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1章

對香港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而言,這一天是二零一一年八月裏平平無奇的周日。

不加班以及不出差的周日,對在投行上班的蘇荔荔而言,早上是最好的睡覺時間,傍晚是最好的騎行時間。

可惜,這個周日她既不能睡懶覺,恐怕也不能騎行。

她早上要去機場接媽媽,跟媽媽一起吃頓早午餐,再送媽媽轉機離開。

晚上有一個大學校友聚會,說是校友聚會,其實是金融圈的港漂聚餐。比起聯絡感情,更多時候大家湊在一起是為了更方便地互通有無,俗稱八卦。

荔荔一大早被鬧鐘吵醒,煩躁地關掉鬧鐘扯下床頭櫃子上前一日的臺歷後,微微怔住了。屋裏空調溫度不高,沒睡醒的她裹着涼被在床上翻滾了兩圈才下床沖澡。

她每次沒睡足的時候,都會先沖個涼水澡,再喝一杯冰美式,開啓新的一天。

過去兩年一直是這麽過來的。算不上自虐,這些只是她在高壓的工作環境中釋緩情緒的方式之一。當然她還有別的情緒釋放方式,別的方式對抗性更強,更加暴汗。

荔荔見到媽媽,手裏的冰美式還有半杯。

蘇荔荔不滿五歲那年,她爸媽離婚了。媽媽離婚後很快去了美國。小時候的她曾經渴望漂洋過海去找媽媽。二十三四歲的她卻覺得接下來與媽媽的早午餐是社交負擔。已經很久沒有能讓她感到是負擔的人了,媽媽郭女士算一個。雖然這次是媽媽要去新加坡出差,特意在香港停留只為了跟她見上一面。

郭女士見她,先是詢問她在投行的工作情況。聽到她說工作忙加班很多後,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累的話,不想幹就別幹了。

荔荔看着餐桌對面與自己相貌相似的媽媽,一時又很難與在記憶中不斷美化的媽媽形象聯系起來。平心而論,郭女士經過歲月的風霜,姿容還是那麽姣好。只是相似的外表下母親的內核早就變了樣。

過去,她一直想着媽媽,天真地懷着希望覺得媽媽也一定在想着她。事實上,她們已經分開了二十年,媽媽早已對她不再關心甚至不感興趣了。

蘇荔荔沒再接話,看着盤子裏的青菜葉子,突然沒有了胃口。

“我媽特意繞道來看我,我很感激。不過,姐,你敢相信嗎?到現在了,我媽還是用郵件聯系我,郵件通知她的航班信息、停留時間以及預約吃飯時間。我不是她的下屬,更不是跟她無關的接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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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候,她應付公事般地關心我兩句。之後全是在那兒講她的工作,講她那位白人醫生老公如何支持她的事業,講她的雙胞胎如何聰明伶俐聽話。那種感覺完全不是母女見面,像是一位職場女性在向她的後輩炫耀。快瞧呀,作為第一代移民放棄了國內的一切,在異國他鄉依然收獲了事業上的成功和世俗的家庭溫暖。

第二過分的是我只是陳述我的工作很累,連抱怨的語氣都沒有,她居然直接來了一句嫌累別幹了。什麽意思?我作為女兒不能朝她倒一點點關于工作的苦水嗎?真的只是一點點,我前前後後抱怨加起來沒有三句話。

她當時的神情似乎在說:她能吃苦我為什麽不能,她可以事業成功為什麽我不可以,她可以忍受工作的累我為什麽不可以。

反正就是那種情感上的反饋,跟她是我媽媽的身份是割裂的。虧我還特意給她準備了禮物,早知道郵寄給穎姨了。一頓飯吃完,我都快被氣爆炸。”

荔荔口中的穎姨是她爸爸蘇岩石的現任妻子王穎潔。

當年小學生之間的那場口角是導火索。荔荔按照華歆教她的辦法,當晚給奶奶打電話,告狀說爸爸的相親對象在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居然嫌棄蘇岩石給蘇奶奶每月的生活費太高了。這是謊言,不過對于愛財的蘇奶奶來說,克扣她的錢無疑是要她的命。蘇奶奶立刻從龍岩老家跑來大兒子家大鬧了一場。蘇岩石反省了自己,趁機拿捏了一把偏心幼弟一家的老母親,順勢寬慰女兒說,沒有她的首肯他以後不結婚。

