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春風總能帶來喜訊。雨水過後,華歆得知自己的考試分數。出乎意料的排名不錯。兩天後,她的堂伯伯和堂姑姑帶着各自的家人回鄉探親。
華歆和虞時南一起陪了一周。之後,大部分人包括堂姑姑去周邊省市旅游,只有堂伯伯一人留在海城。
“我膝蓋早些年受了傷,走不了長路。這次回來只是想再聽聽鄉音。如果早兩年能騰出時間的話,還可以見到你爸的最後一面。”伯伯說。
“早兩年,他也不知道癌細胞已經在身體裏紮根了。那時候,他總覺得時間還很多,躊躇滿志。伯伯,您看這張照片,是他四十二歲開始創業時候的留影紀念。”華歆指着相冊裏的照片,逐一跟伯伯講述這些照片背後的故事。“我爸還說過要幹到七十歲退休。退休後,他也下次南洋,也飄洋過海一回,找你們和他小時候的玩伴敘敘家常。不過,他也說過,你們當年在外面受了很多苦,遭了大罪。”
“可不嘛!那些年,南洋排斥華商排斥的厲害。店鋪經常被搶砸。後來沒辦法,只好再次出走。我跟你伯母剛到美國,語言完全不通。我們又不能一直呆在唐人街,也不能靠同鄉接濟。你的兩位哥哥學了英語,再回家教我倆。我小時候教訓他倆皮猴的時候,沒少使用棍棒。他倆教我語言的時候,沒少用荊條當教鞭。後來,我跟你爸爸好不容易重新聯系上。一聽說他是老師,當時我跟你伯母都下意識的哆嗦起來。”
伯伯将苦難和生活糅合成了趣事,沖淡了傷痛,也稀釋了哀傷。
華歆聽得笑起來,追問道,“我爸知道這段嗎?”
“我沒告訴他。不過,我一直沒忘記,第一次跟你爸通電話的情景。我用店裏的電話跟你爸通話,剛好走進來一位客人,我便用英語招呼客人。你爸開玩笑地糾正了我的語法。在電話裏,我們哥倆差點吵起來。我說他是書呆子,學的英語都是書面語。他說我的英語有一股墨西哥的味道。我反問他,你知道墨西哥英語是什麽味嗎?他說是玉米味。哈哈哈,我們兄弟倆立刻不吵了,隔着電話傻樂呵了老半天。”
這天下午,華歆與伯伯一直聊天,一直聊到傍晚,聊到虞時南下班。
虞時南帶回來了從老街打包的本地小吃和飯菜。滿滿一桌子,既是主食也是下酒菜。小輩們都喝了幾口小酒,不多。倒是伯伯喝高了。
飯後,倆人送伯伯回住處,又一起散步到海邊吹夜風。
“所以你們男人酒後都會吐真言嗎?”華歆踩着沙灘上他的影子問道。起因是伯伯在酒桌上先是感慨虞時南前年回來的剛剛好,剛好可以幫襯到華天。結果一轉頭,酒後的伯伯又拍着虞時南的肩膀說,他如果多待兩個月的話就能拿到綠卡了。好一陣惋惜。
語言,尤其是酒後的言語,比文字更真實。
“有些人會,我不會。”虞時南說。
華歆追問,“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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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必要喝多,更沒必要暴露真我。”虞時南說的是社交場合,不管是因為親情的社交還是因為商業的社交,主要是沒必要。
華歆放緩腳步,仰起臉看着他,“這樣是不是很累?”
虞時南上前半步,牽起她的手,“還好。喝多了更難受,酒後暴露真我會更加不自在,尤其是在泛泛之交或商業酒局上。”
“沒意思。我還想着盤問你真心話呢?”
“小酌也是酒後。”
“那不一樣。我要測試你無意識下的第一反應。”
“要不,我再去買瓶酒?”
“別呀。”華歆拉住佯裝轉身買酒的人,說道,“我其實是想問你,聽完溫澤那首歌,為什麽沒反應?”
“虞時安說我也聽過?”他問道。見她眨眼睛,才回答,“那首歌從歌詞到曲譜到演唱都是他。嚴格意義上講,那首歌不屬于你,只屬于他。我雖然心情有點不爽,卻充分尊重他表達的權利,更不想幹擾到你的喜好。”
華歆有些驚訝,“我的喜好?”
“對。你的喜好。你喜歡那首歌嗎?”虞時南問。
“撇開雜念的話,喜歡。”華歆見他并沒有因為她的回答有情緒,于是更加坦誠起來。“這首歌,好聽到不可思議。溫澤的吉他彈得不算最好,音色也不算最特別,但是他的每次停頓和吉他的延音配合卻是最完美的。這是創作型歌手對自己歌曲的百分百把握。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是羨慕和嫉妒他的。”
虞時南盯着她的眼睛,瞳孔深邃,眼底的宇宙似乎與他頭頂的星空形成了鏡像。他看到了星星點點,看到了過去的時間,看到了那個還略帶稚嫩的華歆。
他輕聲問,“因為他可以演繹完美作品,你沒有?”
“對。”她給了肯定的回答。
“這是你們當初沒走到一起的真正原因嗎?那頭小毛驢是你诓他的?”虞時南追着問。
華歆聽到他第一個問題的時候,先是躲開他的眼神,接着聽到第二個問題後忍不住揪住他話裏的信息。“那天,你果然聽了全程。”
“我路過,碰巧有一段聲音傳入耳朵裏。”
“非禮勿聽!”
