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必死之人

第28章 必死之人

夜已深了,唯一能透出點光亮的天窗此刻漆黑一片。

外頭有輪流值守的侍衛,逐月雙腳被沉重的枷鎖扣着走不動路,審訊結束後他又睡了一覺,醒來在幹草上躺了許久,才緩緩動了動手臂。

楚荊給他上的金瘡藥效果奇好,只過了半日,傷口便已止住了血,又有人按時給他灌了兩劑藥,那本該化膿潰爛的傷口硬生生止住了惡化之勢。

手上的鎖并不牢,逐月活動了下手臂,被陸随刺中的傷口登時又裂開滲出了血,連帶着還牽扯到後背的傷口。後背仿佛被火灼燒過,他只咬牙忍着,不肯發出一點聲響。

減輕了雙手的麻痹感,逐月緩緩把手伸到後背。

背上都是審訊鞭打的傷痕,楚荊藥上得仔細,傷口還覆蓋着一層藥粉。

逐月摸索着,已經分不清傷口在哪一處,他沿着邊緣輕輕碰了碰。

“嘶……”

終于碰到了那道橫亘在脊背的傷,逐月咬着牙,一滴冷汗從額頭滴落。

下一瞬,逐月趴在地上,抓了幾把幹草塞進嘴裏,繃緊了背上的肌肉,竟直直把五指深紮進傷口裏,硬生生地把才開始愈合的傷口徒手撕裂!

“唔!”

逐月痛不欲生,又怕驚擾了外頭的侍衛,幾乎要把一口銀牙咬碎,冒出的冷汗讓他宛如是剛從水牢裏出來。

口中滿是血腥味,不知是被幹草紮破了嘴,還是被自己咬破了唇。逐月在地上躺了半晌,知道背上已經麻木了,他仍不死心,已經鮮血淋漓的手又繞過另一側,繼續摸索着撕開背上的傷。

“你幹什麽!?”

漆黑的地牢裏有了一絲光亮,冷汗滴進了眼中,逐月看不清來人是誰,只依稀看到他提着盞油燈,身形和步伐竟似乎與殿下有點相似。

我終于要死了麽?

耳邊是叮當的鐵鏈聲,逐月心想,這應該是幻覺吧,上天垂憐讓他死前還能再見到殿下一眼。好餓……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地中走了多久,身體已經被凍得麻木近乎沒了知覺,腳上長滿了紅腫的凍瘡,那雙草鞋早已破了,他只能光着腳,留下一串帶血的腳印。

朱門牌匾寫着“唐王府”三字,城中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逐月讨不到飯,那坐着八擡大轎的縣太爺看了他就晦氣,踢了他一腳,讓他滾去唐王府乞讨去。

應該是這裏吧?

王府比起衙門還要氣派不少,有幾個比他高的乞丐在王府門前候着,沒一會兒,有家仆從府裏出來,放下一籮白面包子,乞丐一哄而上,沒兩下就搶了清光。

衆乞丐每日都蹲守在此,也知道唐王是個善人,搶到的搶不到的,都會自覺離開,明日再來便是,從不打攪這裏頭的貴人。

逐月正要上去時被身後人猛地推倒在地,連擠都沒擠進乞丐堆裏,自然是沒有搶到一星半點的,他也不知道這個規矩,等人都走了,他才緩步挪到大門前,敲響了門環。咚、咚、咚!咚、咚、咚!

北風呼號,逐月又餓得沒了氣力,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從府中出來。

“人呢?”

那家丁掃視了一圈都沒見到個人影,還以為哪家頑童敢來王府捉弄人了,探出頭來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踢到一團重物才察覺到異常。

那重物不似石頭堅硬,腳踢上去還是軟的。

竟是個人,全身被白雪覆蓋着,幾近衣不蔽體地蜷縮成一團,不知是死是活。

這家丁也不過是個少年,還沒見過有死人躺在家門口的晦氣事,忙跑進去大呼:“阿伯!有人死在門口!”

門內灑掃的中年人罵道:“又在瞎說什麽胡話!”

“是真的!看着像個死人……”

少年戰戰兢兢去探他的鼻息,驚訝道:“诶,這人還有氣呢!”

