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020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咚”的一聲。

似乎有書籍落地, 并無人聲傳來。

葉薇通過這一細小的騷動,判斷裴君琅的心境變化。

她猜中了嗎?

葉薇眨了一下被寒風凍得險些結霜的長睫,善解人意地問:“殿下,你要出來嗎?屋裏不好觀煙花, 約莫再有一個時辰, 城外機關樓就要燃焰火爆竹了, 錯過很可惜。”

她猜不透裴君琅的脾氣有多硬,費心問這樣一句,也不過是碰運氣。

天寒地凍, 葉薇穿得再厚實, 也不可能在他屋外游廊裏等待一夜。友情都是有來有往的, 他封閉心門, 她敲不進去, 也不強求。

靜靜等了一刻鐘, 葉薇快要放棄的時候。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屋內光線實在昏暗, 可能只點了一盞孔雀銅燈。

映入葉薇眼簾的是,裴君琅那一雙空漠漠的丹鳳眼。

他擡眸, 視線對上葉薇水汪汪的杏眼,似是不自在, 脖頸線條微微繃直,白皙的皮肉底下埋着嶙峋的青筋。修長的手指抵在木頭車輪上, 要握不握。

警惕的模樣, 仿佛一只被小魚幹逗出來的兇惡小貓。

為了防止受傷小野貓再倉皇逃跑,葉薇決定見好就收。

她沒再開他玩笑, 反倒獻寶似的高舉起提盒, 笑得眉眼成了月牙尖尖,“我帶了很多甜糕哦, 可以一起吃!”

裴君琅抿唇,難得說了話:“我不愛吃甜的。”

“那就喝茶,有什麽關系嘛!本來帶的就全都是我愛吃的。”

葉薇嘀咕一句,給裴君琅讓了道。

裴君琅不再開口。他垂眉斂目,慢吞吞地推動木輪椅,駛向庭院。

趁他走遠,葉薇忽然一溜煙鑽入他的寝房。

裴君琅吃驚回頭,高聲問:“你做什麽?!”

很快,葉薇扛了一條棉花錦被出來,擺在游廊旁邊。

“等一下,我還要拿東西。”

說完,她不理會裴君琅震驚的反應,又鑽進屋子,擡了一張小案與玫瑰雕花靠椅出來。忙裏忙外三四趟,搬到庭院的東西越來越多。

裴君琅單手支起額頭,太陽穴突突生疼,他閉目養神,勉力忍受她不着調的行事。

直到一層薄被覆于他的膝骨,軟綿綿的錦被,替他抵禦嚴酷寒風。

裴君琅偏頭望去,長長錦被的另一端,搭在空空如也的玫瑰雕花靠椅的椅面上。

葉薇捧了紅泥小火爐出來,添柴、吹火折子,還往茶爐裏一捧捧塞雪塊。

裴君琅神情複雜地問:“你不會是想用雪水烹茶吧?”

葉薇誇贊他:“不愧是二殿下,真是見多識廣。”

裴君琅深吸一口氣。

“你有沒有想過,雪水烹茶,都是用茶勺往樹枝間取的無塵雪,并非路邊上肮髒的雪泥?!”

聽到這話,葉薇的指骨一僵。她倒出塞滿了茶壺肚子的雪塊,輕咳兩聲:“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蠢。”

葉薇也不費心讨好了,她老老實實換了個茶壺,直接取了井水泡茶葉喝。

水沸了,葉薇沏茶。端給裴君琅一杯粗吃的茶,又挪了一杯給自己。

萬事俱備。葉薇坐到椅子上,和裴君琅同享一條被子,同觀一片天。

她心寬,沒覺出哪裏不對勁。

倒是裴君琅心細,覺察端倪。眼下這樣……仿佛他們兩人同床共枕,共用一條被。

他自覺不妥,小心褪下被子,不敢合蓋。被角稍掀起,裴君琅剛要抖被風,半道上被葉薇眼疾手快,一下子拍回來。

“嗯?”裴君琅蹙眉。

“多冷啊,你還漏風!老實搭着,最煩你這種愛亂動的人了。”葉薇氣呼呼地罵了裴君琅一頓。

小郎君指尖微蜷,隐忍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動彈了。

不識好人心,随便她。

幸好他的院子,有青竹巡守,無人會來。

葉薇窩在軟乎乎的被子裏,一手喝茶,一手捏糕,好不惬意。

她塌了腰,呈半仰卧的姿勢,望着黑峻峻的天穹。

四面花式磚牆困出來的天地,仿佛一方柔軟的被褥,點綴琳琅繁星,璀璨奪目。

葉薇放松極了,和裴君琅說:“有沒有覺得天空好像被子?我們睡在天地間?”

