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晨昏交替,窗外鳥鳴已安靜下來,剩下蟋蟀蛐蛐的蟲鳴,房間內昏暗地讓人窒息。
聞雲聲端着冒着熱煙的藥,将燭臺都點起來,火焰的光芒将昏暗驅散,“軍醫開的益血補氣的藥,你要多喝點。”
少年起身牽扯到了傷口發出一聲悶哼。
聞雲聲将少年扶起靠在窗頭,看着融在月光影子的少年,他非常的白,這樣的白是來自一種病态沒有血色的慘白。
“我叫聞雲聲,你呢。”
少年沒有說話,而是将聞雲聲的輕紗袖從他塗滿藥粉的傷口上拂開。
聞雲聲一頓半秒才回神過來,将自己身上的羅裙的衣角攏起,“不好意思,碰到你傷口了。”
随後她舀了一口藥,勺底刮了下碗邊,将湯汁吹得稍微涼易入口,才遞到少年的唇邊。
少年下意識的後縮,聞雲聲的勺子略顯尴尬的停在空中,她問道:“你要自己喝?”
少年低垂眼眸動了動唇,輕微俯下身子,将勺子裏的藥一飲而盡,滾燙的湯汁流過喉嚨,他強忍着想吐出來的本能咽下去。
他極力吞咽的模樣全部落在聞雲聲的眼中,“太燙了?”
少年抿了下唇邊殘留的藥,搖頭:“不燙。”
聞雲聲舀了半勺子的湯,吹涼後放在他唇邊,讓湯汁慢慢地流入,“明明就很燙。”
藥半勺半勺的喂,把整碗喝掉盡竟也花了半個時辰,聞雲聲讓少年躺好斂好被子,将燭臺吹熄,青煙飄然散開。
房間內再次進入昏暗,月色入戶,竹影在月光影子婆娑,清幽而悠然,少年靜靜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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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雲聲害怕他睡着時扯動傷口,傷口再裂開感染恐怕連軍醫都救不了他了。
她守在床邊,今日勞累了一天,幽靜的環境和蟲鳴,讓她眼皮漸沉重,眼前的景物化成無數扭曲的斑駁。
聞雲聲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少年他叫單靈澤,是單丞相養在邶州的庶子。
單靈澤對她非常好,僅僅是怕她的鞋襪沾濕雨水,他便紅着臉頰将她攬腿抱起。
輾轉幾番後少年成了她身後一條小尾巴,跟着她回到汴陽,将軍之女與丞相之子成了汴陽裏的一段佳話。
可一切的美好在她十九歲那年被截斷,邬達族在關都大肆虐殺百姓,聞行舟與邬達力抗到底,卻傳來叛國投敵的消息。
聞行舟死守關都三十八天無援後折戟沉沙,一顆頭顱被高懸在戰旗之上曝曬百日,母親難忍喪子之痛終日茶飯不思得了失心瘋。
在那年的六月,本該炎炎夏季的卻下起了大雪,大雪沉沉地壓下來,一片寂寥的白色将屋檐吞沒。
禦林軍高舉火把,單靈澤騎着戰馬在府外冷聲高呼:“永光侯勾結皇親陷害太子,今以重罪亂臣捉拿押往歸案,反抗者格殺勿論!”
走投無路的她穿着嫁衣,去找四皇子,卻在路上遇到了刑部侍郎魏。
魏尋性子冷清克制,向來與她性格不合的。
聞雲聲從小就覺得他古板無趣,偶爾會去打趣他,都被一句“無趣”給堵回去。
但在聞家最困難的時候,是他心懷明月濟世之心,幫助聞家,為還聞家一個公道,日夜查案勞累至咳血,聞雲聲難受愧疚萬分。
樹蔭之下他撐着傘,穿着一身融于雪裏的素衣,月色柔和了平日聞雲聲所見的冷峻,他說,“他從關都初見就處心積慮靠近侯府,你被利用了。”
魏尋勸說聞雲聲等刑部還她父親一個公道,但已經等不了,聖旨已經到了永光侯府,不日後父親就要問斬了,她對魏尋說:“雲聲願魏侍郎雲程發轫,萬裏可期。”
當聞雲聲去到四皇子府邸見到的卻是單靈澤。
木門被推開,“四皇子說你來這兒了...”他的聲音裏有半分不可置信和另外半分久別重逢的欣喜。
聞雲聲的身體也在顫抖,抓起桌上的剪子站起警惕看着來者,單靈澤的披風上濺着血跡,滿身的硝煙與疲倦。
她聞到了屬于血液猩味,盡管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但身子還是忍不住的憤怒顫抖,“皇子寝室可由你這樣無禮?”
單靈澤撇了一眼揮到胸前的剪子,漆黑的閃過幾分陰鸷,“你知這是皇子寝室,一個未出閣女子來男子寝室做什麽?”
