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後來,華歆趴在虞時南身上睡着了。
時間已晚,夜色早深。外面橘黃的燈光慢慢熄滅了,上弦的半月也消失不見,唯獨吹進來的風依舊溫和。
虞時南并沒有晃醒華歆,也沒有起身抱住她去卧室。陽臺并不冷,但也絕對不暖和,還好手邊有一條厚度還不錯的毛毯。他騰出一只胳膊從另一個躺椅扶手上将先前華歆披過的毯子扯了過來,裹在她身上。
在過去的五十天裏他看着她沒有了父親,沒有了曾經的家,也看着她在情緒裏打轉,在悲傷裏掙紮。
他是旁觀者。因為有些情緒只能自己消化。今晚是巧合,又不是巧合。總之在夜色和酒精的加持下她似乎願意跳出來了。
他不由得又收緊雙臂,他的臉頰貼着她的臉頰,倆人之間的空間再度被擠壓無幾。他們就這樣在陽臺上睡了大半夜。
清晨,窗外的雀鳥叫聲吵醒了華歆,華歆在虞時南的頸窩裏醒來,猛地擡頭嘴唇碰到了他的下巴。他在她扭動的時候便醒了,眯着眼睛,看她惶恐的眼神,嘴角輕輕勾了起來。
華歆從他身上跳了下來,赤腳跑回卧室。虞時南在躺椅上舒展了四肢,等雙腿的酥麻感消失後才起身換了衣服,下樓晨跑去。
清晨無大事發生。
不過那晚之後,家裏很長時間沒有再出現過任何含酒精的東西。
與之相對比的是卧室的衣櫃,裏面虞時南的衣服漸漸多了起來,全是螞蟻搬家似的從書房的箱子裏搬來的。華歆的那些色彩亮麗衣服早已被悄然收起,剩下的只有黑白灰和米色。乍一看,她的衣服跟虞時南的衣服沒有區別。
華歆正式去上班的前一天是周日,虞時南和她一起去兩個廠區呆了一整天。
新廠區離市裏有一段距離,除了新招的工人外,大部分老員工來新廠區其實是增加了通勤時間和難度。華天前期協調過要增設連接兩個工廠的公交班次。後來到了落實階段,與各方的溝通落在虞時南身上,費了些功夫才将早晚公交車車次和大部分員工搞定。不過,虞時南并沒有提這些。
在老廠區,他跟華歆說,“化工廠有污染。城市要可持續發展,居民要高質量生活,老工廠徹底搬離城區是早晚的事情。發展的過程中難免會淘汰一些設施、設備和人。公司的人才梯隊建設一樣,要早點上一新的臺階。以前的銷售只是在周邊地區,後來拓展到附近省市,如今既要鋪全國還要往周邊國家走。公司不僅要有既會普通話又會英語的人,還要有懂彙率的人。”
“招新員工,淘汰老員工?”華歆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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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時南說,“招新人,同時培訓老人。最後一步才是末位淘汰。”
這時候,倆人正好路過一個由辦公室改造的培訓教室,裏面正在播放設備安全操作規範的DVD。電視裏放一段,旁邊有一位懂英語的年輕技師摁下暫停鍵翻譯一段。翻譯之後,再摁回放從頭再看第二遍。虞時南跟華歆說,“這是別人家的,托人悄悄從國外帶回來的。以後咱們有錢了,要拍自己的操作規範視頻。類似的培訓還有很多,現在一切向好,公司也要把大家的精氣神都調動起來。”
“我也想要學習。”華歆說。
“下周我帶回家看。”他接着領她到另一個更大的培訓教室,那個教室的黑板上,寫滿了關于公司産品的英文介紹。旁邊的書架上還有基礎的商務英語溝通書籍。“每周日下午會有一位英語講師來給大家培訓兩個小時,所有員工都可以來旁聽。”
走完培訓教室,虞時南很自然地牽起華歆的手。“走。我們一起坐公交車去新廠區。”
公交車上沒有座位,倆人被擠在車體中間靠窗的位置。虞時南時不時低頭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市政對這個片區的規劃是什麽樣子的,另一個片區的五年規劃又是怎樣。這些實用到極致的東西,是華歆以前從未關注過的。
新廠區的門口有門衛查詢證件。虞時南将自己的證件別在衣領前,又對保安說這位是我愛人。
那位才接受過培訓的保安面露難色,工廠出入管理條例要求所有人必須憑證出入,如果無證需要出示邀請函。
華歆笑着問,我明天才有證件。今兒做個登記,填個表,是不是可以進呢?
登記後順利進入廠區。華歆是第一次來新廠區,之前也僅僅是在書房的地圖上看到爸爸畫的紅圈。
她一圈還沒走完,便累得氣喘籲籲,“旁邊大一片空地也是咱們的?種菜的那塊。”
“菜園子是後勤和食堂的員工開辟的,充分利用所有資源。二期工程完工之後的兩年裏,老廠區的那塊地皮要歸還市裏。”虞時南說。
“我爸的眼光至少超前了五年。”華歆的語氣裏充滿驕傲。
虞時南糾正她,“至少十年。從零到一,除了靠運氣,還要靠遠見。”
華歆擡眼看到他眼睛裏的光,不由得為爸爸感到驕傲以及欣慰。她也終于問出過去一年不敢問的問題。“那天下午,你在家裏書房得知爸爸生病聽到他抛出的條件是什麽心情?”
“不相信卻又不得不信。相信之後,有惋惜,有不安,還有一點生氣。”虞時南說完扶了扶眼鏡。他不擅長也不習慣跟人聊心情和感悟。華歆和他不是旁觀者,而是親歷者。他總覺得很難用幾個詞彙把當時的心路歷程講通透了。
果然,華歆追問起來,“生氣什麽?”