裴君琅聽得一愣,下意識望向天空。

葉家宅院和皇宮其實并無不同,都是一面面牆囚出來的牢籠。

他厭惡高門大院裏的一切,并不能體會葉薇說的閑暇之感。

葉薇笑說:“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我曾睡在山坡上,以天為被,以春草為褥嗎?今日和你見到的天地,和那一夜好像啊。”

“像嗎?”

裴君琅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他實在遲鈍,并不能體會葉薇口中的美好。

“嗯,當然啦!”

“哦。”裴君琅低眉。

世間萬物,于他而言都是烏沉沉的,毫無生氣。

可是……葉薇在發光。

裴君琅顫了一下長睫,耳畔炸開震耳欲聾的響動。

天空的烏雲被驅散,黑暗也被一團團流光溢彩的煙花照亮。一縷縷銀色的長龍自四方墜下,仿佛熄滅于白茫茫的雪地裏。

葉薇那一張嬌俏的臉,登時被火樹銀花照亮。

裴君琅盯着她,鳳眼一瞬不瞬。

葉薇忙着看煙花,并沒有察覺。

裴君琅恍然。

原來,不是葉薇發光,而是到了子時,內外城都開始燃放煙火了。

“小琅。”葉薇沐于燈火之下。

她無視尊卑,沒大沒小地開口:“過了年,你是不是又長大一歲?”

裴君琅收回視線:“嗯,十六。”

“嘿嘿,我十四歲。”葉薇呶呶嘴,“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什麽意思?”他不懂。

“十五歲,我就及笄了,大夫人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定會想方設法把我嫁出去,為葉家牟利,抑或想法子弄死我,這樣,我才不能和她的好女兒争奪本家的財産。因此……”她仍是笑,“在我出事之前,我要想方設法,殺了她。”

裴君琅微怔。

他不由想,葉薇究竟經歷過什麽,才會把仇恨這樣輕描淡寫挂在嘴上。

為何生死攸關的時候,她還能笑得出來?

她活得,并不比他輕松啊。

葉薇好奇地打量裴君琅,小郎君也在看她。意料之中,他聽她說什麽話都不會感到驚訝。

裴君琅就是那個能讓葉薇肆無忌憚說心事的樹洞。

所以,她很喜歡他。

紅泥小火爐裏的炭火還沒熄滅。

葉薇添了一道柴,供裴君琅取暖。

煙火寂滅後,葉薇和裴君琅道別,回楓華院了。

青竹沒敢打擾主子和葉二小姐閑談,等葉薇走後,他才落地請示裴君琅。

“殿下,您要回房嗎?”

“等會兒。”

“是,那屬下重新布置一下寝室,也好方便殿下入睡。”

“嗯。”裴君琅撫了一下身上錦被,倏爾問,“之前的糖炒栗子,還有嗎?”

“啊?”青竹有點懵。

裴君琅已然避開了眼,帶着猶豫,啓唇:“如果沒了,再買一包,送到楓華院去,順道将這朵珠花還她。”

上次裴君琅拾到的發飾,一直沒給葉薇。

青竹聰慧,一聽裴君琅說“她”,猜也猜到是葉薇。

他接過珠花,颔首:“殿下怎麽忽然想到要給葉二小姐送東西?”

“禮尚往來罷了。”

裴君琅不再解釋,任由青竹猜。

青竹想:這包糖炒栗子,應該是回禮。主子感謝葉薇今日送糕來分食。

翌日,二皇子委派手下人給葉薇送點心的事傳遍了整個葉家,就連皇帝裴望山都有所耳聞。

裴望山同身邊大監笑了聲:“倒是第一次看到二郎對別家孩子上心。”

……

葉薇收到那一包糖炒栗子時,明白了裴君琅的意思。

他故意給她做臉,意圖再往葉薇身上下一道護身符。

至少他們在人前“打得火熱”,有來有回。葉家夫妻便暫時不敢動葉薇,以免觸皇帝黴頭。

小子有點良心啊,不枉費她大冷天陪他看煙火一回。

葉薇翹起嘴角,和桐花、蔡嬷嬷一道兒剝了糖炒栗子來吃。

小姑娘腮幫子鼓鼓,不住咀嚼。

裴君琅上哪家鋪子買的點心呢?板栗還挺甜的。

-

三天後,皇家啓程,先回京城。

八大世家則能晚一個月再趕往京城的潛淵官學授課。

既然世家中嫡出子弟要入學官學,還有年輕有為的家族精英擔任官學老師一職,世家的長輩們自然不肯再蟄居于鄉下僻壤,也要一道上京了。

好在八大世家本就是協理天家治理社稷,京城早就有備好的家宅,眼下也不過是多分一批本家人赴京入住,倒也很方便。

只是,這些被老謀深算的長輩,蓄意養在地方的嫡出子弟,又得重見天日,被圈禁于京城之中了,真叫人心驚膽戰。

“務必保住本家的孩子,他們是世家傳承的火種。”

