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晚上洗漱後,虞時南跟着華歆一起回房間。他見她手裏扯過枕頭和被子,說,“那個折疊床并不舒服。對你而言,床板太硬。對我而言,床略短。”

華歆擡眼,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麽不早說。”

早說的話,她應該早點換張床,何至于委屈他好幾個月。

“影響不大。我睡覺的時候習慣蜷着腿腳,偶爾才伸直。”虞時南寬慰她說。

不管他說的真假,現在他因為高燒兩眼發紅,面色蒼白,華歆也歇了換房間的打算。

“睡吧。”臨睡前,華歆聽到他的喃喃低語,緊繃的身子這才放松下來。

次日,華歆醒來的時候,床的另外半邊已經空了。雖然生病的人是虞時南,但她無論是情緒還是身體都出現了前所未有倦怠。

她伸了懶腰下床,虞時南已經煮好小馄饨打算叫她起床。他四點多便醒了,因為發燒後期的症狀從高燒轉移到咳嗽。他擔心咳嗽吵醒華歆,便抱住被子去了客廳。

“沒睡好?”虞時南見她精神不好問道。

華歆沒說話只是搖搖頭。虞時南擔心她也生病,伸手測她額頭的溫度,比自己的體溫低。他又取了體溫計,測過之後體溫稍微有一點高,低燒又算不上。

“不舒服的話,給我打電話,我盡快趕回來。”虞時南去上班的時候再三叮囑。

一整天,華歆都呆在書房,除了整理昨天沒弄完的書籍,還時不時在本子上記錄下自己的感想和思緒。看了一整天文字的她,也餓了一天。

傍晚時候,客廳鐘表報時的聲音響起,恍惚的她有一瞬間想要起身去準備晚餐,為爸爸準備的。當她扶着椅子把手站起的時候,眼前一陣眩暈。她撐着桌面站穩,過了迷迷糊糊的恍惚勁兒,心裏已經明白,爸爸不在了。

她回到客廳,剝了一顆奶糖含在口中,裹着早上沒收起的被子躺到沙發上,似睡非睡挨到了夜裏。

虞時南進門看到的場景便是她在沙發上蜷縮一團的睡姿,應該不太舒服,因為她的眉頭緊鎖。他走上前去再次試探她的體溫,依舊不是高燒的體溫。他倒寧願她高燒一場,将所有的情緒也好,郁結也好都通過高溫釋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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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華歆被他手背貼額頭的動作弄醒。家裏有人了,這才讓她睜開眼的瞬間感覺房間滿了一些,不再空蕩蕩的。

虞時南嗯了一聲,問道,“還是不舒服?”

華歆扯了扯掉地上的被子,嘟囔說,“打不起精神。”

他提議,“我們去看醫生?”

她沒說話只是搖頭。虞時南又說,“我打包了飯菜,先起來吃飯吧。”

華歆撐住他遞來的手掌,坐了起來,問道,“你呢,還燒嗎?”

“退了。”

“真的?”

“真的。”虞時南說着彎腰把額頭貼在她的額頭上,“不信的話,你量量。”

虞時南的高燒退了。華歆進入了低燒的倦怠期。她的這種狀态持續了四十來天,持續到過完五七忌日,持續到七七忌日來臨。

持久的打不起精神,最磨人。

期間,華歆的大學好友紀珂從家鄉趕來看望過她一次。因為紀珂只能從單位請到一天假,周日早上到,夜裏又趕火車走了。

蘇荔荔小朋友來家裏吃過幾次飯。如今,她爸爸把她塞進少年宮的幾乎所有興趣班裏。小朋友在家長面前幾乎沒有權利,雖然她哭過鬧過,流着淚說不上,依然是反抗無效。

一個多月,華歆也不是完全無所事事。她把自己記錄的爸爸病中日志梳理了一遍,打算省去其中涉及隐私的部分,将病症和治療過程重新整理成冊,進而希望能幫助有需要的病人。

她還寫了《天高地闊》的其二首。其一是想念媽媽的詩,其二是悼念爸爸的詩。

兩首詩潤稿完畢的下午,她接到了溫澤打來的電話。溫澤從紀珂那裏知道她父親過世的消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撥下電話,沒想到居然接通了。畢竟他先前遞出去的電話號碼直到上個月搬家都沒接到她的電話。