再睜眼時,逐月看到的不是漏風的破廟,不是缺瓦的茅廬,也不是白茫茫的天空。

房中布置精巧,身下是柔軟的褥子,蓋着的是上等的棉被,屋內暖融融地烤着火爐,身上的破爛衣服已經換過了套新的,甚至連手上皲裂的傷口也被塗上了藥。

只是肚子仍是餓着的,咕嚕咕嚕的叫得厲害,逐月頭昏眼花的以為自己在做夢,緩了許久後再次睜開眼才坐起來。

桌上放着個食盒,逐月小心翼翼打開,裏面都是上好的菜肴,掌心貼着木盒,還能感受到溫熱。

逐月忍了又忍,他不敢随處亂動,更不敢出聲喊人,又遲遲不見人進來,他大着膽子從琳琅滿目的菜肴中,挑出一個白面饅頭狼吞虎咽起來。

吃得太急還噎着了,逐月咳了好幾聲,被外面聽到了動靜,不多時便有人推門進來。

來人只比他年長幾歲,看着還是個青年模樣,看穿着矜貴,言行舉止不似這裏的家仆。

逐月心中明了了幾分,又懊悔自己沒經住誘惑,手中還抓着個半饅頭,忙把打開蓋子食盒推給他看。

來人看着他不解其意。

“對不起,我偷拿了兩個饅頭……實在太餓了。”逐月卻以為自己幹了虧心事被當場抓包,嘴裏還塞着饅頭,繼續吃也不是,吐出來也不好,一句話說得含糊不清的。

不問自取是為盜,逐月是這樣認為的。

那青年聽明白了,爽朗笑道:“這些本就是為你準備的,別急,先喝口茶,慢慢吃。”

說罷就給他倒了一杯,正要遞給他,發現這茶已經涼了,還起身去外頭吩咐道:“換壺熱茶來。”

“是,殿下。”外頭人應道。

風雪中,逐月聽得分明,原來他便是唐王殿下。

那日吃飽喝足後,唐王給他安排了一處住所。逐月膽戰心驚地住了小半月,始終沒人提起要趕他走,他便開始主動找些活幹,給管家打打下手,此後便順理成章地在王府住了下來。

又輪到逐月值守,他知道李锂一向起得早,即便是冷天也沒有那些世家公子的疲懶。

天還未亮,逐月已經在灑掃了,那動靜極其輕微,生怕吵醒了屋裏頭的人。

沒想到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你的臉是怎麽回事?”

逐月如同驚弓之鳥忙收起東西急着要離開,卻被李锂叫住。

李锂今日是刻意起早了守株待兔,算來逐月入王府當家丁已經兩月了。少年人恢複得快,填飽了肚子才剛攢了點力氣,第二日便央着管家分給他活幹。

管家看在眼裏,總誇他幹活勤快,事事都要搶着幫忙。可不知為何,李锂從不見他邀功,甚至連個影兒都看不見。那時李锂剛被廢黜,平日總是待在王府內當個閑散王爺,總不至于足足兩月都見不到人。

他懷疑逐月是在躲着他。

被當面叫住,逐月也不好躲避了,只得老老實實站在李锂面前。

逐月側過臉,但左臉的傷還是被問起,說:“小時候家裏失火,燒傷了臉。”

李锂哪知逐月的心思,只心下替他可惜,安慰了幾句。那日說了什麽李锂轉頭就忘了,并未放在心上,可從那天起,每次看到逐月,見他總是拿塊粗布蒙着半邊臉。

“都月餘了,你這風寒怎麽還沒好,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看?”

逐月忙擺手,說:“我……我沒有生病。”

李锂奇道:“那你蒙着臉幹什麽?”

逐月還心虛地扯着布往上遮,答道:“我的臉太醜,怕吓着殿下。”

“殿下……”

逐月躺在被血水浸濕的枯草堆上,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唐王殿下,他本能伸手想要扯過什麽,破布也好,面具也罷,總要有樣東西遮一遮他這醜陋可怖的左臉。

可是什麽都沒抓到,身下只有硌人的稻草,逐月痛得發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在幹什麽?!”

楚荊本來還在疑惑明明刑訊已經停了,牢房裏怎麽還有如此濃的血腥味。直到看見逐月血肉模糊的後背和沾滿了血的十指,才忙上前一把扯開他的手。

上過了藥的傷口,已經被他撕裂得比之前還要嚴重得多。

楚荊開始後悔沒給他把雙手也鎖上,忙叫人拿來傷藥給他止血包紮。

這金瘡藥療效雖好,藥粉灑在皮肉上猶如撒上鹽般細密的疼痛。

楚荊動作熟練利落,等他包紮完,逐月艱難扯出個苦笑,說:“何苦呢?我本來就是必死之人。”

楚荊不忍心再責備他,沉下聲音道:“是死是活由不得你,至少還有個人沒見。”

站在陰影處那人終于走近,逐月瞪大了眼,竟不是幻覺。

李锂眼中閃過不忍,問道:“逐月,你為何這樣做?”

逐月低頭不語,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刺殺皇上,獄中自殘。我李锂自問待你不薄,教你習武認字,你便是這麽報答我的?”

不知這話語中有幾分真情,至少在楚荊聽來,李锂言語中是對刺殺一事毫不知情,全然将他自己摘出去的意思。

逐月動了動,他想跪下,可是上身已經無力支撐,只能就這趴着的姿勢,把頭重重磕在地上。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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