疑心病重的家主們一個個憂心忡忡,生怕皇帝喪心病狂,要滅他們的根。

謝家、魯家、沈家、白家擔心自家人沒有投奔皇帝,成為裴望山的走狗,孩子會遭到叛徒的獵殺,勢力大衰;

而生了異心,順從裴望山以求富貴的焦家、周家、葉家則擔心其餘四個世家懷恨在心不做人,往自家孩子身上動手腳。

因此,兩方勢力的關系劍拔弩張,硝煙彌漫。

各個兒人精都在絞盡腦汁思考,如何能保住官學裏的孩子性命。

許是世家要擔心的事太多,葉薇驚奇發現,焦蓮和葉瑾都忙得團團轉,壓根兒沒空搭理她。

就連葉心月也受到了一點冷待,一個月都見不上父母親幾次面。

-

葉家祖屋底下,藏着一座地宮。

所有葉家先輩的靈位都被供奉于此,旁邊還擺着他們生前的本命獸死後頭骨。

一枚枚蛇紋銅板挂下來,形成一道紅褐相間的簾子,隔絕了那一片陰森森的靈牌。

葉瑾打了個響指。

這次,沒能及時召喚出他的本命獸。

他眉間郁色漸重,只能取出陶埙,輕輕吹響。

很快,黑鱗蛟蛇現身,長長的巨蟒,緩慢游來,親昵挨蹭葉瑾。

葉瑾沒有回應本命獸的讨好。

在他眼裏,黑鱗蛟蛇太有自我認知,不夠忠誠。

即便他從父親手裏得到黑鱗蛟蛇,又用血肉喂養它多年,它仍會有“叛逆”的時刻。

譬如不願意聽從葉瑾的差遣,響指抑或口哨都喚不過來,只能用傳音法器逼迫它現身。

畢竟,黑鱗蛟蛇不是葉瑾從小養到大的山獸,他們沒有心念合一。

正如現在,黑鱗蛟蛇似乎嗅到了老家主的氣息。

它撇下葉瑾,徑直游向父親的靈牌,輕柔地纏了上去。

葉瑾的眉眼更冷:“他已經死了。”

黑鱗蛟蛇能聽懂人言,頓時起了火氣,吐出猩紅的蛇信子,朝葉瑾斯斯恐吓。

葉瑾勃然大怒,一下掐住了黑鱗蛟蛇的頭骨,遒勁手掌用力,以蠻力傷它骨肉。

咔噠咔噠。

皮肉被傷,流出一地蛇血。

它疼得渾身都在戰栗,黑鱗翻起,蛇尾發顫。

黑鱗蛟蛇不住掙紮,卻不敢違背主契,攻擊葉瑾。

它是葉瑾手上一員大将,葉瑾也不會輕易弄死黑鱗蛟蛇。

葉瑾松了手:“記住,你的舊主早已死了,你如今的主人,只有我。”

說完,他手掌奮力一甩,将本命獸狠狠摔到一側的岩壁上。

蛟蛇身上的鱗片堅硬,刺入岩牆如利刃破石,頓時煙塵四起,靈牌被震倒了一片。

黑鱗蛟蛇扭動兩下長尾,不再靠近葉瑾,反倒是遁地離開,不見了蹤跡。

葉瑾擰了擰眉心,心煩意亂。

很快,傳召的暗衛帶消息回來複命。

“家主,您要查的小蛇王有消息了。”

“說。”

“蛇廟附近留下了一枚天家的玉佩,屬下跟蠱市的店家打聽過,冬狩那幾日,有一名患有腿疾只能坐輪椅出行的小郎君住宿,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

葉瑾摩挲玉佩上的“裴”字,陷入了深思。

“裴君琅?”他皺起眉頭,“一個雙腿殘廢的皇子?他怎會有如此通天本領,竟能知蠱市黑蛇母的秘密?”