六年前,蘇岩石做出再婚的決定,嚴格意義上并沒有事先征得荔荔的意見。不過,荔荔已經沒有那麽在意了。

王穎潔是海城一家機械制造公司的總會計師,為人幹練。她先前也有過一段婚姻,有一雙兒女。十幾年前離婚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工作經驗的家庭主婦,她前夫是當地有名的茶商。她一個孩子的撫養權都沒争取到。她與蘇岩石再婚後對待荔荔倒是用真心換真心。

幾年相處下來,荔荔跟穎姨的關系比尋常的繼女和繼母更親近一點。

華歆大概能夠想象荔荔憋屈的樣子,問道,“你的一肚子氣都忍了下來?”她之所以這麽問是已經猜到結果。這不是荔荔第一次因為媽媽生悶氣。荔荔先前每次倒完苦水都會追加一句,下次堅決不再委屈自己了。

荔荔抿着唇,無可奈何地嘆氣道,“不忍,咋辦呢?看在她是我親媽,又飛了十幾個小時的份上,忍了。她對我的愛有限,我不強求也不好遷怒。我總不能聽到她說Spencer喊打棒球累的時候,杠精上身說小兒子嫌累的話別讓他學了呗。Spencer和Madison那麽可愛。”

Spencer和Madison是她同母異父的雙胞胎弟弟和妹妹。

“好啦,別自個生氣了。下次見面,我跟郭姨談談。”華歆勸道。

“知道啦。姐,我又把你當情緒垃圾桶了。”荔荔很快調整好情緒,準備去地鐵站搭車回家。“對啦,小貓和小猴呢?”

小貓是歆姐姐的女兒,小猴是曉薇姐的兒子,暫住在歆姐姐家。兩個小朋友今年十一歲,都極其聰明。

不過綽號倒是跟性格掉了個兒,小貓平時更像個皮猴,小猴日常喜歡貓着。

華歆說:“他倆在家呢。我和媽媽要出門旅游。”

荔荔有點驚訝,“小貓居然沒追你和伯母?”

“她跟許箴較着勁兒呢。兩人要搞機械臂競賽,家裏快成小型倉庫了。”小猴最近喜歡機械類的物件,小貓跟着一塊喜歡上了。家裏那位寵孩子沒下限的人,不僅出錢,還出力。孩子們要什麽買什麽,想拆什麽便拆什麽,簡直無法無天。

荔荔上個月休假回家,那會兒兩個朋友還在提煉純度99.999999%的多晶矽。一個月不見,小貓和小猴的興趣已經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現在的中小學生假期生活比她以前有趣太多了。要知道,她小學時候的假期可是被少年宮裏大大小小的興趣班培訓班塞滿的。“好玩。我一會兒跟小貓視頻。”

“等一下。荔荔,你還好吧?”華歆問得小心翼翼。

荔荔愣了一下,沒想到歆姐姐還記得。她收拾情緒,輕松地回道,“挺好的呀。姐,我沒事啦。我爸最近總催我趕緊選學校呢。下半年忙完申請,不出意料的話,明年春天我就離開香港啦。”

“行。有事随時給我電話。”華歆交待說。

荔荔說好,“你跟伯母玩得開心呀。”

電話挂斷,蘇荔荔帶上耳機,點開蘋果手機裏的音樂播放器,刷卡進了地鐵站。她找了車廂尾部,倚着車窗眯着眼睛小憩。不過,她運氣不太好,這個空曠的地方還有別人盯上了。她的身旁很快放了兩個大號帶輪行李箱。偏偏,列車行駛着,行李箱也朝她的方向晃動着。雖說,被行李箱撞擊并不疼,不适感還是有的。

她只好放棄原來的位置,來到車廂中部尋了一個吊環拉住。

這天不順心的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她被身後舉着相機的男生偷拍。原本她沒有發現,車廂裏別的乘客也沒人提醒。只是,車廂從地面駛向地下,她面前的車窗玻璃上清晰倒映着背後偷拍的過程。

