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飄蓬
飄蓬
兩人進入驿館,李璧月向值守的驿卒吩咐了幾句,那驿卒便飛快去了。
不一會,驿卒端着一小碟鹹菜和幾個冷掉的窩頭過來,放在大堂的桌子上。他有些歉然,不敢擡頭看李璧月的臉,局促道:“李府主,眼下天還未亮,廚房的燒火師傅才剛起來,早飯尚未備好,廚房只有昨夜剩下的這些……李府主是先随便用點,還是再等等,等師傅做好早飯,再送到您房間……”
李璧月忙碌一晚,這會早已饑腸辘辘:“這就行了,你放下吧。”
她用筷子夾起一個窩頭,就往嘴裏塞。她于吃食方面一向不挑,生的可以,冷的可以,隔夜的可以,一個月不吃肉也可以。用她師父溫知意的話來說,就像一顆野草,天生地長,頂好養活。
她吃了幾口,才發現對面的人一筷子都沒有動。
玉無瑑吃驚地看着她,道:“驿站就給李府主吃這個?”
怎麽說李璧月也是承劍府的府主,整個大唐朝最有權勢的女人。在海陵這樣的小地方,只有人人逢迎奉承的份,沒想到竟然吃隔夜的冷食。
李璧月有些歉然,這樣的飯食于她,如同家常便飯一般。若是用來待客,多少還是有些不尊重的,更何況此人雖然窮酸,吃飯可比她講究多了。她解釋道:“承劍府事忙,因此我時常誤了吃飯的時辰,從來是有什麽吃什麽。若是玉相師不習慣,可以先等一會,再等上小半時辰,驿館的早飯便該備好了。”
玉無瑑眉心不經意的一蹙。他伸出手,将她手中咬了一半的窩頭重新放在盤中,道:“李府主,你先等我一下。”
他足下如風,飛也似地離開了驿館。等他回來的時候,手上拎了一堆東西。他問驿館的人要來碗碟,将東西橫七豎八地擺了一桌子。
陳記的水煎包子,兩面煎至金黃酥脆,肚囊鼓鼓的,有汁水從頂端溢出,散發着誘人的肉香。
李記的糯米糕,剛從蒸籠裏拿出來,白白胖胖,酥酥軟軟,上面還裹着一層糖霜。
還有從王記買來的酒釀圓子,一顆顆精巧的小圓子如珍珠一般排列在碗中,混着桂花與淡淡酒香,香甜膩味,馥郁勾人。
玉無瑑重新在桌邊坐下,道:“人生真味,一半便在這個‘吃’字上面。李府主每日吃飯如此敷衍,這可要不得。說起來,我到海陵也算比李府主你早半個月,今日就由我做個東道,請李府主你吃一頓好的,也許以後李府主就再也吃不下已經冷掉的窩頭了——”
他拿起筷子,率先夾了一個包子,一口咬了下去,頓時肉香四溢。
玉無瑑臉上一本滿足,道:“果然要剛剛出鍋的大肉包子吃起來才香,李府主,你快嘗嘗……”
李璧月嘴角微微翹起,他明明一身破爛,身無餘錢,似乎只要有那麽一口吃的便可滿足,卻還如此講究。縱然李璧月從來不貪究口腹之欲,仍不免被這種情緒感染,夾起包子,輕輕咬了一口。
之前她在縣衙門口初見此人之時,以為他不過一落魄道士,卦算得不準,用些小聰明來謀生。
可是以昨夜觀之,他既能僞造佛骨舍利瞞過海市之人,又能單憑一支竹簫控制屍傀群,頗有幾分能耐,并不像一般的游方道士。
想起那個數次從她手中逃脫的操控傀儡之人,她望向玉無瑑,正色道:“玉相師,我有一事請教。”
玉無瑑:“請教不敢,李府主有話直說便是。”
李璧月道:“玉相師既然出身道門,不知對‘寄魂’之術知道多少?”
玉無瑑眼神浮移不定,李璧月第一次找上他就是因為這等秘術,他微微點頭道:“略知一二。”
李璧月:“願聞其詳。”
玉無瑑道:“據我所知,寄魂之術源出于道門八術之一的禦物。百年之前,道門旁支妙真一脈,出了一名修士,道號妄機。此人出身天工世家魯家,天生聰明,精于機關術,經過多次嘗試,他複原了先秦的傀儡之術,造出幾乎與真人無異的傀儡。可惜,傀儡再為精妙,也不過是死物。就算是再高明的禦物之術,也難以完全駕馭。妄機道人最後想出了寄魂之法,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寄附于傀儡之上,得以操控傀儡行動。”
“這些寄魂的傀儡天生就是最優秀的殺手與刺客,就算被官府發現,寄魂者随時可以脫離傀儡之軀。甚至連兇手是誰也無從追查。文宗朝時,聖人最寵愛的雲陽公主被傀儡所害,查無兇手。文宗一怒之下,将傀儡寄魂之術列為禁術,天下道宗自玄真觀以下,都不允許門下弟子再修習此術,此術便逐漸鮮為人知。不過,這些都是明面上的,世間藏污納垢的地方有的是,越是禁術,越是禁絕不止。”
他頓了一下,接着道:“此法也并非完全沒有辦法對付。一般來說,寄魂者并不能離傀儡太遠。只需要在寄魂者附魂于傀儡之時,使用定魂符,将分出的那一部分魂魄封于傀儡體內,便能找出寄魂者的位置——”
李璧月頗有些意外,關于傀儡寄魂之術,承劍府的典籍确有不少記載,畢竟承劍府一直聽命于聖人,掌握秘辛不少,就連禁絕此術承劍府也有不少功勞。而玉無瑑顯然知道得更為具體,甚至還能有辦法找出本體位置。雖然市井之中多有奇人,不過此人應該不屬此類,多半有些來歷。
她斟酌道:“不知玉相師出自何宗何派?”