“華歆,我一直好奇的是《小毛驢與我》裏的毛驢和《堂吉诃德》裏桑丘騎的灰驢寓意一樣嗎?”
“你轉移話題!”
“嗯,我的錯。”虞時南見她不再躲自己的眼神,利落道歉。“我為前年偷聽你們講話的自己向你道歉。那麽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華歆瞪了他一眼,才說,“那時候,我夢寐以求想要出去流浪,到處看看。那會兒,溫澤沒有做歌手的勇氣,他的職業理想是成為國營廠子裏的技術員。”
“後來,他有了勇氣做歌手。”
“後來,我不想出去流浪了。”
虞時南笑了,華歆跟着他一起笑了起來。笑完了。他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建議她先閉上眼睛。
“幹嗎呢?”
“有驚喜。”
她順從地閉上眼,世界雖然暗了下來,不過周遭有自己和他的呼吸聲。
漫長的十秒之後,手掌移開,華歆張開眼睛,覺得世界變得更加明亮了。其實低緯度深夜的晚上不是深黑色,而是深邃藍色透着一絲明光,更別提天上還有滿天星辰。只是那一瞬間,她仿佛置身色度調亮後的幽藍色世界。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閑聊的那個夜晚,也明白了他剛才捂住自己眼睛的用意。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擡頭看向更加明亮的星辰。或許天上的爸媽也在同樣遙望着她。
當她要把蒼穹之下的星辰大海都裝入眼睛,虞時南繞道她身後,向她脖頸上挂了一個項鏈。她低頭,看到的是兩顆亮晶晶的星星,也是爸爸和媽媽。
“走吧,我們回家。”
“好,我們回家。”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麽湊巧。頭天晚上倆人剛聊過溫澤的那首歌,次日華歆便接到溫澤的電話。
溫澤起初堅持不把《有這麽一朵花兒》放入第二張專輯裏。他執拗的很,不過心眼沒音樂制作人多。他的制作人先是口頭答應,并啓動其他歌曲的錄制工作。等專輯錄制接近尾聲,他的制作人告訴他,這張專輯A面的主打歌就是《有這麽一朵花兒》,并且已經宣傳出去了。
如今,溫澤騎虎難下。
“是版權有糾紛嗎?”他的制作人對着面壁沉默的溫澤不停追問,“還是那位姑娘參與過這首歌作詞作曲嗎?是的話,我們可以署她的名字,花錢買她的那部分版權。一切都好搞定。你倒是說話呀。”
溫澤沉默不語了許久,才說,“等我打完這通電話再告訴您答案。”
他忐忑地撥通電話,聽到對面傳來了已經稍許陌生的聲音,“喂,哪位?”
“華歆,是我。”
溫澤言簡意赅地向華歆解釋自己曾為她寫過一首歌并排練過。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歌火了。他的音樂公司想要錄制正式版本,稍後會随其他歌一起發行。在錄制之前,他要打電話來向她表示感謝,以及道歉。道謝是為了她是他的靈感來源,道歉是為了未來可能的流言蜚語。
他的語氣中帶着羞愧,羞于面對她,愧對曾經純真的自己。
華歆都明白。“噢。那首歌,我聽過市面上流傳出來的排練版本。剔除背景的雜音,你的演繹很完美。這麽優秀的作品,應該被更多人聽到。不過我有兩個條件。第一,你和你的音樂公司不許在任何時間的任何場合,公開或者非公開的,正式或者非正式的地方,提起歌裏的原型;第二,如果将來真的給我和我的家人造成了困擾,希望你能第一時間站出來承擔你該承擔的引導責任。溫澤,你能做到嗎?”
“能。”
“你手寫一份保證書傳真給我吧。”
當天晚些時候,華歆随手将收到的傳真件夾在手邊的一本書裏。她笑了笑,繼續埋頭準備複試。
好多年後,夾在那本書裏的傳真件被她的女兒小貓翻到。十二三歲的小貓聽完媽媽年輕時候的故事,不禁提問,“媽媽,你當時為什麽笑?”
華歆說:“笑人生的各種安排真的很玄妙。”
小貓接着問:“為什麽?是因為遺憾嗎,還是因為後悔嗎?”
華歆搖頭,“媽媽只有一點小小的遺憾,但不後悔呀。”
小貓全然不顧旁邊的爸爸在,繼續追問,“為愛情遺憾?”
華歆說,“小貓,人生不是只有愛情的。”
小貓聽得似懂非懂,只好尋求爸爸的解答。“爸爸,我沒明白。還有,你的人生有遺憾嗎?”
虞時南擡眼看了華歆一下,“有。遺憾沒有在更早的時候認識你媽媽。”
小貓眼睛一亮,“哇!更早是什麽時候?”
虞時南抱住女兒,看着愛人說:“你媽媽像你這麽大的時候。”
小貓咯咯直樂,“那爸爸你錯過了好多年呀。後悔吧?”
虞時南收到華歆讓他別瞎說的眼神指示,趕緊掉轉話音兒,“爸爸雖然有遺憾,也從不後悔。人總是要向前看。二十多歲的爸爸遇到二十多歲的媽媽,才是人生玄妙的安排。”
“爸爸,我的初戀也有一點小小的遺憾,但我不後悔。”
“等等,你早戀了?我怎麽不知道?小花,你知道嗎?”
這些是後來的事情。
這年的上半年,最令華歆高興的事情之一便是收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書。這個好消息,她在一周年忌日的時候分享給了爸爸,希望在天堂的爸爸可以放心。她好好的,她的一切都好好的,除了想念爸爸跟媽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