虞時南說,“生氣我自己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心動了。”
華歆有點不信,拿不準他是主動坦誠人性的缺點,還是用這個理由來掩蓋什麽。“不是因為爸爸隐瞞病情生氣?”
“華歆,老師比我更不想生病,比我更不想隐瞞。”虞時南每次喊她的名字,咬字清晰,舉重若輕,這次也不例外。
華歆彎了彎嘴角,不再糾結了。“公司規劃方面,我爸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
“股改、員工考核改革和激勵。還有如果可能的話五年後公司上市。”前三者的方案是虞時南拿的,他确定方案後讓華天過目過。最後一項是華天的願望,華天當時說得直白,如果股權變成股票,小花的自由度會更大一些。
“前面幾項是為了廠子和員工,後一項是為了我?”華歆一下子便領悟到爸爸的良苦用心。
虞時南肯定地點頭,“不過上市需要合适時機。別看現在股市紅火,鬧哄哄後面藏着的可不是機會,而是陷阱。公司真要準備上市的話,你作為大股東肯定要一早便參與進來的。現在還不着急。”
華歆說,“好,那是以後的事情。我想去車間看看,現在。”
隔了兩天,虞時南去市裏開會。華歆與蘇岩石一起在食堂吃過午飯,倆人也在園區裏轉了一圈。
蘇岩石的視角跟虞時南的視角不太一樣。“你爸是穩紮穩打型的,身上有股韌勁。小虞是敢闖敢拼型的,身上有股狠勁。公司一季度的銷售跟去年同期翻番,跟去年四季度比也有百分之三十的增長。小虞跟我說,他在心底給公司定的目标是五年銷售累計達百億。這是個非常誇張和大膽的想法。我雖然在公司也有股份,但幾乎微不足道。你爸的股份都在你名下,所以,我和你林叔才提議讓你參與到公司業務裏來。”
正如華歆曾一度敏銳地覺察到過虞時南對兩位叔叔的不耐,雖然當時他的情緒轉瞬即逝。現在,她也聽到了蘇岩石對虞時南的不太放心。
蘇岩石繼續說,“你爸爸承諾給小虞的股份數量很微妙。四年後,你們持有股份的差距,既是一小步可跨過的溝,也是人品的試金石。我和你林叔找小虞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沒想到,小虞直接讓你跟着我來學習。”
她來上班之後才知道自己來公司是兩位叔叔的提議,自然知道他們是為了她好。不過她沒有順着蘇岩石前半段的話延伸,而是接着他最後一句問道,“蘇叔,您覺得我一來公司便跟着您學習是好的安排還是壞的?”
蘇岩石說,“當然是好的。你了解公司整體財務狀況之後,不至于稀裏糊塗被蒙蔽。”
華歆停下腳步,站住,扭頭看着他,“蘇叔,您知道我昨天第一次坐公交車從市區到這個園區時候的感想是什麽嗎?”華歆不等答案,直接自問自答,“我看到了到處施工的工地,看到了幾十臺塔吊在運轉。虞時南跟我說,我眼前看到的不全是事實,因為那些地方未來五年,未來十年,一定會是另一個翻天覆地的模樣。我爸在七八年前萌生了想要接手化工廠的時候,何嘗不是賭呢。他那時候一定不會想到七年後會有這麽大一個現代化的工業園區,更不會想到公司一年有十億的銷售額。我不是為誰辯解,只是現在國內尤其是沿海的經濟像是在幹柴上添了一桶油加了一把火,如火如荼發展。在這樣的經濟環境中企業經營者有大夢想,是好事。我們觀察一個人,不僅僅看他的夢想有多大,還要看他是不是腳踏實地地朝夢想前進。我爸說将公司的財務和資金管理交給您,他放心。我同樣也放心您,相信您不會讓我受蒙蔽的。”
蘇岩石聽着前面在心裏大呼不妙,聽到後半段她把華大哥搬出來給自己戴高帽,一時間有點語無倫次。“小花,你呀……”
華歆笑了笑,問道,“我怎麽啦?”
蘇岩石臉色複雜的表情轉瞬即逝,換成輕松的語調說,“你呀,不愧是你爸的閨女。”
華歆知道他的未盡之意,不外乎,盡信人不如只信己。她深深呼吸着,努力控制住談及父親時候的哀傷情緒。
“我不是在賭。我從來不貪心,我爸他苦心給我安排的後路從來不是讓我經營這家企業。因為我們都知道我經營不起來。虞時南是我爸選中的人,我爸在企業經營上的眼光和遠見是我遠遠比不上的。我們不妨且行且判斷着,最差的結果不過是我做個閑散富貴人。還有就是我相信您,也相信我爸。”她最後又說,“華叔,當一輛車子在高速行駛的時候,內部還是要擰成一股力量,內阻越小越好。”
蘇岩石聽出她的未盡之意,趕緊點頭說,“放心吧。我從學校辭職是為了掙錢。公司越好,我也越好。”
剛才的話題已經宣告結束。華歆轉了新話題,“荔荔最近怎麽樣?”
蘇岩石談到女兒,無奈地抱怨,“她呀,沒定性呢。先前的算術班、舞蹈班、美術班,她都翹了。我也就随她,把課退了,只剩鋼琴班。結果呢,她上上周想學小提琴,于是退了鋼琴班換小提琴班。上周又想學吉他,非要鬧着退小提琴班。少年宮的所有興趣班都要被她輪轉了一圈,我估計馬上要輪第二圈了。”
“想學說明她好奇。滿足小朋友的好奇心,就是這個階段最好的教育。您別逼她太緊。”
那天談話的最後,華歆邀請他和荔荔以及林興一家周日一起吃飯,感謝他們在爸爸過世這段時間的幫忙和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