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半天,才想起來是上次她裝作不認識他的那件事。
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也記得這麽清……
“我有話在先,你的廣告方案能順利通過,跟我認識你與否,沒有半點關系。”
蘇黯單手托腮,作冥思狀。“上次那個曹副主任故意刁難我,你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兒幫我說話,我本來還挺感激你的呢……”
顧曳清咳一聲。
“咳……那該感謝的還是要感謝的。”
就知道他是個精明的人,小算盤打得厲害着呢。
最開始他從變态手裏救下她,她沒有謝他,他是不是耿耿于懷來着?這一次她哪敢忘啊,不然依顧曳那種睚眦必報的性格,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又會突然爆發,把她罵的狗血淋頭了。
直起腰,她跳到他跟前,挎住他胳膊,故意撒嬌道。
“那吃什麽,吃什麽?”
顧曳輕微地挑了下眉毛。呦,某些人一旦開放起來,也挺不拘小節的啊。
深眸低垂,他低眼俯視着她,“你想吃什麽?”
“咳咳……”說到了重點。“這附近有壽司、火鍋、海底撈和鐵板燒!”
顧曳都不感興趣。
他眯了眯眼睛,猜測哪個便宜,想替她省點錢。“鐵板燒吧。”
蘇黯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你怎麽知道我想吃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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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習慣把重要的事放在後面。”
她抿抿嘴角,心底裏暖融融的,說不上來什麽感覺——她自己都沒發現,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在幹淨的日式鐵板燒店裏,兩個人靠肩而坐,就像是一道風景。
身為風景的人倒是沒什麽自覺,悶頭吃飯。
蘇黯叼着一塊烤菠蘿,“顧曳,我手機裏突然多了你的聯系方式,我都不知道。”
工作這麽多年,她向來手機不離身,看那個聯系人的名字,那肉麻的稱呼……總感覺像是哪個無聊人士的惡作劇。畢竟她總是随身帶着他的名片,被誰看到了,心血來潮想惡搞她一下,也不稀奇。
“嗯,我存的。”
盤子裏有片三文魚,顧曳随手夾起,塞到她嘴裏。
“咳咳……”蘇黯差點嗆到,連忙喝了口水。“你存的?”
顧曳面不改色,“你相親那天,我用你手機打了120,後來你昏迷了一陣,我順手翻了翻通訊錄,才發現你沒存我號碼。”
那時候她才剛拿回手機,前一天又跟他吵架,一時間也就忘了存了。
“話說,我那個相親對象……你看見了?”
萬俊棋的性格那麽詭異,她很難想象,顧曳跟那個家夥和平共處的場景。
“嗯,一個又瘦又矮的男人,記憶也不是很深。”
“……”
跟顧曳比起來,萬俊棋确實是又瘦又矮。
“怎麽?那個男人很重要?”
顧曳記得她要去相親的前一天,他還特意派人去查過萬俊棋,發現對方學歷僞造,家庭企業也面臨破産。隐約能想起那男人還問過他的身份,但其實他真的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畢竟LSE出版的雜志上每月都會盤點美籍華裔富豪排行榜,江堯的名字一直名列前茅,他如果能認識江堯,就不會認不出他來。
蘇黯連連搖頭,忘了吧忘了吧,她跟他一樣,提都不想提。
“晚點你去哪兒?”
盤子裏是最後烤好的一盤牛排,顧曳慢條斯理地幫她切開。
“我?我該回去收拾行李了,明天不是要進山拍攝了嗎?我東西還沒收好。”
執着刀叉的手微頓了頓,“原來明天就是醫療支援了啊……”
最近科室的大手術太多,他連夜加班,日子都過糊塗了。
蘇黯正嚼着一塊嫩牛肉,聞言一怔,猛地擡頭。
“你明天不去嗎?”聽這話的意思是連行李都沒收拾啊……
顧曳放下刀叉,整了整襯衫的袖口。“看手術情況吧,我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蘇黯緩緩地垂下頭,顧曳不去,她工作應該能輕松點吧。畢竟他那人那麽挑剔,少了他,現場一定會輕松很多。“你要是不去的話,要告訴我哦,少個一個主鏡頭,我可以少雇一個攝像。”蘇黯低垂着腦袋,紮了紮盤子裏的食物。
顧曳恰好餘光一掃,發現她說話時嘴角沾了塊醬汁,伸出将她攬到懷裏,他擡起她下巴,動作自然地幫她擦掉。
“你希望我去嗎?”
