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亂像
水牢陰暗如舊,老婦依然穿着華美的衣裳,伸出枯瘦蒼老的手輕輕敲了敲鐵格子。
伏在石頭上酣睡的少女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滿地擡頭瞪着老婦。
少女眼如水杏,因為打哈欠眼睫沾上了小水珠,越發顯得嬌柔無辜。
那樣極致的美貌和老婦醜陋的容顏形成鮮明對比。
果不其然,老婦眼裏流露出深深的妒意,恨不得扒了少女那如花似玉的臉皮,換在自己頭上。
少女笑吟吟地看着她:“你怎麽又來了,早上不是才來過嗎?”
那話語中竟然有撒嬌的意味,少女的眼神宛如天真孩童,嘴角的笑意卻讓老婦感到一陣陰冷,仿佛這水牢裏陰寒的風順着她的皮膚吹進了骨頭縫裏。
她定了定心神,露出自以為怨毒的神情:“時間越來越短了,你再這樣,朕便殺了你!”
少女天真無辜的神情這才露出幾絲恰到好處的破裂。
老婦得意洋洋地道:“如果你想活命,就得乖乖聽話!”
少女似是無奈妥協,眼裏隐隐蘊藏着憤怒,但更深處,卻是溫柔情深如海般的浩瀚。
鐵鏈在地上拖動,水滴加快了往下的速度,水慢慢上漲,沒過少女白皙的腳踝。
......
又到了棠棣盛開的季節,黎妄扶着腰走到樹下坐着泡茶,喝了一杯,順手灑了一杯在棠棣旁剛發芽的小桃樹上。
“阿妄,你這麽澆它會死的!”一道聲音焦急響起,細細的火焰飛來将往下洩的茶水接住,将其卷到旁邊。
黎妄咬牙切齒地側過頭瞪着他:“你還敢回來啊?昨晚讓你慢點你不聽,現在上來趕着找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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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讨好地笑了笑,坐在黎妄旁邊伸手給他揉腰。
黎妄輕哼一聲,舒服地往他懷裏靠了靠。
黎妄哼哼唧唧地享受了一會兒,突然覺出不對來,猛地坐直盯着青年:“你一大早去哪兒了?”
看着黎妄雙眼精光四射的模樣,青年失笑:“跟隔壁住的小樹妖去釣魚了。”
黎妄目光灼灼:“隔壁小樹妖可是個女妖怪!”
而且長得還挺漂亮。
好哇,這厮果然是個朝三暮四的混蛋!
青年刮了刮黎妄的鼻尖,湊上去在黎妄潤澤的唇上親了一口,低下來的聲音極是悅耳:“放心啦阿妄,我只喜歡你。”
黎妄哼了一聲,捏住他的兩只耳朵扯了扯,嘟嘴道:“誰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嘴上這麽說,眉目卻舒展了不少,顯然是被哄住了。
青年松了口氣,額頭抵在黎妄臉上蹭了蹭,溫熱的皮膚相接觸,黎妄舒服地哼了哼。
青年黏糊糊地問道:“要不要跟我去參加少棋的成年禮?”
黎妄撇撇嘴:“那丫頭一身煞氣,就算現在已經是司衣元君,成年了也不見得能有所收斂。”
青年笑了笑:“少棋以前是戰神沒錯,不過她已經金盆洗手不幹了,如今忙着縫衣服挑首飾找夫婿呢。”
說到這個,青年得意地笑了:“說起來那丫頭從小就想着嫁給我,啧啧,她就是看上了我的臉!”
黎妄笑了:“是是是,你最好看,誰都沒你好看!”
青年的尾巴都要翹上天了,突然,他意識到有些不對勁,盯着黎妄的臉,不放過一絲表情:“少棋想嫁給我,你心裏不會不舒服嗎?”
黎妄斟酌着問道:“我為什麽要感到不舒服?”
剛剛随和溫柔的青年突然炸了:“你現在不吃醋了!?”
黎妄小心翼翼地看着青年,握住青年的手腕,往他懷裏鑽了鑽:“我像是那種随便吃醋的人嗎,少棋可是你爹的徒弟,你要是喜歡她那裏還輪得到我?”
青年愣了,高興地俯下身吧唧在黎妄臉上親了一口,又含住他的唇,細細碾磨了許久才離開。
黎妄臉頰微紅,眼中泛着水光,嘴唇被親得紅潤潤的,瞪着青年的樣子毫無威脅,反而像是撒嬌。
青年朗聲大笑,端起黎妄喝過地茶杯就着水漬的地方喝了一口。
黎妄舔了舔嘴唇,故作鎮定。
“阿妄啊,你說說,你怎麽這麽讨人喜歡呢?”青年低笑,感慨道:“初見的時候我以為你是個多穩重的人,沒想到私下裏居然是這樣的......”