華歆在電話裏感謝了溫澤的挂念,也聽溫澤更新他自己的近況。“年初簽了唱片公司,第一張專輯要唱公司準備的商業歌曲。如果唱出頭,之後創作自由度會大很多。當然,唱不出頭的可能性更大。”

“依舊要恭喜你呀。好的開端就是好的兆頭。專輯上市之後我會買來支持的。”華歆說,“等你有創作自由的時候,我請你幫我譜兩首曲子。”

電話挂斷,情緒依舊在谷底徘徊。

先前被虞時南收走的友誼牌香煙和打火機,再沒在家裏出現。華歆也舍棄了香煙,原本也只是想在家裏營造出以前爸爸還在的氛圍。只是,人确實不在了,熟悉的香煙味在也是無濟于事。

後來,她下樓買菜總會帶兩瓶丹鳳啤酒。被發現的時候,她跟虞時南說是做菜用的。虞時南看她的眼神明顯不信,不過他沒說一句話,連喝酒傷身體的廢話也沒說。

七七奠儀後的第三天,虞時南提前下班。他回來見到客廳玻璃杯裏的啤酒,倒也沒說什麽。

那天晚上,虞時南下廚,做了簡單的鮮蝦湯面。他在華歆面前擺了一碗面、一杯啤酒,盛啤酒的玻璃杯是客廳的那支。他也有。

華歆沒有被抓到偷偷喝酒的尴尬。虞時南更是大方地與她分享丹鳳啤酒與其他啤酒品牌的口感差異。倆人安靜地吃完喝完。

飯後,虞時南拉着她下樓散步,在街邊的雜貨鋪買了兩瓶冰鎮的青島啤酒。

回到家,倆人坐到陽臺,吹着從海上來的風,看着外面閃爍的橙黃色燈光,一口一口繼續喝。

因為酒精的刺激,華歆的情緒慢慢爬坡,她的話慢慢多了起來。

她說自己最近每天都會重讀一首詩,每次讀都有新的體驗。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

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曉得,

我說也沒用。

但這兩次哭聲的中間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蕩了整整30年,

你都曉得,我都記得。”(餘光中的《今生今世》)

她還說,自己仿着餘光中的《母難日》,更新了《天高地闊》。

自己這兩則分別寫給媽媽和爸爸的詩,将來還要譜成曲。因為在當代音樂比文字的傳唱度更高。她說到這裏,停下來又喝了一口啤酒。酒咽下,她繼續。

“我要找成為歌星的溫澤譜曲。沒有別的原因,我喜歡他的吉他……我總是不自覺地将爸爸給我唱的生日歌配上他的吉他伴奏,一遍又一遍。”

她反反複複地聊起爸爸,聊到眼睛又紅了。

虞時南是個很好的聆聽者,除了偶爾會放下手裏的酒瓶子,偶爾又會頻繁地仰頭喝酒。只是人,無論是平時多麽理性的個體,除了冷靜地考慮得失算計外,還有情緒,還有欲望、妒忌、恻隐、哀痛與愛憐。

他聽着聽着,聽到她談喜歡的時候,心裏一陣莫名窩火。

結果,酒澆不了他的火,酒也解不了她的哀。

“哥,”華歆歪着頭,眼睛的餘光并沒有落在任何一個人或者任何一點上面。“怎麽辦?我既想走出現在的情緒,又不想真正走出去。我好怕走出去之後,我跟爸爸的聯結會變得微弱起來。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一旦沒了,我就一無所有了。”

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的糾結,她的掙紮。在華歆看來,自己最近的狀态确實給他造成了困擾,不然他不會經常早早下班。

虞時南扭頭看着華歆,她穿着他第一次見她時候的衣服,低頭吟詩,讓他有片刻晃神。這會兒他盯着她纖長濃密的睫毛和略顯迷茫的眼神,“沒有聯結是一成不變的,也沒有關系是永不消逝的。生活還要繼續,舊的聯結走了,那便建立新的聯結。”