葉瑾百思不得其解,卻不敢輕舉妄動。

天家子嗣,不是他能動的人。

但是……葉瑾能借刀殺人。

他冷哼一聲,把玉佩遞到暗衛手中:“送去殺神周家,再帶上我的口信兒,就說……皇後眼拙,竟在宮中埋下如此大的隐患。若二皇子當真有所圖謀,憑他那隐忍多年的深厚城府,日後禍生不測。”

“是。”暗衛領命離開。

葉瑾沒走,仍在細思裴君琅的意圖。

裴君琅倘若真有通天本領,能潛入謝家蠱陣取走黑蛇母的蛇蛋。那他又怎會愚鈍到留下線索,等葉瑾來發難?

還明目張膽對外宣稱,小蛇王在他手上。

倒像是故意成為一個衆矢之的的靶子,誘人來誅殺。

他究竟在圖謀什麽事?葉瑾想不通。

也可能是其他人故意扮作裴君琅的樣子,将矛頭指向他?葉瑾還是本能不相信一個廢物竟是天賦異禀的天才。

算了,反正葉瑾不會對皇子出手,還是引導殺神周家慢慢試探那小子吧。

-

過完年,開了春。

浸滿露水的綠枝,迎春花黃蕊新發,潤了一重水意,嬌嫩欲滴。

葉薇有閑情雅致,房裏的花換成了幽香的桃花。

小姑娘長得快,十三四歲便是分界點。

葉薇的身子骨抽條,五官也長開了。她褪去玉雪可愛的稚氣模樣,臉上豐腴的嬰兒肥消下去,有了鵝蛋臉的勻稱輪廓。

袖子與裙擺見短,不能再穿,公中便撥款,給世家各房兒女們都重新裁了幾身春衫,用的百蠱君謝家上貢禁中的雪絲蠶織出的帛布,輕薄如紗,摸起來溫潤光滑,染色也豔麗,實在是上品。

臨上京的前幾日,葉家主葉瑾傳喚各房能邁入官學的孩子談話,家宴設在祖宅正廳。

葉家子嗣歷來艱難,各房所出的孩子也不過一兩個。

為了保證後代的延綿,五房的葉甘棠姑姑甚至不外嫁外姓人家,直接招婿入贅,将孩子冠上了“葉”姓。

自打葉家分府各過日子以後,各房叔侄女就很少碰面了。

葉薇來到正廳裏一打量,發現除了她和嫡姐葉心月以外,其餘三個堂弟全是小豆丁。

二房沒有嫡出孩子入官學,但二爺葉舟卻正坐在靠背椅上吃茶。

葉薇悄悄一打聽才知道,代表葉家進官學授課的老師,正是葉舟。

她擡眸,剛想悄沒聲兒地打量葉舟,哪知對方也在看葉薇。

彼此視線對上,葉薇讨好地喊了聲:“二叔,往後在官學裏,侄女得喊您一聲‘叔’還是老師呢?”

這個問題聽起來有點蠢,但也是小孩子家家最感興趣的。

聞言,三個小豆丁馬上望過來,側耳聆聽。

葉舟沒料到待人冷淡的兄長,竟生出了這麽一個沒臉沒皮的庶女,見人就喊,喜面人的模樣,打不是罵不得。

他被将一軍,反倒愣住了。

葉舟不大自在地回答:“京城之中,皇權為上。你們遵守官學制度,喊我‘老師’便可。”

葉薇了然點頭,不再多問。

葉瑾環顧一圈,見人都到齊了,沉聲道:“再有十天,你們就要代表葉家入官學學習八大世家的傳家術,這是百年來難得一遇的研習機會,你們要好好珍惜,争取學業有成,為家族出一份力。”

“以及切記,爾等家中內讧便也罷了,對外都姓‘葉’,一脈同源,理當互相幫襯。潛淵官學并非你們想象中那般風平浪靜,若生了事,恐怕性命都不保。”

葉瑾說這話的時候,眼風瞟了一下葉舟。

他是說給二弟聽的。

家裏兄弟再鬧騰,也不能生了異心,唯有同仇敵忾,才能令家族繁榮昌盛。

葉舟曉得輕重,他放下茶盞,給五個孩子都遞過去一枚花幣,道:“官學之中,我身負皇命,待學子們一視同仁。但聖人也有私情,若你們遇到危險,可以朝天抛擲花幣。這個錢幣發出的聲響,能引來我麾下山獸,暫時保你們一段時間。我看到山獸異動,也會盡快趕來。”