玉無瑑悠然道:“在下出自齊雲山逍遙觀,只是何宗何派,我師父未曾說起,所以我也不知道。”
“齊雲山逍遙觀?”李璧月倒是從未聽說過。
本朝道宗,奉玄真觀開山鼻祖李玉京為祖師,李玉京駕鶴西去之後,天下道宗以玄真觀為首,衍出無數小宗。這些宗派,在朝廷自有名錄,只要對方能講個來歷,她便能溯本正源。齊雲山她是知道的,可這逍遙觀似乎并不在她知曉的天下道觀名錄之內。
玉無瑑:“這個宗派是我師父說的。其實這逍遙觀我也從未去過,到底有沒有這個地方我也不知道。”
“你師父是誰?”以玉無瑑的能耐,他的師父想必不會是一般人。
玉無瑑道:“我師父道號清塵散人,我這次來到海陵,也是為了尋找師父。”
“清塵散人……”李璧月想了想,确認自己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看來天下間奇人異士衆多,也不是自己全能知曉。
她問道:“你師父失蹤了?”
“是,其實我從小是跟着t我師父一起長大,他帶着我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從來不會在一個地方呆超過三個月。一年前,他突然失蹤了,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他。大概在兩個月前,我聽到有人說在海陵見過他,所以便來這裏尋找。”他苦笑道:“不過,迄今為止是一無所獲。”
“不對,也不能算是一無所獲。”他眉眼舒展,舀了一勺酒釀丸子:“畢竟結識名動天下的李府主的機會,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的話音帶着恭維。
并非那種有意的恭維,而是臨時想起來加了這麽一嘴。可是配着他臉上的笑容,沒多少真誠的話也能聽出幾分真心來。
李璧月回了個笑容:“若有機會,我會幫你留意,就當答謝你今日請我吃飯。”
等裴小柯跟着驿卒來到驿館的時候,玉無瑑正在堂館裏剔牙。
桌上的還沒有收拾好,盤子上浸着一層油光。
裴小柯使勁聞了聞,哭天搶地:“水煎包……糯米糕……酒釀圓子……”
“嗚嗚嗚……竟然都吃完了,連一點面皮都沒剩下……”他淚眼汪汪,控訴道:“師父,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玉無瑑一時有些啞然。
他早上去買早點的時候,确實是不記得自己還帶了這麽一個小拖油瓶的。
可是這個時候用完早飯,正是“躺屍”的美好時光,當然是不想再出門一趟的,只好指了指先前驿卒送來的隔夜窩頭,咳了一聲:“小柯,這裏還有幾個窩頭,要不你先對付一下……”
小柯哭得更大聲了:“你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就給你徒弟我吃這個……你說這像話嗎……”
這會天已經亮了,驿館裏來來回回地不少人出入。孩子委屈的哭聲頓時吸引來了不少目光。
畢竟方才不少人瞅着玉無瑑和一美貌女郎吃飯,兩人還言笑晏晏,相談甚歡。眼下卻給這半大的孩子吃隔夜的窩頭,有想象力豐富的已經開始腦補了一出狗血故事。
周圍傳來竊竊私語:“瞧這孩子沒了娘就是可憐,這當爹的一心只想尋找第二春,錢都花在旁的女人身上,只給孩子吃這冷的窩頭。”
“就是,這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這孩子以後的日子難過了哦……”
“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真是不像話……”
玉無瑑一個頭兩個大。
他不就是請李府主吃頓早飯,怎麽就成後爹了呢?
不是,他今年芳齡二十二。也生不出小柯這麽大的孩子啊?
莫非是自己昨日熬了一個大夜,有違養生之道,以至于老得太快。
他從懷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銅鏡,攬鏡自照一番,看到依然毫無瑕疵的一張臉,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倒是小柯止了哭,聽着人群的議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師父,我有師娘了?”
這着實是一樁天大誤會。
玉無瑑連忙捂住他的嘴:“瞎說什麽呢?那是承劍府的李府主。”
裴小柯更吃驚了:“李府主成我師娘了?”