“新的聯結?”華歆迷茫地重複。

“對。”虞時南點頭。

華歆此時低頭拿起酒瓶,将最後一滴啤酒倒進嘴裏。沒了。

虞時南拿起自己的那瓶,抿了一小口。咽下之前,他抿了抿雙唇,口腔和唇間都沾染上了青啤氣息。他趕在氣味消散之前,摘下眼鏡,傾身将唇貼在華歆的嘴唇上。

華歆一下子愣住了,沒等她反應過來,後腦勺被他的手掌托住。她微微張開的雙唇被他的舌尖撬開,柔和清爽味香氣足的氣息率先傳來。

虞時南在她感到害怕之前,停了下來。

“像剛才這樣,新的聯結。”

“華歆,雖然我們的婚姻并非始于愛情,但我不希望我們的婚姻一直沒有感情。我想跟你建立情感的關聯,這種關聯類似愛情,勝似親情。就像你剛剛喊我的那聲哥,它不應該只是類似兄長的依戀,還應該有愛人的親昵。”

從虞時南剛剛用吻傳遞啤酒氣息的那一刻開始,華歆便感覺自己醉了。她不知道喝醉酒真正的滋味,此時她覺得自己像是飄在空中,像是踩着棉花似的雲朵。飄飄然,卻又膽戰心驚。

他的臉離她很近,她依舊沒有找到自己的落腳點,所以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虞時南見她雖然不說話,但眼睫毛随着眼睛忽閃忽閃地刷得他心裏癢癢的。

他再一次湊近,這一回沒有了酒精的加持,反而變得更加急切。他一把将人拉進自己懷裏,拉到自己身上,肌膚相貼,酥麻的暖流被神經末梢從舌尖傳遞到顱內,傳遞到腳尖。

對新聯結不知可否的華歆,在膽戰心驚中找到了平衡。荷爾蒙的驅使讓她選擇了接招。不是因為贊同他的那段關于婚姻和類似愛情的言論,她還完全沒來得及思考。她只是屈從于新的刺激。

一記瘋狂的吻,一個标記似的聯結。

華歆知道自己沒醉,只是瘋了。

虞時南知道自己沒瘋,只是醉了。

屋裏屋外的橘色燈光和朦胧月光一起透過被風吹起的白紗,飄到倆人身上。華歆知道自己在心底并沒有答應虞時南,因為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然而,他将她從情緒的沼澤地帶出來,透透氣,挺好的。

呼吸新鮮空氣是會上瘾的,她即便伏在他的肩頭,依舊呼吸急促,心率加快。

歇息之後,她飄着的思緒有了落腳點,也清晰感受到他尚未回落的體溫。她在他的身上蹭了蹭,以防自己向下滑去,片刻後便聽到他啞着的聲音,別動。

九個月前,在同樣的位置華歆跟爸爸說過,人性總有弱點的,我既要迎合又要試着掌握。以前的主動權在虞時南,因為締結婚姻的基礎是經濟關系。如今他想在婚姻裏尋找愛情,華歆閉上眼睛,眼眶又濕潤了。

虞時南箍緊她的腰,轉頭親了親她的睫毛,耳邊傳來了一聲,哥。“你給我唱首搖籃曲吧。”

虞時南問:“哪一首?”

華歆說:“随便。”

“Nuku Nuku……”低低的吟唱,聲聲入耳。以前時月唱的是她自己瞎填的中文歌詞,虞時南哼唱的是原版歌詞。

“你為什麽也會這首歌?”華歆聽到熟悉的旋律後問道。

“喜歡嗎?”虞時南問道。他沒等來回答,自己嘆了口氣,解惑說,“外婆以前哄我睡覺唱過。她在英國期間生的我媽,當時請來幫忙照顧我媽的人是一位北歐裔的奶奶。外婆很厲害,跟着老人家學會了芬蘭語。”

“我記得外婆去世的時候你很小吧?”華歆疑惑。

虞時南的聲音漸漸低沉,“四歲九個月零三天。”

她更加疑惑,“記得這麽清楚?”

虞時南嗯了一聲,接着說,“我說過人生不過三萬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記得她。”

“我也要記得我爸。”華歆對自己說。

虞時南對她說,“好。我們兩個三萬天,加起來就是六萬天。”

華歆聽到了,只是沒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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