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成年人在社交場合的體面維持的都不錯。

林興和蘇岩石也并非要制造矛盾和分裂,既然華歆已經表過态,他們自然也和和氣氣地待虞時南。

虞時南知道華歆做了工作,也不希望因為心裏這根刺成為日後工作上的絆子。當然樂意接過梯子,就着臺階便下。更何況,他和華老師一樣,都非常認可蘇岩石的工作能力。

聚會的餐桌上,蘇岩石說江城大學下個月有個進一步改革外彙管理體制和金融利率的專題培訓。不過聽說是面向某機構的內訓,不然的話可以讓華歆去學習兩周。

虞時南說他去打聽。如果是非機密性質的內訓,他找人要一個名額,應該不是難事。

幾人順勢聊到了開春以來不斷上漲的物價,大幅提高的存貸款利率以及稅制改革,又聊到林興家快高考的雙胞胎計劃報考的學校和專業。總之,國內最新的政策也侃了,家長裏短也交流了,過去不和諧的章節翻篇了。

因為華歆痛經,臉色蒼白,聚會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回到家,她喝過紅糖水,躺床上一覺睡到天昏地暗。

她醒來後從虞時南那裏得知上半年的課程名額是機構內訓,外人沒法旁聽。不過那位教授秋季學期會開設一門給研究生專題課,她可以去旁聽,別聲張就成。

“授課老師姓金,是外公的學生,他研究生階段轉了經濟系。我托外公要的名額。”

“給時…”她下意識想喊時老師,突然意識到時月也是時老師,于是中途改口,“給外公添麻煩了。謝謝他。”

“等之後到江城,你親自跟他道謝。”虞時南沒錯過她剛才下意識的反應,也沒戳穿她的不好意思。

“嗯。會的。”

“外公有好幾次提出要來這裏,只是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摔壞了雙腿,近二十多年都靠輪椅出行。平時進出搖輪椅可行,出遠門的話必須有人随着,所以一直沒有合适的時機來。”虞時南說着摘下眼鏡,用鏡布擦拭上面的水漬。

“怎麽摔壞的?”華歆問。

虞時南回說,“在教學樓三樓的外窗戶上,沒抓穩屋檐摔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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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歆不由地驚呼出來,“為什麽?”

“人當時被關在教學樓四樓進行所謂的改造,”虞時南略微停頓了一下,短促到華歆并未察覺,“他得到外婆去世的噩耗,想回家見她一面。”

“什麽?”華歆再一次沒有控制住驚訝聲。她輕輕撫摸着他的胳膊,試圖安慰說,“又是…”她本想說又是時代的惡,但是歸咎于時代太過籠統和草率,小家庭的悲劇和苦痛确實實實在在。怪不得外婆去世的日子,他記得那麽清楚。

“別多想了。”虞時南輕輕摸摸她的頭,“肚子還疼嗎?”

華歆放低了聲音,嗯。

“給你暖暖?”他問道。

華歆猝不及防的臉頰瞬時暈紅。虞時南見她腼腆害羞的神态,沒等她回答,便坐到她身後,雙手握住她的雙手。溫度通過十指和手掌傳遞,大手覆着小手放到肚子上。她靠着他,直覺小腹處有一股汩汩暖流,溫暖了整個身體。

這其實是虞時南在默默地表達謝意,林興與蘇岩石态度的轉彎離不開華歆在背後的調節。不管婚姻結合的緣由是什麽,終究在外人看來夫妻是一體的。華歆需要他的經營。同樣的,他也需要華歆的信任,雖然這部分信任大多是華老師賦予的,而不是他自己争取來的。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虞時南經常出差在外。華歆上班時間跟着蘇岩石了解財務和資金的運作流程,下班後惡補財務和金融基礎知識。雖然她對枯燥的會計分錄沒有絲毫興趣,但她對數字和數字之間的勾稽頗有天賦。