“是,我們一定謹記家主與二叔教誨。”孩子們異口同聲答話。

這場誓師大會便落下了帷幕。

葉薇猜,在入學的當口,應該各家的流程都差不多。

她猜不透世家們劍拔弩張的關系。

只是上個學,還有這麽多危險要防。

葉薇把花幣妥善塞到荷包裏,挂到腰間。

這是她對外的護身符,不能丢棄。

仔細一想,葉薇也很慶幸能成為官學學子,否則她這輩子都接觸不到葉家引以為傲的馴獸術。

晚宴開席,五個即将成為官學同窗的孩子彼此又加深了認識。

特別是葉薇半道回的本家,識人不多,葉心月便在父親的授意之下,給她逐一介紹堂弟——

“眼前站着高點的男孩是葉四郎,三房老爺所出,名叫葉雷,十二歲。”

“旁邊那兩個分別是五郎和六郎。”

“葉五郎是四房老爺所出,名叫葉樛木,十一歲。”

“葉六郎則是五房葉甘棠姑姑的孩子,名叫葉星路。他和葉樛木同歲,只小兩個月。”

而葉舟生的三郎葉楚,和葉薇差不多年紀,他前段時間生了病,喪失了入學資格,因此只能留在本家。葉薇知道是裴君琅動的手,沒說什麽。心裏也懂了葉舟為何看她不順眼。自家嫡子不能入學,反倒讓大哥的庶女頂了缺,誰見了不嘔血呢?

今天來的三小只,都是葉薇的堂弟們。

葉薇朝他們笑笑,一人十枚銅板遞過去:“這是壓歲錢,不必客氣!弟弟們記得省着點花,能買不少糖豆呢!”

三只小堂弟一臉鄙夷,內心:我娘賞丫鬟都不給這麽一丁點!堂姐真寒酸!

葉薇此舉一出,葉瑾又皺眉看了焦蓮一眼,眸色冷淡。

他的意思是:便是庶出女,手頭也不該這麽緊。

焦蓮咬牙切齒,卻又不能拿葉薇怎麽樣。她确實沒對這個庶女多上心,能供葉薇衣飾吃穿體面就不錯了,誰還想到那麽多。

焦蓮心知,今晚必定要給葉薇多添點零用錢,免得出門在外丢盡了葉家的臉面!

夜裏,葉薇果然收到了一筆不薄的私房錢。

她美滋滋勻出五兩銀子,遞給了桐花,又分了蔡嬷嬷一兩,告誡她:“主子過得好了,你手裏銀錢也多,哪個得利,你總曉得吧?”

蔡嬷嬷見錢眼開,自然連連點頭:“二姑娘放心,老奴都明白!如今老奴都是楓華院的人,只能盼着小姐好了,帶咱們雞犬升天。”

“嗯,你是個拎得清的便好。”

又過了兩天,葉家本家人這幾日就要啓程上京了。

臨行前,葉薇在楓華院偏僻的角落裏吹口哨傳喚小蛟王紅豆。

許是上次葉薇的口哨聲被紅豆記在了心上,這次它一聽就很快從土裏鑽出來,還給葉薇送來了一只它獵的小蟲。

葉薇:……寶,咱們家真的沒有這麽窮!

但葉薇還是眼淚汪汪地收下了。

她從小包袱裏拿出好多種甜糕以及肉幹,想看看紅豆究竟愛吃哪個。

許是甜糕味道清香,特別誘人,粉色的蛟蛇羞澀地繞了一下甜糕,還用腦袋輕輕頂了頂。

葉薇會意,剝開棗泥糕,一口一口喂給紅豆吃。

紅豆幹吞甜糕也不覺得噎,吃完了甜糕,又惬意享受葉薇撕肉條喂它。

直到葉薇把小蛇喂到肚皮滾圓,紅豆才肯賴在她掌心裏曬太陽。

葉薇知道蛟蛇聰慧,能通人言,因此她把接下來要做的事說給它聽:“我要出門了,得上京城,那麽遠的路,我怕你跟不過來……所以,你要不要藏在我的袖囊裏?但是路上,你不能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也不要被人發現!一有不對勁,就溜出去躲起來,聽到了嗎?”

蛟蛇那一雙帶點血色的豎瞳,直勾勾盯着葉薇。

很快,它小心翼翼游入葉薇的袖囊,繞上她的臂骨。

葉薇松了一口氣,看來紅豆聽懂了!

等到了京城,她再把它神不知鬼不覺放出來,沒人會知道小蛇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一切都設想得完美。

可就在這時,楓華院的偏僻角落忽然游出來一條體型碩大的黑蟒。

它游走速度極快,殺氣騰騰,直沖葉薇而來。

沙沙沙。

黑鱗摩挲地皮,壓迫感十足,飛速爬來。

眼見着,黑蟒腰身一動,意圖絞上葉薇。

袖子裏的紅豆卻适時探頭,毫不畏懼黑蛇高大的身形,當即兇惡地張開了獠牙,發出不絕于耳的斯斯聲。

紅豆在恐吓它。

它蛇尾焦躁地拍打葉薇小臂,分明也很害怕黑蛇!