他步步逼近臉色陰沉居高臨下沖聞雲聲厲聲道:“四皇子幫不了你,求我!求我幫你。”
聞雲聲臉頰忍不住的發燙,胸口傳來一陣郁悶呼吸困難,她低頭捂着嘴,盡量克制咳嗽的動靜小些,讓看起來沒那麽狼狽,“你滾…”
“你喝過藥了?”單靈澤抓起聞雲聲的手腕,消瘦得可憐。
喘過氣來的聞雲聲無意之中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身理與心理的惡心傳遍全身,披風上的三五斑幹涸的血曾在那些人身上鮮活地流淌過,聞雲聲比誰都清楚。
那雙奪走她家人性命的手扣在纖細手腕上摩挲着帶起一片戰栗,聞雲聲幾經心理抗争,理智終是打敗感性,強忍着心底的惡心與恐懼,擡首道:“求你。求你救聞家。”
半晌後,單靈澤暗自嗤笑一聲,手中力道慢慢收緊,“你打算怎麽求四皇子的,你就怎麽求我。”
一步一步逼近讓聞雲聲只能坐回到椅上,手腕的皮肉痛像被火灼燒,聞雲聲咬着下唇沒有出聲,只仰起頭瞪着他。
“報!永光侯府傳來急報。”
“講。”單靈澤沒有回頭,盯着聞雲聲冷聲道。
“......”侍衛的舉足無措欲言又止終于引得單靈澤回望,侍衛眼神裏帶有暗示性地往聞雲聲那邊瞅了瞅。
單靈澤眉毛挑起,“不妨,聞家二小姐當然能聽得永光侯府的來信。”
“永光候自家中缢死,留血書一封。”血書被雙手呈上,原本鮮紅的血液已經變成暗紅色。
寝室內如一片死譚般寂靜,安靜到只能夠聽到炭火燃燒的聲音。
“下去!”單靈澤将侍衛趕出了寝室內。
聞雲聲無聲無息往椅背一靠,侍衛離開的身影化成無數慢動作,最後斑駁扭曲成一片混沌。
繼而胸口處劇烈的絞痛,鐵鏽般的味道從口中泛起,聞雲聲控制不住的痙攣,咳嗽聲如壞掉的風箱低啞而斷續。
好疼好難受,喉嚨湧出的血嗆回口腔鼻腔,窒息感緊緊包裹着榨幹全部空氣,聞雲聲每一次掙紮都如同無數根細針紮入。
聞雲聲想,一萬兵馬如困獸厮鬥,兄長到死也沒等來援軍,死前是不是體驗着這樣的絕望。
父親懸梁自盡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母親怎麽辦呢,她會不會每日還是坐在窗邊等着兄長的捷報。
無數面孔走馬燈般掠過,所有場景所有人都融為一道身影,那個身影輕靈地走近撫摸着她的臉。
幹澀的喉嚨如被甘泉淌過,溫暖濕潤,瀕死沉重的身體變得輕盈,難受痛苦慢慢消失,聞雲聲伸手欲抓住他,在觸碰到一瞬間虛幻化作實感。
觸碰到肉的溫度,驚醒。
正在把脈的手腕被抓住一道一道紅印,聞雲聲本能地擡手一巴掌朝對方的臉扇過去,“啪——放肆!”
男子想躲手腕卻被抓牢牢的動彈不了,右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他捂着被打腫的臉,吃痛地張嘴抽噎聲全咽進肚子裏,“二小姐,是我。”
聞雲聲感覺腦袋像被敲了重擊了般劇痛,待她看清男子,瞳孔迅速一縮,眼前男子的臉與記憶處某一刻互相重疊。
“聞将軍他,薨逝了。”
聞行舟的軍醫,石半雨。
聞雲聲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的一切讓她覺得仿佛經歷了一輩子,胸口悶悶的覺喘不過氣,她捂着胸口撐着起身來。
兩道濕潤液體從眼眶流出,聞雲聲無措擡手緩緩擦掉滑落至下巴的液體,悲涼感不知從何處泛起,眼眶中的液體越流越急,是一種複雜的感覺。
打人的手掌傳來火辣辣的脹着提醒着她,她醒過來了。
“二小姐,怎麽哭了。”石半雨笨拙地想伸手去擦聞雲聲臉頰的淚,卻又覺得身份不合适,一時間舉手無措,原本就紅腫的臉更加紅了。
“姑娘她怎麽樣了?”門被推開了,女孩的聲音很明亮。
茴香端着一碗熱騰的藥進來,看見眼前的情景傻了眼,她家小姐捂着胸口的衣襟,紅紅的眼眶裏泛着淚光,而床邊的男子的手腕有抓痕,臉上大大的一個五指山。
茴香當場腦袋一片空白,将藥随手一放,也顧不上藥是否有撒出來,“你個登徒子!”
與此同時房間內再度響起一個巴掌聲——啪!
現在石半雨清秀的臉上有兩個五指山,左邊一個右邊一個。
“……”狀況外的石半雨一臉震驚看着眼前梳着丫鬟頭的憤怒女子,“我之前是得罪過你們嗎?”
聞雲聲回過神來,反應過來知道自己的丫鬟誤會了別人,“茴香,不是你想的內樣,抱歉石太醫……”
自己起身想下床賠禮道歉,起身的一刻天旋地轉。
茴香眼疾手快扶住了險些摔下床的聞雲聲,她連忙問道:“石太醫,姑娘她到底怎麽了?”
石半雨捂着兩邊發紅發燙的臉頰:“二小姐她昏睡了兩日無米下肚,一時氣血不足,餓得,現在醒來了,吃些東西便好。”
聞雲聲昏睡了兩日,她記得自己是在單靈澤的床邊睡着的。
單靈澤……名字一出來她心髒跳動漏了半拍。
一雙毫無攻擊性的黑眸乍現在腦海裏,聞雲聲自嘲性一笑,夢裏的東西怎麽可以當真。
“我帶回來的少年他怎麽樣了?”聞雲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