黎妄橫了他一眼,耳朵通紅。
“我知道,阿妄很喜歡我。”青年咬了咬黎妄的耳垂,在他耳邊呵氣。
黎妄扭頭看他,伸手點了點青年淡色的薄唇,咧嘴笑了。
“是啊,所以你可別做對不起我的事啊。”黎妄笑道。
“不會,”青年吻了吻他的指尖,含着笑意的眼睛裏溢滿深情:“永遠不會。”
......
宋烈烈和長杳做了同一個夢。
宋烈烈醒來後半天都回憶不起夢裏那個人長什麽樣子,但他又偏偏記得自己喊那人“阿妄”時溫柔缱绻無比珍惜的語氣。
宋烈烈懵了。
然後他想,那該不會是他以前的舊情人被他忘了吧?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的宋烈烈徹底清醒了,從床上跳起來,在莫遲的衣櫃裏翻了件侍衛衣裳換上。
與此同時,長杳也坐在房中發愣。
原因無他,因為那個夢太過真實,他記得有人摟住了自己的腰,還親了自己的唇。
長杳:“!!!”
為什麽我人生中第二次做這樣的夢,對象是南池君宋烈烈???
夢裏哪張臉太過清晰,長杳頭疼不已。
長杳不由得開始反思自己對宋烈烈是否懷有別樣的情緒,反思的結果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反正當宋烈烈推門進來時,長杳吓了一跳,直接蹦起來一頭撞上床梁!
宋烈烈:“......”
這祖宗大清早幹什麽呢?
長杳:“......”
嘶,好痛啊。
看着抱着腦袋滿床打滾的長杳,宋烈烈無奈地走過去,伸手拍了拍七殿下疼得發抖的肩膀,用盡量溫和的語氣問:“沒事吧?”
長杳可憐兮兮地扭過頭看着他,末了忽然想起什麽,立刻退避三尺遠:“你別過來啊!”
宋烈烈:“......???”
長杳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也想起來那只是個夢,若無其事地輕咳一聲,指着宋烈烈:“給我找件衣服。”
宋烈烈抱着手臂一動不動地看他:“你還真把我當侍衛了?”
長杳擡起頭對上那張莫遲的臉,跟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終于認輸:“行行行,我自己去拿。”
他慢吞吞地下床,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我昨晚做了個夢。”
宋烈烈驟然想到自己昨晚的夢,瞳孔微縮。
笑意抿了抿唇:“算了,沒事。”
宋烈烈僵硬地走到桌邊坐下,看着床簾上的流蘇吊墜發愣。
長杳走到屏風後面換衣裳,一道鬼影飄到了宋烈烈面前。
沈召南癡癡地伸出手,摸上宋烈烈的眉眼,雖然穿過去了,還是不肯收回手。
宋烈烈:“???”
麻溜兒換好衣服走出來的七殿下:“!!!”
“幹嘛呢你!”長杳打出一道風吹開了沈召南,擋在宋烈烈面前,語氣不善。
沈召南意猶未盡地反複看了看自己的手,低聲呢喃:“莫遲......”
長杳瞪他。
宋烈烈面無表情地道:“他死了,投胎去了。”
長杳:“......”
你這也太直接了吧。
沈召南悲憤道:“你不用提醒我!”
末了他可憐兮兮地做掩面哭泣狀:“我都死了,這麽可憐了,你們還不能憐憫一下我嗎?”
長杳看着那矯揉做作的模樣,暗搓搓地磨了磨牙,心想宋烈烈這麽直接也挺好的。
宋烈烈忍了又忍才沒有一掌把沈召南這聒噪玩意兒打得魂飛魄散。
長杳想了想,決定犧牲一下以防止沈召南色眯眯地盯着宋烈烈:“既然法器在女帝寝宮,那下次女帝傳召的時候,你變作沈召南的模樣去吧。”
宋烈烈點頭,接着決定犒勞一下七殿下:“既然女帝如今不會日日召你進宮,今日你便随我出去玩一玩如何?”
長杳笑道:“好啊。”
沈召南不滿地打斷他二人:“你們帶上我出去轉轉呗,我好無聊啊!”
長杳嗤笑:“你有那個閑工夫不如想想怎麽向女帝報仇。”
皇宮之內,有帝王之氣坐鎮,尋常妖魔鬼怪根本近不了女帝之身,沈召南如今根本進不去女帝寝宮。
長杳變成了沈召南的模樣後,宋烈烈帶着他出了門。
宋烈烈以為沈召南好歹是個王爺,要出門應該也不用征求靜太妃的同意,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
靜太妃攔在大門口,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召南,不準出去!”