每天晚上,倆人都會打一通不長不短的電話。如果虞時南當天有突破性工作成果,通話時間會不自覺延長一會兒。偶爾華歆也會向他抱怨,賬簿的枯燥乏味、蘇岩石的嚴厲、以及少部分同事的讨好。

忙碌起來的華歆,一點點走出原先的情緒。

期間華歆接到了素未謀面的堂伯伯打來的越洋電話。她聽堂伯伯講了一些他和華天孩童時期的往事,不過伯伯離開的時候,華天才五歲。

堂伯伯回憶的四十多年前歲月裏的人們,如今回首再看,時間其實只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墓碑。

堂伯伯和她隔着電話線各自垂淚。末了,華歆邀請伯伯一家得空的話一定要回鄉看看。簽證的邀請函、交通和住宿,她可以協助解決。原因無他,伯伯的人生也有幾萬日,雖說不至于日日惦記着華天,但有一日算一日。

華歆接到的第二個越洋電話是一個女孩打來的,不過電話裏很快傳來另一個喝高的男子聲音。女孩和男子是虞時南留學時認識的朋友,倆人訂婚了,專門打電話來跟朋友分享這個好消息。

其實電話那頭的倆人都喝多了,說話全是絮絮叨叨語無倫次。華歆聽了好久才聽明白,倆人打電話的目的是要指責虞時南不夠朋友,結婚的消息隔了好久才告訴朋友。他倆夠朋友,訂婚後第一時間便打電話分享。

這一回,華歆聽笑了。她根本沒有機會插話,索性握住電話旁聽兩個醉鬼仿佛旁若無人地傳遞他們的欣喜、活力、幸福和喜悅。

快樂是可以傳染的,剛好旁觀的人碰巧有一顆幹涸的靈魂,渴望被滋潤。一切又剛剛好,久旱逢甘霖。

虞時南提着行李進門的時候,看到了抱着電話偷笑的華歆。華歆招手讓他趕緊來接電話,誰知等虞時南接過電話,聽筒只剩一陣忙音。對方已挂斷。

華歆在他放下電話的時候說,“你朋友Monica和趙豐打來的。他倆訂婚了,想要第一時間跟你分享好消息。”

“我知道。”

“你知道?”

“趙豐求婚前給我打過電話。”在前一天的電話裏,趙豐猶豫不決,虞時南建議趙豐喝兩口酒再求婚。

虞時南拉開行李箱,取出髒衣服一件件展開往洗衣機裏放。華歆靠着門框繼續說,“他倆好逗,說話鬥嘴跟方言和杜梅似的。”

“方言和杜梅是誰?”虞時南問。

華歆說,“過把瘾的男女主角,演的是當代北京愛情故事。”

虞時南解釋說,“趙豐跟孫越不是,他倆是北京人在紐約。Monica的中文名叫孫越。”

這又牽涉到另一部電視劇,華歆問道,“他倆跟電視劇裏演的一樣?”

虞時南進一步解釋說,“不是那部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我說的是字面意思。Monica的父母是北京人,她在紐約出生,是從沒回過北京的北京人。趙豐是去留學的北京人。”

“噢。Monica還說你是她的first love。”

虞時南聽到後猛地扭過頭,眉頭緊皺看向她。他猜不準自己的朋友們胡言亂語過什麽,更猜不準華歆的想法。他沒從華歆臉上看出什麽,反而華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他覺得自己剛才反應過激,明明沒事,自己的反應反而像是坐實了有事似的。他微微低頭,用食指和拇指夾住眼鏡框,摘下來放在嘴邊哈氣。他一邊擦眼睛,一邊問了一個疑惑的“嗯?”

華歆饒有興致地瞅着他的全部動作,第一次見到他漏洞百出的不疾不徐僞裝。她沒有發散思維,只是覺得有點詫異。等欣賞夠了他的反應,才揭曉下文,“但她的love只持續了三分鐘,因為你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對你的愛也随之消散。”

虞時南這時候帶上眼鏡,在心裏舒了一口氣,開口替自己辯解。“沒有的事。他倆在電話裏跟你聊了這些?”

