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太陽熾烤着龜裂的黃土,熱浪在空中扭曲。

烈日之下一群螞蟻圍湧在小塊碎馕周圍,它們極力搬動着,倏然間一道黑影從天而降,車輪碾過。

牛車駛過激起一片塵煙,塵煙中之中衣不蔽體的孩童餓虎撲食般把被壓平的碎馕塞進嘴裏,捂嘴咀嚼。

“姑娘!到了,醒醒。”車夫推了推在牛車上小憩的少女。

聞雲聲眉梢輕輕一動,擡手擋住直射的陽光。

在三日前,聞雲聲瞞着家裏人偷跑出來,打算雇一輛馬車去關都找她的兄長,沒曾想驿站裏車夫聽到目的地關都無一不搖頭擺手。

就在聞雲聲剛踏出驿站的門檻,一名身材精瘦的男人往前說道:“姑娘去哪兒?我可以載你去。”

聞雲聲狐疑地看着他,不帶希望地随口一提,“關都。”

男人一愣,在聞雲聲以為會被再次拒絕的時候,“行!但要這個數。”

他舉起了五跟手指和一個拳頭,五十兩銀子,價格是驿站裏的五倍。

聞雲聲垂頭颠了颠自己的錢袋,略有為難道,“行。”

車夫帶着她穿街走巷,最終來到一牛車前,牛咀嚼着幹草,水霧在鼻孔一吞一出。

他眼神掃視眼前一襲水青色輕紗羅裙的少女,把錢袋從袖口掏出來,“嫌髒的話,五十兩還給你。”

“去,關都邑門關。”聞雲聲說。

“上車,上車。”車夫把汗巾往肩上一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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哞——

車轱辘高低不一地滾中着,從石磚到泥路最後停在皲裂的黃土上。

“你自己走過去哈,我不送你過去了。”

“可這兒離邑門關還有一段路呢。”

“這兒鬧難民潮,雁過都要被拔毛,辛苦姑娘你走一下哈。”

聞雲聲眺望幾百米開外重兵把守的城門關。

由黃磚堆砌的關門高得仿佛一頭能吞噬萬物的巨獸,巨獸之下的一群人,他們已經瘦得分不清男女,幾雙眼睛向他們看來,更準确地說,是盯向那頭健碩肥美的牛。

聞雲聲會心道,“那你把我放這兒吧。”

她往人群走去,手從腰間掏出錢包,下一秒被車夫攔住,“姑奶奶,你想幹嘛?”

“他們,很久沒有吃東西了。”

“你這是在害他們。”

“有了銀兩,他們能吃上食物。”

“到時候只怕是有命拿錢,沒命花。”車夫眼底盡是悲涼,“他們為了一塊餅能去騙,一碗飯能去搶,當知道婦女兒童身上有銀兩,他們就能殺人……”

車夫看着眼前涉世未深的少女,嘆氣道:“你一姑娘來這兒幹嘛,給我五兩載你回去。”

聞雲聲搖搖頭,抿嘴一笑,“車夫大哥你一路辛苦了,回吧。”

“唉你這…”車夫惋惜地搖頭,目送少女走近城門。

無數雙眼睛盯着她,如在沙漠看見片湖泊,他們圍了上來伸出枯枝般的手,“行行好,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

聞雲聲捂着腰間的錢袋,不忍看向他們只徑直走去。

她将腰間的與玉牌遞給了士兵,士兵一看玉牌猛地雙手抱拳躬身下擺,“聞姑娘。”

士兵雖不識得眼前的女子,卻認得玉牌上的家徽,知道家徽背後的人——關都節度使聞行舟。

闵朝和邶州兩國交戰第八個年頭,邶州大敗宣降割關都歸于闵朝。

邶州軍隊從關都撤離,八年戰亂,大批難民流離失所無處可去,一時間都湧進關都,關都內的高原游牧名族邬達趁亂占山為王,驅趕虐殺關都內百姓,自此關都內兵荒馬亂、民不聊生。

聞行舟随父出征平邶州,立下卓著戰功,封爵昌平侯,授皇命以節度使之職前往治理關都之亂。

軍中都知聞行舟還有個妹妹,士兵怠慢不得眼前的女子,他立刻轉身向上傳報女子的身份。

半晌後伍長領着聞雲聲通過門關,“聞将軍去了軍營暫還未歸,下官先帶聞姑娘回侯府休頓。”

邑門關內百姓家家炊起青煙,熟食小攤随處可見,婦女孩童街上漫游,一牆之隔如兩方天地。

聞雲聲心底泛起一陣酸楚,“給外面的百姓施一些白粥和幹糧吧。”

“這兒…”伍長有些為難,“這樣提供救濟,聚集在城外的難民只會越來越多,到時候恐有敵軍混入其中,不好管理呀。”

聞雲聲頓步對伍長,嚴肅認真道:“百姓如水,舟非水不行,百姓犯上則舟沉,與百姓站在對立面只會引起反抗起義,他們只是想要活着。”