黑蟒低頭,看了一眼葉薇袖囊裏的東西,身體僵直住了。

“斯斯!”

倒不像被紅豆吓退的樣子,似乎是在思考什麽事。

最終,黑蟒服了軟。

它伏低了身體,又原路縮回草叢,消弭無蹤。

葉薇受了驚,雙腿發軟,冷不防癱坐在地。綿密的汗跗骨而生,直鑽脊髓。

這一下,摔得倒不疼,只是力氣卸下,葉薇渾身都發起燥熱。

剛才的兇獸是什麽?

黑蛇頭頂有角……蛟蛇之中,黑鱗為尊。

它是黑蛇母?不對啊,黑蛇母只在紫金山裏生存。

那麽它和紅豆一樣,都是黑蛇母的孩子嗎?

葉薇的疑問很多。

但她似乎明白了,這條黑鱗蛟蛇應該也是府中某個人的本命獸。

最可能,是她父親麾下的山獸。

葉瑾的實力竟然這麽強悍……

葉薇不由蹙眉,希望黑鱗蛟蛇不要同父親告發她擁有小蛇王的秘密。

否則,她會沒命。

葉薇膽戰心驚等了兩日,幸好,府上無事發生。

她猜到,黑鱗蛟蛇應該什麽都沒通知主人,否則憑葉瑾和焦蓮的性子,不可能不來找她。

葉薇困惑不已,又想到黑鱗蛟蛇看到紅豆的那一幕,心中隐隐有個猜測……難道,它在保護紅豆?

葉薇不由自主又想到取蛋那一日。

滿山的蛇潮如山傾頹,意圖吞噬葉薇,制止她帶走小蛇王。

蛇群衆志成城,合力連成防線,只為了保護黑蛇母之子。

甚至,無懼生死。

-

上京那天,葉瑾給葉薇準備了一個挂了鈴铛的金手镯。

镯子也有四季花的樣式,只不過繪的是春天開的山茶。

而葉薇,并不是生于春天。

算了,她也不指望葉瑾能記得自己的生辰。

“你上潛淵學習馴獸術就用這個金鈴镯,屆時,如何使用它馴獸,你二叔會教導你的。”

葉薇咬了下唇,故作懵懂地問:“女兒能否和大姐一樣,跟父親學習傳家術?”

聽到這話,葉瑾的眉峰幾不可查地皺了下。

似乎是在怨葉薇的不識趣。

但看次女懵懂無知,他又覺得女孩子年幼不懂事,情有可原,沒必要苛責。

于是,葉瑾淡淡道:“你同二叔學也是一樣的。”

一句話,輕飄飄地把問題又抛了回來。

葉薇明白,葉瑾就差沒指着她的鼻子說,憑你也配葉家主親授傳家術了。

幸好,她只是為了鞏固衆人眼裏那個“有些小聰明但不多”的庶女形象,她沒有感到失落。

葉薇識相地屈膝行禮,對父親虔誠道謝:“多謝爹爹。”

“嗯。”

葉薇小心翼翼踏着腳凳,上了車廂。

葉家的馬車是由機關客魯家改造過的,一共內外二層。

外層有石青緞飾荷花紋簾子防風,可供随行的仆婦端茶遞水、準備茶點;內室則嵌一扇透光明紙與湘妃竹制的推拉門,主子在裏頭小憩,也不怕被人驚擾。

葉薇不信任蔡嬷嬷,因此內室,她只帶了桐花一起待着。

桐花小時候命苦,爹娘不疼,鬧饑荒了還要把她發賣出去給兒子攢聘金,是葉薇半道看見了,将她賣下,帶在身邊。

兩個年紀相近的女孩子相依為命長大,桐花在心裏,早僭越尊卑,把葉薇當成血濃于水的姐妹。

她願意誓死效忠葉薇,也會對外隐瞞葉薇所有秘密。

葉薇知道桐花的秉性,在她面前放出紅豆也無所畏懼。

于是,葉薇抖了抖袖子,哄勸紅豆游出來見人。

小粉蛇一現身,桐花被蟲蛇吓一跳。

她下意識捂住嘴,小聲問:“小姐,這條蛇就是您出門尋的山獸嗎?”