“他倆跟彼此聊了這些,我只是旁聽者。倆人喝醉啦。”華歆笑了起來。

虞時南大概知道電話被挂斷的原因。

洗衣機的運轉聲嗡嗡響,将倆人接下來的話都遮住了。

華歆剛才只說了一個,“你……”

虞時南只來得及說,“我……”

“你先說吧。你怎麽了?”倆人走出洗衣房,華歆問道。

“我給你帶了一本書。”虞時南快步走到行李箱,從裏層的袋子裏掏出一個袋子,“在書店看到這本雙語詩集,便買了。”

華歆接過後,先去掉印有書店logo的袋子,再撕掉包裹書籍的包裝紙。

簡潔的封面上只印Federico García Lorca,旁邊是縮小字號的繁體中文,洛爾迦的詩。她很喜歡。她在大學的時候讀過私下流傳的翻譯本。戴望舒先生的翻譯文字很優美,但她一直想要讀原版,為了讀Lorca,她為此做了很多準備,比如學習西語。

她将書抱在懷裏,笑着說,“我還以為你要送我會計或者金融相關的書呢。”

虞時南也笑了,“那不會。首先,你現在做的功課是你蘇老師布置的。其次,你将來會很有錢,不需要自己做賬,到時候可以聘請一個團隊給你做賬,你只需要會看報表就成。”

“我對數字還是很敏銳的。”華歆低頭一邊辯解,一邊翻看書頁,還用西語低聲讀了一段裏面的詩句。

虞時南先前猜測華歆是想問自己跟趙豐和Monica的相識過程,被他送書這個環節幹擾之後,她好像徹底忘記了先前要說的話。不過,他猜錯了。華歆原本想打趣他差一點成了別人的年少心事,真是罪過,罪過。

此時,華歆沉浸在詩裏。虞時南偶爾問一句,“西語學了多久?”

“三年。”她依舊沒有擡頭。

虞時南誇她,“你很有語言天賦。”

“不及你。你至少會兩種方言和兩門外語,我的英語和西語都是咣當的半瓶水。”華歆這才擡頭。她說的兩門外語是英語和德語。

“語言對我只是工具,不是知識。”虞時南說,“西語對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工具。所以,你剛才念的那段是什麽意思?”

“這是瘋女胡安娜的挽歌裏的詩句。胡安娜是伊莎貝拉女王的三女兒,是一位很會愛又很不會愛的姑娘,更是一位不熱衷當國王的女王。她是一位公主,也是政治聯姻的工具。命運意外地使她成為女王,盡管她先後被自己的母親、丈夫、父親和兒子囚禁。還有,我一直很喜歡她。”她講的入迷,臉上帶着沉迷文字的陶醉。

虞時南問,“喜歡她什麽?”

華歆将手放在書頁上,抿了抿唇,思索片刻後說,“她一直在命運加諸的衆多身份裏抗争。她不喜歡宗教的禁锢,不喜歡政治的算計,不喜歡使人面目全非的利益,她只渴望可以獲得愛情和自由。洛爾迦懂胡安娜的掙紮和悲怆。詩人用筆寫出了她時而熱衷愛情,時而憎惡愛人的真實。”

虞時南說,“可以給我講講洛爾迦和他的詩歌嗎?”