此時身後傳來一陣動靜,兩名士兵拿着長槍,在關門口相交壓下來攔住想湧進來的難民。

城牆下,幾個士兵正在毆打一名少年。

“丞相之子?拿着這塊破鏡子就敢亂認!先照照自己長啥樣吧。”士兵将鏡子扔到地上一腳踩碎。

少年狗爬式撲了過去護着碎裂的鏡子,任由士兵的拳腳落在他的身上,他蜷縮着身子一動不動。

士兵将對難民日積月累的怨氣都撒在這個少年身上,拳拳到肉,仿佛打的不是一條生命而是一個沙包。

“讓他們停下來。”聞雲聲對旁邊的護衛道。

“這些難民日日皆是如此造反,聞姑娘不必理會他們。”護衛說。

“……”聞雲聲。

伍長見少女臉色陰沉難看,思索半刻後走向混亂的中心,一掌拍歪了他們的頭盔。

“住手!誰讓你們動武的?”伍長對士兵教訓道。

聞雲聲走近那名渾身是血的少年,心一震。

少年穿着不能稱之為衣袍的布料,裸露在頸側至鎖骨沒有一塊是完好的,紅褐色的血痕衆橫交錯觸目驚心。

少年拖着血淋淋身軀跪在她的腳邊,骨瘦如柴的手小心地撫上她羅裙的珠子,低語道:“謝謝。”

水清色裙擺多了一抹暗紅,但聞雲聲并未在意,她俯下身子去扶起少年,“我帶你去看大夫。”

髒得烏黑如泥的身軀癱軟靠在聞雲聲身上。

伍長想伸手去拉過少年,卻被她躲開了,“你去備馬車,回府。”

*

陽光透過木窗漏進屋內,映照着他煞白的半張臉。

軍醫臉色同樣難看,兩鬓汗如雨下,頻頻咂嘴搖頭,“這難民傷勢太重,現在還能有一口氣已經是萬幸了,姑娘別白費力氣了,挖個坑埋了吧。”

聞雲聲坐在床邊,垂眸而看,皮膚滿是血液與泥土混合的斑駁,明明近乎赤裸卻看不到一點皮膚原本的顏色。

四肢上有鞭痕,燙傷,基本沒有一處是完好的,軀幹消瘦得肋骨條條清晰,其中還能看見有幾處的骨折痕跡,大腿內側的傷口處還在不斷溢出血。

傷口新傷疊着舊傷,這些傷痕告訴聞雲聲,他曾經經歷過很多次的冷靜與瘋狂,尊嚴如同塵埃被踩在地裏任意踐踏。

無論他是否冒領身份都不應該遭受這樣的對待,士兵在他本就傷痕累累的身上落下致命的拳腳。

少年視線渙散虛無地落在少女憂愁的臉上,仿佛生死與他無關。

聞雲聲誠懇哀求道:“求你救救他…”

軍醫擦擦幹,“這些難民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救下來了也活不過今個年頭。”

“他現在入了侯府就不是難民,請軍醫你為他醫治。”聞雲聲的話緩慢而有力,讓軍醫不敢再出聲拒絕。

軍醫為他清創止血,将金瘡藥倒進傷口處,頓感的劇痛一時間直沖天靈蓋,少年額角青筋暴起,疼痛得痙攣着。

聞雲聲按住他的手,防止抓傷傷口,另外一只手有節奏的緩慢地拍着他的手背,緩緩道:“堅持一下,很快就過去了。”

少年的眉頭似舒展而又緊蹙,疼痛讓他昏迷了過去。

兩炷香後。

軍醫擦過額前的汗,吩咐道:“傷口不能再感染,不然就可以挖坑準備埋了。”

聞雲聲提着的心終于放下來,送走了軍醫,備了一盆溫水,将絲帕浸沒再擰幹,她小心地擡起少年的胳膊,盡量避開他的傷擦拭着。

少年疼得從昏迷中醒來,汗珠從額角滑落眼梢不斷流到鬓角,碎發黏在他的臉頰和脖子,聞雲聲替他撩開碎發。

盡管他臉髒得跟土一個色,但也能看出少年的皮相生得俊秀。

“假如痛的話,喊出來。”聞雲聲端來一杯茶,指尖沾了些茶水,輕輕點在他幹如樹皮的嘴唇上。

聞雲聲擦拭他的頸側,一抹墨青色映入眼簾,她的動作一頓後,順着墨青色擦拭,從鎖骨到肩膀上的大片手掌那麽寬的刺青完整露出來。

她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刺青上,既似飛鳥又類似河流。

幾道傷疤反複集中在刺青之上,圖案已經扭曲開裂地看不清細節,施暴者仿佛有意要将刺青毀掉。

少年側過臉輕蹙眉頭,擡起手來想遮擋肩膀上的那塊爛肉,“難,看。”

聞雲聲心軟哄着,“不難看。”

随即聞雲聲将少年扶起,讓少年将頭埋在在她的肩上。

懷裏的人骨架纖細,肩背單薄,擦拭掉背上的血跡,大片的黑血凝固在皮膚之下,咋一眼看過去十分恐怖。

聞雲聲能夠感受到他在顫抖,上唇緊緊咬着下唇,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強忍着疼痛。她的動作盡量的輕柔而快得擦拭身子。

一個時辰後聞雲聲替少年蓋好被子,柔聲道:“等傷口結痂後,我們再清洗身子一邊。”

少年漆黑的眼眸映着微光,他低聲說:“好。”

聞雲聲不敢告訴他,他的大腿的傷口腐爛地太深傷及筋骨,軍醫刮掉腐肉,就算日後傷口愈合恢複了,它依舊會有礙行走,這種被病痛纏身的滋味她太能理解了。

聞雲聲換了一盆水把他的臉也清理了一邊,臉上相對于身上而言可以說只受了些皮外傷。

“我去把藥抓了給你熬藥。”聞雲聲起身準備離開,餘光中見到少年眼眸裏的光逐漸消散下去,空洞般盯着屋頂的房梁。

突然她又折返回來,“一會我就回來,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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