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琉璃盞
第六十七章 琉璃盞
“貪惡者, 皆是如此!我南隆安今天把話放在這兒,不論官職大小,但凡有一個因私欲欺百姓的奸佞, 我南隆安必誅之!”南隆安當日言語,字字句句記錄在冊,南陌塵将話清晰地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仿佛當年意氣,猶在眼前。
南陌塵極快回神, 又繼續補充:“幾個不怕死的官吏也被我父親悉數斬殺, 城門上挂了一排,盍得麟帝也不敢言語。他日日坐鎮惠龍門,銀甲穿在身上, 佩劍提在手裏, 親自檢查每份赈災糧。這番舉動安撫了災民, 卻也得罪了朝臣。”
“父親忙于災情,無暇顧及王府, 哪料,讓人鑽了空子。”南陌塵頓了頓,手停在卷宗上, 垂睫失神像是在回憶, “南王府夜裏走水,偏巧那夜母親坐蓐,誕下妹妹後直接昏了過去。那時父親被朝臣拖住腳步, 只得傳信給洛鴻雲。洛鴻雲‘及時’趕到,救出母親, 可我那未謀面的妹妹,卻葬在了大火裏。”
“若如此說來, 洛城主倒算南王妃的救命恩人!”帝晟晔訝然。
“恩人?”南陌塵冷笑,“不覺得他來得太過及時了嗎?父親接到消息時火勢就已然危急,他接到消息後再去救援,竟也來得及。”
“更讓人生疑的是,什麽都查不出來!”南陌塵緩緩落座,冷着臉說出自己的懷疑,“在場只有洛鴻雲帶人救援的痕跡——要麽,他是幫兇,借救人抹去了縱火犯的痕跡;要麽,他就是罪魁禍首,一招賊喊捉賊,玩得是爐火純青!”
“南王府受災嚴重,無奈,父親只能将災情事宜轉交給洛鴻雲處理,他的善名,便是在那時候積累下來的。後來災情平複,洛鴻雲自請為桃城城主,改城名為桃源城,這一當便是十五年。”南陌塵緩緩言說。
帝晟晔張大嘴巴,滿腦子漿糊:“這災情平複固然皆大歡喜,可這縱火的兇手呢?就這麽輕輕揭過,不抓了嗎?”
“不是不抓,是抓不到。”南陌塵雙手交叉搭在案上,輕蹙着眉無奈,言語艱澀,“洛鴻雲剛‘救’完我母親,父親怎麽可能懷疑到他頭上?更何況,沒有證據......人證、物證,一把大火燒得幹淨。”
“那他為何要這樣做?”帝晟晔滿心疑惑。
“為錢同一案。”南陌塵驀然擡眸,眸色猶如堅冰,“當時錢同已死,家也抄了,按理說此案已完,怎麽會是積案?唯獨一點,當時抄家在府中搜出的銀兩t遠遠多于赈災款。”他的指尖收攏,緩聲道。
他突然站起身,一把将案宗推到兩邊,拿出一卷地圖展開,懸臂提筆在上面圈出了三個位置。
“錢同正妻衛氏是江州司馬嫡次女。”南陌塵忽而挑眉道,“這個衛司馬有意思,他的嫡長子娶了姜太史的嫡女,嫡長女嫁了左尚書的嫡長子,又收了個義子,現任右拾遺。可偏他家一不上京,二不結交,一直低調行事。”
“惠昌六百一十一年四月初三——也就是錢同死後第七天,他家突然擺了流水席,一不為喜,二不為喪。同天晚上,衛司馬便死在了自家祠堂,中毒身亡。”他的眸子驟然冷了下去,語氣森然,“我不信什麽惡鬼纏身,怕是有人裝神弄鬼,為的,便是殺人滅口。”
“再看這赫城,赫城的蔣城主十年前因販私鹽下了獄,此案也未審明,因為赫城是有名的窮,查抄蔣府時連一個馬車都堆不滿,哪裏來的閑銀去運營販私鹽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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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連起來看,桃城富足,錢同手上有大把的銀兩。赫城窮苦,城中青壯閑工卻多。而衛司馬手中有人脈,既可保此事無虞,又因低調行事,很難懷疑到他頭上。如此一來,這橫跨一洲兩城的販鹽大案,其中關竅,一清二楚。”南陌塵拍案明說。
“原來如此,桃城出銀兩,赫城出人馬,江州出人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帝晟晔啧啧驚嘆。
“這還不算完,偏巧,這桃城城主貪墨案有洛鴻雲,這赫城城主販鹽案也是他辦,而這衛司馬辦流水席,廳內宴請的,也只有他是不請自來。若說他是辦案,我不信他查不出來,可他若查出來,為何瞞而不報?”南陌塵又指向地圖,“而這三地,細細看來,恰好圍了桃源城,他好好的兵部侍郎不做,自請去當這麽個小城城主,若說他心無所圖,我是萬萬不信的。”
帝晟晔一拍手好似醒悟:“難怪!他莫不是想借辦案之便,看似在懲處奸佞,實際上卻是也想分一杯羹,甚至不是分,是直接取而代之!”連帝晟晔都聽明白了南陌塵的語意。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深得三皇子信任。其女兒惑人,将三皇子哄得團團轉。你說,帝元珩這般偏信奸佞、是非不分的人,如何做的了天子?”南陌塵咬咬牙,攥緊拳頭錘在案上。這話說得違心,在南陌塵心裏,沒人比帝元珩更适合當皇帝,但洛錦書的出現就好像一個玩笑,弄得帝元珩是次次讓步,疏離親信,計劃布局也不顧。