當然可以。

她講洛爾迦是詩人母親的姓氏,講詩人的出生地格拉納達,講詩人的家人們,講詩人成長過程中對他産生過影響的師長和朋友以及西班牙獨特文化。比如南歐吉普賽人的深歌影響了詩人的文字,弗拉明戈的節奏又影響了詩人的韻律。

詩人的詩歌初讀起來,帶着南歐陽光的明快,細品之後才會發現文字背後的凄涼。

正如頂級喜劇的內核是悲劇,超級明媚的根源是悲怆。

西班牙的吉普賽人早在十五世紀末□□的國王從伊比利亞半島撤離時便與中東歐的吉普賽人有了很大不同。因為大量沒有跟随着國王流亡北非的□□平民為了避免被天主教朝廷驅逐,隐身于吉普賽人群體裏一起開始流浪。

音樂和舞蹈,被用來掩藏苦難,從此歡笑和明快成了外顯的形式。

這種文化特質影響了詩人,盡管他不是吉普賽人。一道梯子伸向月亮,類似這樣的童趣在詩人筆下随處可見,事實上詩人表達的是與空氣與大地相伴的是孤寂。華歆說。

虞時南面前這個身着亞麻灰衣裙的姑娘講述她熱愛的文學,她的眼睛裏滿是星辰,她的身上似乎籠罩着彩色的光芒。

他想,這一刻他理解了為什麽華老師可以坐三四個小時不動,聽她講詩歌。如果時間充裕的話,他想聽她講上三四天,不眠不休。

她身上的天真、熱愛和執着,不摻雜任何世俗的氣息,這是他永遠也達不到的境界。這種稀有的特質,也是他心甘情願想去呵護的。想到這裏,他想去認識她知識世界中的那些人們,也想通過她“愛”的那些人們反過來再次認識她。

“後來呢?”虞時南問道。

華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後來。後來詩人死在惡人的槍下。”

她沒有去批判那個她不了解的國度和時代,她只是表達了對那個在歷史上沒有留名的惡人的深惡痛絕。那是純粹的作惡,與政治無關,跟信仰也無關。

這一刻,虞時南完全怔住了。他四歲那年,第一次目睹到人是可以喪失良知到失智地步。他曾經抱着惡人們的腿求過他們,因為那天的早些時候外婆剛做完手術。幼兒的哭泣和哀求當然撼動不了人心的邪惡。外婆摸着他的頭說,不要哭,要相信邪不壓正的。他跟在那群人身後,從病房到教室,看着外婆忍者身體的病痛接受了十八次的審判。外婆倒在她曾經講課的講臺上,不是因為授課累倒,而是被惡壓垮了肉身。

從那天起,那群人在他心裏是不區分身高、年齡、性別、相貌、籍貫的,統一歸為良知喪失的惡人。

一個時代過去了,邪惡既沒有徹底壓垮正義,正義也沒有真正戰勝邪惡。惡人沒有受到法律的懲罰,而是模糊了過去,隐身于新的時代洪流之中。

唯獨他,一直耿耿于懷。雖然他也随大流做一些浮于表面的嬉笑怒罵,也在酒桌的觥籌交錯裏感嘆新時代不錯。

虞時南的耳邊時不時有嘈雜的聲音說那是被洪流裹挾的一批人,他們作惡是身不由己。可是他在心底一直有個聲音,不是那樣的,人但凡心底有一絲正義和良知,都會使出渾身力氣去抗拒洪流對他們人性中惡的那面進行肆意雕琢。

這時候那個嘈雜的聲音又說,在巨變的年代,不是所有人都是勇敢的,我們要允許懦弱的人存在。他依然搖頭,懦弱不等于良知喪失。

有些東西,自己既不能忘,也不能跟外人說。

二十四年後,他聽到一個至善至純的姑娘用近似平靜的語氣說那是一群宵小,是蟲豸,是不需要給他們尋找任何遮羞布的純粹惡人。

虞時南突然釋懷了。

在初夏的傍晚,在太陽的餘晖穿越星空,穿越塵埃,将金色灑在姑娘臉上,姑娘臉上的光芒又照耀到他的周身時,他釋懷了。

虞時南想自己是透過眼前人的皮囊看到了對方的靈魂。他終于知道自己遇上華歆,既是命運的心血來潮,又是宿命的苦心安排。

愛上她,不再是因為承諾、憐惜、漂亮這些雜念,單純因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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