七殿下頭痛:“為什麽啊母妃。”
靜太妃眼帶淚水,那模樣跟之前的沈召南真是如出一轍:“外面不安全,召南,你忘了上次你遇險的事了嗎?”
長杳:“......”
确實挺不安全的,你兒子死得挺慘的。
不過......長杳那顆多管閑事的心開始跳動,他想,沈召南到底是被誰殺的呢?
女帝?不可能,女帝如此寵愛沈召南,不可能下殺手。
靜太妃?不可能,虎毒尚不食子。
他三叔?不能啊,記憶裏沈召南他三叔對他可好了。
生平就愛多管閑事的長杳心想既然自己頂了沈召南這張臉,就該對他負責到底!
對七殿下滿腔熱血一無所知的南池君完全沒有預見到接下來七殿下這一時沖動會給他帶來怎樣的麻煩。
據理力争了一刻鐘左右,疼愛兒子的靜太妃到底拗不過,放他們出了門。
長杳揉了揉肩膀,長嘆口氣:“我好懷念九重天上沒有人管我的生活啊!”
宋烈烈早就變回了自己的模樣,他才不要被沈召南的老朋友們認出來,此刻聽了長杳的感嘆,嗤笑道:“七殿下您大可回去,別跟着我到處亂跑,小心累着您。”
“你說你這人,”長杳也恢複了自己本來的模樣,漂亮的眼夾了宋烈烈一下:“就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別那麽咄咄逼人?”
宋烈烈沒說話。
長杳眼角一彎,眼尾似開出來了朵朵鮮花般,整張臉都明豔起來。
“南池君,我要吃糖葫蘆。”七殿下聲音軟軟地要求道。
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理直氣壯了?宋烈烈一邊買糖葫蘆一邊想。
要求得到了滿足的七殿下心情很好,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舔着那層紅豔剔透的糖,一邊告訴宋烈烈:“我想幫沈召南找到殺他的真兇。”
“不行。”宋烈烈果斷拒絕。
“為何?”長杳不解。
宋烈烈:“我這一趟的目的是拿回法器,不要多管閑事。”
“可我既然用了他的身份,就該為他做點事,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從某種意義上說,七殿下很天真,也很愛多管閑事。
南池君嘆了口氣,漆黑的眼眸像是有一口深潭在裏面,複雜的情愫都在裏面湧動。
良久,他移開目光,不明意味地道:“七殿下,這世間,并沒有所謂的公平。”
長杳讷讷地應了一聲,不說話了,沉默地吃着他的糖葫蘆。
宋烈烈以為他打消了念頭,忽然覺得自己對小孩子的話是不是有些說重了,便打起精神笑道:“七殿下,你還想吃什麽,我帶你去吧?”
長杳腦子裏形成的各種找出真兇的方案被宋烈烈打斷,他回過神來,看着宋烈烈,半晌,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吃什麽。”
宋烈烈左右看了看,還沒決定好吃“李家豆腐花”還是“陳記醋魚”,就被人群擠到了路邊。
宋烈烈下意識地拉住長杳的袖子,站穩了身形後往路中間一看,一輛馬車疾馳而去。
由于速度太快,馬車的簾子被掀起來,看清了裏面的人後,宋烈烈和長杳均是心中一凜。
女帝!
雖然蒙着面紗,但宋烈烈和長杳均是過目不忘之人,一眼便認出了那身形。
“你先回王府,我去一趟皇宮。”宋烈烈貼在長杳耳邊說完,便身形一閃不見了蹤影。
長杳耳朵有些發燙,他伸手摸了摸耳垂,垂眸站立半晌,走到僻靜處,化光跟着女帝的車架離開了帝都。
長杳跟着女帝的車架,一路居然到了護國寺。
他覺得很不可思議,這麽變态的女人居然信佛嗎?
別不是在寺廟裏還有個男寵吧?
