲尋機下給邕王。不成想,小啞巴做了小外甥的替死鬼,而留在身邊打雜的賀子竟是他僥幸活下來的小外甥。

他将這些和盤托出,地念菩薩預感不妙,皺着眉心将安大夫扶起。

“莫急,我們先去尋賀生年。”菩薩道。

這時,小邕王來藥堂尋大師,絜鈎仍沒消息,但是以怨念之血豢養絜鈎的人倒是有些線索。

小邕王面有難色,“大師,取怨念之人血豢養兇物之人……或許……或許……”

“賀生年。”菩薩一字一頓道。

小邕王雖然很不想承認,但諸多疑點指向賀生年。

賀生年自小與人打架,不分男女不限年齡,從屠夫書生到新婦老妪,他總能莫名其妙跟人打起來,下手非常狠,不是将人打暈便是見血,與他打過架的人回憶道依稀記得賀生年趁機取過他們身上的血。

“還有一共同點。”小邕王聲音變弱,“弟……與弟弟打架之人,大多都活得不如意,心有怨念。”

門外有盔頭将軍匆匆闖入藥堂來報,說是王妃被刺,請小邕王速速回府。

安大夫登時軟了腳,跌在地上。

地念菩薩走出益安堂,正是子時,疊積的陰雲再撐不住濕氣,嘩啦啦下起雨來。

他傘也沒撐,以佛門追蹤術循着賀生年的氣息,追蹤到賀生年在郊區租賃的破宅。

賀生年屋內空空,老糊塗坐在另一間房的門檻前,瞎了的一只眼呆怔怔看雨。

“賀生年可回來過?”菩薩走去問。

老糊塗仍舊看雨,好半響才看向眼前一身白衣,被雨水淋濕的和尚,“穿,蓑,衣。”

菩薩瞥一眼老人家腳邊的蓑衣,“多謝不用。”轉身欲走,老人繼續重複混沌的字眼,“穿,蓑,衣。”

“穿,蓑,衣。”菩薩朝外走,老者不停重複這句話,最終菩薩折回老人身邊,從他腳邊拾起沉甸甸的蓑衣披上,“謝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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