裴小柯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李府主是哪只眼睛不好使了,竟然看上這個江湖騙子。
還有!
這騙子以前騙人錢財也就算了,竟然還學會騙人感情了。
裴小柯流下悔恨的淚水,他萬分懊惱昨晚沒有跟着這騙子一起去。怎麽才一夜過去,他心目中英明神武的李府主就成了失足少女了呢?
哦,不對。怎麽就被騙子給騙走了呢?
玉無瑑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至于嗎?”
不就是一口吃的嗎?何以至此。
裴小柯重重點頭:“至于。”他最崇拜的偶像,心細如發、英明神武的承劍府主怎麽能在江湖騙子這條陰溝裏翻船呢?
就算騙子每天用鏡子照三百遍,那也配不上李府主啊。
玉無瑑看着裴小柯迷離的淚眼,深刻地檢讨了一下,覺得自己這師父做得可能确實不太地道。
別的不說,若是當年他師父清塵散人當年給自己吃隔夜的冷飯,他琢磨着自己也是要哭上一哭的。
“好了,好了,你在這裏等着。師父給你去買包子……”
約莫是小孩子忘性大,裴小柯吃完兩個餡大皮薄的肉包子之後,轉頭就忘了“師娘”的事,跟着驿卒到了李府主給師徒二人分配的廂房。
玉無瑑昨日一夜沒睡,如今已經困得像個鹌鹑。但琢磨着如今自己得罪了海市商會,在海陵這段時間少不得要藏頭露尾一些。別的不說,不能給承劍府添麻煩。
但裴小柯素來像脫缰的野馬一樣,從來不是能拘住的性子。他閑閑從兜裏翻出一本書,道:“小柯,師父今日不去擺攤,正好有空好好教你……”
裴小柯眼睛亮了起來:“師父,你要教我道法嗎?”這騙子算卦雖不準,卻也露過幾手幾手玄門功夫。裴小柯早想着學,可惜一直沒找着機會。按騙子的說法,傳道授業乃是大事,得找個黃道吉日才能開始教他。
玉無瑑将書遞了過去:“小柯,字都認識嗎?”
“當然認識。”裴小柯看着那本沒有封皮的舊書,以為是什麽神功秘籍,滿心雀躍的接了過去。
等翻開第一頁,頓時傻眼了。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
此為《南華經》第一篇,但凡開過蒙的學童都是學過的。這雖然是道家經義,勉強能算專業對口,但和裴小柯想學的玄門功夫可說是毫不相幹。裴小柯漲起來的皮球瞬間洩了氣:“這玩意有啥可以看的——”
裴小柯在拜這騙子為師之前,也是妥妥的名門子弟,這些都是早學過了的。
“咳,你以前的先生教得不對。”玉無瑑臉不紅氣不喘,繼續忽悠道:“現在你是我的徒弟,所以你得按照我的要求再學一遍……”
裴小柯将信将疑:“怎麽再學一遍?”
玉無瑑循循善誘:“你說南華經裏講的是什麽?”
裴小柯家學淵源,從前教他的私塾先生也是一代名儒,當即答道:“《南華經》是戰國時期莊子所著,講的自然是道學經義。”
玉無瑑搖頭:“不對。南華經其實是一本故事書。”
裴小柯訝然:“故事書?”
玉無緣:“我問你,你可知昨天那顆鹧鸪蛋是怎麽變成佛骨舍利?”
裴小柯:“那不是師父你用顏料畫成的嗎?”
玉無瑑肅容,一本正經地道:“非也,那是因為你師父我相信那就是佛骨舍利,所以它在我的手下就能成為佛骨舍利。這就是我們玄門中的心念之力,也是一切道法的根基……”
“心念之力?”裴小柯心中将信将疑。
玉無瑑揚了揚手中的書卷,道:“同理,為師手中這半卷南華,你若是當它是道家經典,它便是道家經典。你若是相信這就是一本故事書,它便是故事書。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知道為師所說的心念之力是怎麽回事了。這便是師父要教你的第一課。”
他拍了拍裴小柯的肩膀:“這幾天你就不要出門了,什麽時候讀懂了這本南華,師父就教你真正的玄門功夫……”
他躺在床上,打了幾個哈欠,懶洋洋地拉上了被子。
裴小柯總疑心自己又被忽悠了,然而榻上的玉相師已經響起了鼾聲。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抟扶搖而上者九萬裏……”
窗外,傳來裴小柯朗朗讀書之聲。
李璧月好靜,若是往常,李璧月定會覺得聒噪。可是此時,她的嘴角卻忍不住彎起。在她小的時候,也曾有一個人把道家經典的《南華經》當作故事書講給她聽。
在秋山書院的那些年,她後來逐漸識文斷字,學會了各家經義;若論最為熟稔,仍是那一卷《南華》。
此時此刻,在這轉燭飄蓬的驿館,對隔壁那位萍水相逢的江湖騙子,倒有了片刻的知己之感。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