女帝雖蒙着面紗,仍可看出其容貌之明豔,不知為何,長杳覺得今日地女帝跟他那日所見的不同,少了少女的純真和女人的魅惑,眼裏多了屬于帝王的狠辣。
長杳心生疑惑,他知道女帝心悅沈召南,會在沈召南面前擁有自己最柔情似水的一面,可他沒想到女帝的另一面,如此極端。
那樣冰冷的眼神,就像寒冬臘月裏,雪裏被埋了很久的石頭,冰冷而不透出光亮,不管陽光多麽燦爛,那塊石頭永遠對光線無動于衷。
就像女帝的眼睛。
女帝讓跟着的侍衛等在外面,獨自一人進了住持的雅室。
當然,長杳這個隐身的異類也跟着進去了。
長杳坐在住持旁邊,看着住持給女帝倒茶,不是很明白為什麽女帝要來找住持。
記憶中,女帝每月初一十五都要來一趟護國寺,沈召南單純地以為女帝是來上香祈求國家太平的。
雖然女帝對沈召南很變态,但至少她是一個好皇帝。
女帝沒有接住持的茶,她冷漠地看着住持的手,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哼。
冷意從女帝的眸子裏迸發,住持輕嘆一聲,穩穩地放下了茶杯。
“時間不夠了。”女帝的聲音如老婦般嘶啞,長杳這才驚覺,女帝從進寺到現在,才開口說第一句話。
不對,女帝的聲音明明是悅耳的,女子特有的清麗。
這個人,不是女帝?
住持雙手交疊放在腿間,沒有直視女帝的雙眼,他道:“人之貪欲無窮無盡,陛下如今富有天下,不該執着于皮相。”
長杳看到女帝的眼神更冷了,也不知住持的那一句話招惹了她。
住持仿佛沒感覺到女帝的眼神,接着道:“陛下,執着于皮相,便擔不起家國。”
“啪!”女帝一掌拍在矮桌上,神色冷厲,語氣也冷得吓人:“大師慎言。”這樣的語氣配上那蒼老的聲音,莫名有些瘆人。
女帝拍在桌子上的手緩緩攥成拳頭,捏緊地發抖。
“為什麽還是無法解除咒術!?”女帝似乎很不甘心,也很焦慮。
住持凝重道:“貧僧無能為力。”
“翻遍了佛經你也沒有辦法嗎!?”
“敢問陛下,是如何招惹了這樣的妖,中了這樣的咒?”
女帝不言,塗了鮮紅蔻丹的指甲斷了兩根在掌心,眉宇間隐隐可見陰郁的怒火。
長杳湊上去,正準備仔細看看面紗之下女帝的臉,就被女帝忽然擡起來的手吓得連忙退遠。
他差點以為自己被發現了。
但女帝只是擡起手,緩緩地,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輕柔地摘下了面紗。
長杳的瞳孔陡然放大。
那張昨日還見了的臉,明豔如春花的臉,如今上半張仍如少女般明豔,下半張臉卻如老婦般衰老松弛,皮膚皺巴巴的,甚至牙齒都已經脫落了幾顆。
女帝這副模樣給長杳的視覺沖擊力實在太大,長杳一時驚愕得動都不動一下。
“大師,您認為一個面目蒼老的婦人,能成為天下的帝王嗎!?若朕這副模樣被旁人看了去,怕是要懷疑朕是否為皇室正統血脈了!”
女帝神色陰沉,語氣難掩激動。
長杳腦子裏亂糟糟的,慢慢的,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在他腦海裏。
女帝還在跟住持讨論如何去除咒術,皇宮之內,宋烈烈已經成功進入了女帝寝宮。
一進寝宮,宋烈烈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但這樣的氣息上次來并沒有感受到,他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同時,宋烈烈心裏開始猜測,莫不是女帝一離開寝宮,法器便封不住了?
那女帝身上究竟有什麽?
一邊思索,宋烈烈一邊走進到了屏風後面,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後,宋烈烈瞳孔微縮。
貴妃榻上,側躺着一個少女,與女帝九分相似,只是更年輕一些,眼神也更靈動剔透,不似女帝那般陰沉晦暗。
少女身上又髒又破的衣裙和亂亂的頭發與精致華麗的宮殿形成鮮明對比。
熟悉的感覺在心裏升起,宋烈烈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宋烈烈剛準備上前仔細看,就聽身後一聲大喊:“南池君?”
他立刻轉過身,只見沒施隐身術的七殿下冒冒失失地跑進來,臉上帶着些許慌張。
“還好我提前把咒術施在你身上,不然我可不認識路。”七殿下笑着收回了咒術。
宋烈烈看着他,忽然覺得哪裏不對。
等等,沒施隐身術?
宋烈烈猝然回頭,貴妃榻上明豔靈動的少女已經不見了蹤影。
宋烈烈:“......”
冷靜,弑仙犯天條。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份小劇場:
若幹年前的黎妄妄:腰疼,給揉揉。
宋烈烈(上手):好的沒問題。
若幹年後的長杳杳:糖葫蘆,想吃。
宋烈烈(掏腰包):想吃多少都給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