“對,它叫紅豆,可乖了,咱們拿糕喂它。”

葉薇很有護短的心理,凡是她麾下的人,都要竭力庇護。

桐花初見小蛇,還怕紅豆發狂咬人。但看它與衆不同,竟在小姐掌心茹素,桐花明白了,這是神獸,和尋常的蟲蛇不一樣的。

紅豆也很聰慧,知道葉薇要它表達友善。

于是,小蛇乖巧地擰成一團,圈住甜糕小口小口掰着吃,一點都不淘氣。

紅豆性情溫順,讓小姑娘漸漸放下心,不再擔心葉薇受傷。

馬車上有吃有住,葉薇待了足足十日,總算抵達京城。

衆人下車舒展筋骨時,葉薇趁機把紅豆放回臨近京城的山林。

留紅豆在葉家,總歸是個隐患。

葉薇沒有離開過鄉野小地方,她第一次來京城,發現此地和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京城地大物博,整個城池環繞一圈兩丈高堅不可摧的圍牆,牆壁上嵌了一扇扇花磚料器窗。葉薇知道這種防風的透明材質,西域與南疆也稱之為“玻璃”。

紅綠花色玻璃窗後,架着一臺臺抵禦外敵的炮臺,炮口漆黑,像一口口井。全副武裝的架勢,想來是為了防止外族入.侵皇都。

葉家出示了家徽以及官印,守城的将士直接為世家的家眷大開了城門,恭迎他們入內。

這是和皇家共治江山的世家族人百年來該有的體面與榮耀,即便葉家對皇帝低頭,俯首稱臣,他們依舊是大乾最尊貴的世家族人。

葉薇看着守衛不過挪動一塊牆磚,城門的鐵欄栅便緩緩往上滑動。

她不由好奇地問:“城門機關也是魯家的手筆嗎?”

蔡嬷嬷跟随焦蓮多年,也待過京中,見多識廣。

她有意賣葉薇一個好,同葉薇解釋:“二小姐猜的不錯,皇城處處都有魯家的巧思在內。奴婢聽人說,城門之所以能上下拉動,是魯家人特地在牆內制了鍋爐,爐裏沸水生熱會起脹氣,能推動城門起落。具體如何制作機關,奴婢便不知了,想來二小姐往後在學堂裏也能學到。”

蔡嬷嬷羨慕起世家的貴人來,畢竟這些奴仆們若能得主子青睐,學個一招半式,他日出府在外,也能開間鋪子,有個賺錢的營生了。

馬車再一次動了。

葉薇坐在車裏,忍不住撩開車簾,觀察這個光怪陸離的皇城。

據蔡嬷嬷所說,皇城的坊市分為東西南北四市,東市居內,基本都是八大世家的産業,其餘三市則由百姓們自由開鋪子,不過私底下還是會有皇親世家的勢力滲透。

“八大世家也會有産業嗎?都置辦了什麽鋪子?”葉薇疑惑地問。

蔡嬷嬷耐心為小主子解釋:“可多了,只有您想不到,沒有您見不着!”

譬如,百蠱君謝家的旁支會販賣一些蠱蟲制的巫蠱與染毒的邪祟物,抑或是蠱蠶吐絲織就的綢帛衣料;

馴山将葉家則是開設了典當行,以物換珍稀山獸與馴獸藥;

機關客魯家負責國防與軍械,皇帝裴望山怕機關術流傳國內外,被蠻族破解,不允許魯家明面上買賣小物件,不過會讓戶部撥款補貼魯家的銀錢損失。

……

葉薇聽蔡嬷嬷說得頭頭是道,特地賞了她一支玉蓮花簪子,把婆子喜得連聲道謝。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葉薇越聽越心驚,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

原來,皇權與世家的水這麽深,她那點小伎倆,放在京城之中,恐怕還不夠看的。

趕了這麽多天的路,葉薇腿酸得很。

她心寬,一入葉府本家的宅院,還沒來得及吩咐丫鬟婆子收拾箱籠便倒頭睡着了。

葉薇睡得迷迷糊糊,時隔這麽久,頭一次想起了裴君琅。

——他在這麽複雜的京城裏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葉薇一覺睡到了第二天。

開了春,莺飛草長,陽光溫煦。

金燦燦的熹光透過木窗照入屋舍,刺得葉薇睜開惺忪的睡眼。

小姑娘迷迷瞪瞪問:“幾時了?”

桐花招呼梳妝洗漱的仆婦伺候葉薇換衣洗臉,她親自拿了木梳,幫葉薇绾發。

“小姐,已經卯時了。”

葉薇颔首,半眯着杏眼,點了一下妝匣裏的鈴蘭珠花。

她要戴那對發飾。

葉薇打了個哈欠,隐約瞥見一側還擺着好幾個箱籠,不免好奇:“昨天沒把衣裳都收拾進櫥櫃麽?”