荔荔快速轉身,一把奪過男生手裏的相機。

她并不怵對方會反撲,更何況對面的男生是個頭不高的豆芽菜。她小時候在少年宮上的最長時間的興趣班是是跆拳道。最近三年,她除了騎行外,最經常的運動是格鬥性質的巴西柔術。今年春天,她還去東京打過巴西柔術的業餘比賽,雖然只是兩輪游。不過,她有信心制止住一個矮小男子的反擊。

豆芽菜見她翻開相機裏的記錄,開口求饒,“靓妹,我沒有惡意,交個朋友嘛。”

荔荔這天穿的是T恤衫和牛仔褲,豆芽菜拍到的是她的背影照。盡管如此,她依舊覺得被嚴重冒犯到。她手速很快的選擇了删除。删完自己的那部分,屏幕上自動出現了前一個女孩子的光腿照片。顯然又是偷拍的。

她索性取出相機裏的儲存卡,嫌惡心地丢進自己的飲料瓶裏。

“靓妹,我沒有惡意,也沒拍什麽見不得人的照片。你毀了我存儲卡,我要叫警察。”豆芽菜一手打算搶相機,一手打算偷襲。

荔荔反手制止住沒什麽戰鬥力的豆芽菜,“叫呀。癞蛤蟆披雞毛,算飛禽還是走獸?噢,算二合一的禽獸!我倒想看看警察能不能從禽獸家裏搜出來更多偷拍的照片。”

“你不可理喻。”

“跟你這樣的禽獸,不需要講道理。”

車子到站,荔荔将沒有存儲卡的相機扔給豆芽菜,出地鐵站打的士回家。

她剛進家門,便接到大學同學也是晚上聚會發起人張意的電話。“荔枝,晚上有兩個律所的校友要來,其中一個是你罵過的癞蛤蟆。你介意不?”

“我罵過的癞蛤蟆多了,哪只?”荔荔問道。

張意想起來先前荔荔點評項宸的語氣,自己偷樂了一會兒才揭曉答案。“癞蛤蟆摟青蛙,長得醜玩得花。想起來哪只不?”

荔荔噢了一聲,“想起來啦。”

其實項宸長的并不像癞蛤蟆,只是荔荔習慣用癞蛤蟆罵人,尤其是罵男人。姓項的是比她和張意高一級的法學院校友,最顯著的特征是花心。

“癞蛤蟆不是關鍵。你知道另一只是誰嗎?”張意繼續賣關子,“呸呸,你知道另一個人是誰嗎?”

荔荔漫不經心地詢問,“青蛙?”

張意嘻嘻笑着揭曉答案,“什麽呀。你前男友鐘子良。他碩士畢業入職CC一個多月了。他先前去倫敦參加新員工培訓,上周才回香港。”

“他呀。”他還不如癞蛤蟆呢,荔荔在心裏吐槽。本來晚上的聚會她就興致了了,如今更不想去了,但是缺席又不成,聚會的發起人張意是她的好友。

項宸的長相不在荔荔的審美上。他花心花得人盡皆知,也算是為每一段感情開啓前添加了免責條款。

鐘子良則不一樣,那人極具迷惑性和欺騙性。

蘇荔荔自小長的漂亮,不過她很讨厭小男生們明裏暗裏讨論她的漂亮。小的時候,她不知道那是一種性別凝視。她不喜歡這種議論,解決的方案便是動手揍人。她在小學、初中和高中都有過揍人的光輝歷史,只是因為成績好才沒被勒令退學。

鐘子良是她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異性朋友,也是她的第一任男朋友。那人耐心很好,花了快一年時間跟她做朋友。他們只交往了一個月便分手鬧掰,也算是倆人朋友圈裏的未解之謎之一。

所以,張意才會忍不住又一次詢問,“他當年究竟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情?出軌劈腿,他貌似都沒有呀。你們分手後各自沒再談戀愛,也很奇怪。”

“我算是談過吧,大三下學期出國交換認識的人。”雖然他表白後自己還沒來得及答應,荔荔在心裏補充說。

“人呢?誰呀?我們都不知道。”張意問道。

荔荔盯着桌上的臺歷,一字一句地說,“你們不知道就對了。他死了。”

張意明顯不信,“真死,還是假死?物理意義的死亡還是詛咒層面的死亡?”

荔荔在電話這端說得鄭重,“今兒是他的忌日。”

“啊?”張意在電話另一頭用手捂住嘴,“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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