更何況,自己還查明她父親極有可能是當年那場火的罪魁禍首,一時之間,南陌塵對洛錦書和洛鴻雲的厭惡達到了頂峰。
不止如此,南陌塵恍然想起弟弟,不由得咬牙揣測:“我弟弟從軍十二載,領戰百餘場,就是敗,也是全身而退,怎偏同她洛錦書出去打一場就喪了命?”南陌塵擺出私心,言辭懇切:“太子殿下,此佞不除,難解我恨。”光憑一句情分便要輔佐誰上位,任誰聽了都會懷疑,直接擺出目的,讓人有所拿捏,這才叫人放心。
可顯然,南陌塵想多了,帝晟晔根本沒有起疑心,南陌塵這番話在帝晟晔聽來,是要他幫忙,帝晟晔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南陌塵的肩膀:“陌塵你放心,我定會幫你。”
南陌塵看着他真誠的眸子,以為他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兩人驢唇不對馬嘴,竟也意外達成了一致。
地圖上被圈中的江州顏色漸褪,朱砂畫的赤紅圈子卻鮮豔刺眼,仔細盯着,就好像即将暈染開,滲進絹布圖畫。
一個滿身血污的乞丐正伏在地上一點一點挪動,可若仔細看去,那破爛衣料卻都是宮中上好的錦緞。
他擡起頭微仰下颌,一雙桃花眼水波流轉。
是邢風,他被關入天牢受盡折磨,趁着帝昀逼宮作亂逃出,他不知道西戎在哪兒,只能一昧地往西跑,跑不動就走,走不動就爬。指尖用力扒着地面,掌心血肉模糊,他吊着最後一口氣,留下一路深深淺淺的血跡。
雪紛紛揚揚地撒下來,一行人快馬跑過,好巧不巧,其中一人的馬踩在邢風身上。馬受驚一躍,前蹄飛起,邢風好似聽到骨骼斷裂咔嚓咔嚓的響動響起,那人連忙勒住缰繩,堪堪穩住,這才看見雪地裏的邢風,當即啐了一口。
“艹了,遇這晦氣玩意兒!”
邢風吐了口血沫混着齒渣滓,眼前發昏,看向那人。應是江州哪個少爺趕路,往日這般身份的人,是連站在邢風面前的資格都沒有的。
同行的另一個少爺拉住他:“行了,趕路要緊,世道不太平,這樣的人多了去了。我得了消息,那九公主在西戎備受折磨,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就怕這和親公主一死,西戎便又打來。”
那少爺聞言臉色一變,應了一聲便又趕起路來。
邢風心髒驟緊,猩紅着眼又掙紮爬起。
“啊啊,啊。”邢風發出如困獸般嘶啞的低吼,他被毒啞了,只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污濁的淚珠砸在雪地裏頓時沒了聲息,突然間,大雪忽停。
天空突然明豔起來,矞雲乍現,漫天紅綢绫羅衫雲卷來,輕攏漫湧,如火如楓。如波濤洶湧,似遠山巍峨。三色彩雲奔騰滾滾飄忽,穿梭在暖橘色的天空之上,驕陽裹挾着金光透過層層疊疊的雲海縫隙遞來溫光,靜靜籠罩在邢風身上。
邢風似是感知到什麽,目眦欲裂,掙紮着向上伸手亂抓,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嗚,嗚啊——”沙啞而又尖銳的嘶吼響起,直吼得血染白皚,猛然,聲音戛然而止,他布滿血絲的眼珠還睜瞪着,就“咚”的一聲沉悶地倒在雪地裏。
死了,許是傷的,又或是凍的,反正撐到這兒也是吊着一口氣,此時見了矞雲,最後一點念想都土崩瓦解,總歸是葬在了天地間。
“死了?”塞狄試了試帝姝姁的鼻息,果真是人沒了。
他突然一愣,低聲桀桀地笑了起來,看着昔日顧盼輝煌的小公主變成一具人不人鬼不鬼的屍體,塞狄得意極了。
目光一轉,瞧着她手裏還攥着什麽。塞狄費力将東西扣出來,是個已經幹了的紅褐色的山楂核。他看了半天,瞧不出什麽名堂,便随手扔在了地上,轉身看到天邊的矞雲,又莫名陰恻恻地笑了起來。
“有意思,她出生時就天現矞雲,死的時候竟然也有。”塞狄晃了晃手中浸着血的琉璃盞,兩團血肉模糊的眼珠靠在一起,透着可怖,他揚聲叫道,“牧哈爾,你派人去找找那個小侍衛,就帝姝姁身邊那個。”
塞狄拎起琉璃盞,透着粼粼的光直眯人眼,血色鮮亮,塞狄幽幽一笑補充道:“把他的眼睛也帶來,好和小殿下的這雙放在一起。”
“是。”牧哈爾不敢瞥過來,吓得頭皮發麻。
邢風至死不明,矞雲不是祥瑞嗎?為何沒有庇佑他的公主?
矞雲久久不散,流光溢彩,誰也沒能佑住。
帝姝姁頸上挂着的玥珠固執地亮着,美好為姝,安樂為姁,矞雲為瑞,玥珠為福。她攜着世間萬般美好而來,尊稱一聲公主,卻承滔天惡意而去,戲稱一句殿下。
那年同是雪紛天,無名乞兒瀕死年。一雙桃花迷人眼,引得琥珀駐足看。翻卷尋篇求一名,侍衛邢風自此生。嬌縱蠻橫非她願,天真純善是初念,可喜又可嘆。
鮮花露,糖葫蘆,小兒哪知情字苦?本是恣意歡樂玩笑年紀,一人卒雪地,一人葬遠地,終了怨,琥珀桃花琉璃盞,半染血路半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