桐花搖搖頭:“小姐,那是家主讓你帶到潛淵官學裏的衣衫用物。”

“嗯?”葉薇懵了,“官學?”

“對,奴婢也是剛聽蔡嬷嬷講。潛淵官學裏建造了學舍供學子們入住,每半個月才能歸家幾天。”桐花嘆氣,“二小姐,奴婢要好久見不到你了。”

葉薇一愣,她還真不知道這一茬。

她安慰桐花:“沒事,也就幾天。你在府上事事小心,等我回來。”

“嗯,奴婢會聽小姐的話,把院子收拾得幹幹淨淨,等你回來住!”

“桐花好乖。”

今日是葉薇第一次上官學,為了給同窗留下一個好印象,她挑了一身雪色桃花紋的春衫。

為了方便官學裏的生活起居,葉薇的寬袖用柳綠色絲縧收緊,白皙腕骨上,輕盈的帶子垂落,被風吹起,舉手投足間都帶有少女的明媚與靈動。

葉薇收拾妥當,出了葉府。

她站在馬車旁邊靜候仆婦們搬運箱籠,等待啓程。

百無聊賴間,卻聽到一聲聲細微的啜泣,原來是她的小堂弟們對父母親哭鼻子。

一側的角門,還有焦蓮與葉瑾簇擁着長姐葉心月出門。

葉心月牽了一頭白狼崽子,一面勒住繩索,一面與父母親悄聲交談,語笑嫣然。

不必說,一定是家人叮囑她許多上學的注意事項。

葉薇眨了眨眼,擡頭的一瞬間,正好應上葉心月冷漠的目光。

她朝阿姐微微一笑。

葉心月沒有回應。

葉薇收回了目光。

想來其實很諷刺,她也是葉瑾的女兒,待遇卻完全及不上嫡長女,甚至不如葉瑾對其他外人親厚。

她真像撿來的孩子啊。

葉薇指尖繞着發帶,一偏頭,又看到葉舟。

他抱胸,立于旁側。似乎很不耐煩兄長和長女的父女情,眉頭緊鎖,指尖一下又一下敲打手臂。

見狀,葉薇親親熱熱喊了聲:“葉舟老師早上好啊。”

“……”葉舟受了驚,低頭一看,竟是大哥膝下那個厚臉皮的侄女。

“嗯,早上好。”葉舟摸了摸鼻尖子,不免感慨:這丫頭入戲可真快啊。

葉薇和葉舟的對話,總算終止了焦蓮他們的親情戲碼。

五個孩子各自上了馬車,在葉舟的帶領下,緩慢駛向皇城腳下的那一座潛淵官學。

葉薇猜測,官學之所以要閉校留人,也是為了防止傳家術被閑雜人等偷學過去,流傳于民間坊市。

不過幸好,即使獨自一人生活,葉薇也不在話下。

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母親在世時,也教過她許多獨立生活的技能。

葉薇給自己倒了一杯溫茶,小口啜飲。

還沒喝完多少,車便停了下來。

“小姐公子們,下車吧,咱們到了!”車夫在馬車外高喊了一聲。

葉薇撩簾,跳下車。

她環顧四周,發現官學外圍攏的都是她不認識的少年少女。

今日,裴君琅肯定也在吧?

葉薇下意識去找好朋友的身影。

左顧右盼半天,她終于看到了不遠處被青竹推動木輪椅走近的裴君琅。

近乎一個半月不見,裴君琅似乎也變了點樣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緞江崖浪花紋衫袍。腰身被一條細細的雪色衣帶束縛,肩上披一件輕薄的鶴紋大袖衫。烏色長發束于白玉發冠間,劍眉鳳眸,薄唇朱赤。

小郎君除卻眉眼兇悍冷漠了些,看着生人勿進,其餘容貌還真是一如既往,漂亮到令人發指。

葉薇見到舊友,心裏十分歡喜。

她原地蹦跳,朝裴君琅揮手,親昵喊了句:“二殿下,好久不見!”

按理說,裴君琅當衆送過她糖炒栗子,應當不會跌她的面子。

怎料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态,冷冷瞥了一眼葉薇,一句話沒說。

甚至命令青竹,推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葉薇凝望好友不假思索遠去的背影,風中淩亂。

嗯?裴君琅怎麽了?

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像是和她……一點也不熟。

葉薇困惑地歪了歪頭,內心想:

總不至于兩個月不見,他們的友情就消失殆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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