從腰、背、臉頰、嘴唇到嘴角……溫涼的指尖輕柔觸碰……蘇黯呆若木雞。
“我……我……”
他要是能去自然好啊。可是……羞紅的臉頰慌張躲開,“我說了又不算。”
進山
一大清早,空曠的停車場裏,四下無人。
蘇黯帶着行李從家裏直接趕到了集合地點。她特意提早了一點時間,多年來廣告生涯的歷練養成了她不愛遲到的習慣,畢竟現場活動一旦出了問題,那就都是突發性的,如果沒有事先做好充足的準備,那說不定随時就會發生什麽不可預測的意外。
過了五六分鐘,兩輛越野汽車停在了蘇黯面前。七八個人的攝制組,是廣告公司外聘的,負責人叫康達,與蘇黯也算是老熟人了。
“攝像機,燈光,麥克,都檢查好。這次出發誰再給我忘帶電池,深山裏面我讓你們自己摩擦起電,都知不知道!”
康達從車上下來,戴着一頂棒球帽,是典型的攝影導演的模樣。
“康哥,拍攝準備的怎麽樣了?”
蘇黯看見來人,喝了兩口水。車後座又下來兩個男人,幫蘇黯把行李拎到了後備箱裏。
“沒問題,我這邊可以出發了。醫院那邊呢?我好像還沒看見人啊。”康達左顧右盼,四處探頭,看似是在找醫院的人,其實是在尋覓跟蘇黯同行的小蕊。
擰上礦泉水瓶,蘇黯擺了擺手,“還沒到呢,我一會兒再聯系一遍。小蕊剛從公司往這邊走,一會兒她到了,你們兩個一起走吧。”
知道康達喜歡小蕊,蘇黯也有心成全。正說着,一輛旅游汽車正好停在路邊,車側貼着第三人民醫院的标識。蘇黯上車看了一圈,沒有看見顧曳,倒是看見了高岚。
“哎,蘇黯!”
高岚朝她招招手。
公司派來的越野車缺一個座位,蘇黯看了一眼她身側的空座,“這兒能坐嗎?”
高岚剛要回她,身後一道明朗的聲音傳來,“這兒有人啦!”畢超拽下背包,敏捷準确地扔到了那個空座位上。
蘇黯無可奈何,轉身要走,車門口正上來的一個人堵住了她的去路。
“前面不是還有位置嗎?”
一擡頭,正是顧曳。
旅游汽車最前面的一排,确實是有兩個位置,汽車啓動引擎,她和他肩并肩地坐着,有點拘束。
顧曳側頭看着窗外的風景,倒沒什麽感覺。蘇黯低着頭,隐約能聽見背後窸窸窣窣的議論聲——“那不是AC廣告的負責人嗎”,“她跟顧醫生認識啊”,“他們兩個什麽關系啊”……諸如此等。
蘇黯假裝玩着手機。她和顧曳什麽關系,坦白說,她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
如果放在以前,她和他就是純粹的同學,但這兩個月以來,她和他慢慢相處,越走越近,她也很難辨別清楚她和顧曳的關系了。
顧曳喜歡她嗎?不喜歡啊,她記得清清楚楚。可如果不喜歡,那又怎麽解釋他和她近來的這種相處模式呢?尤其是顧曳的那雙眼睛,盯着她的時候深邃迷離,暧昧到她都有點迷糊。
改天,要不要問問他……
蘇黯有了點零星的想法湧上心頭,可一說到改天,依照她自己那個得過且過的性格,估計是又不知道要拖延到什麽時候。
長痛不如短痛,不如拍攝結束後就問問好了,十年的友誼,問一句話又不會死,更何況胡桃的教訓她還銘記在心頭,有道是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人要硬氣,要有骨氣,她不能總當縮頭烏龜。
顧曳轉頭看了她一眼,“幾點到?”
蘇黯翻了翻手機裏存的日程,“12點半,還有三個小時。”
顧曳點了點頭,閉上眼,自然地靠在了她的肩頭。
“我睡一會兒,有事叫我。”
蘇黯提着一口氣,半天忘了喘。“哦,好……到了我叫你。”
背後幾十雙眼睛盯着,蘇黯可睡不着,翻出拍攝流程又從頭到尾過了一遍,以防到現場再出什麽差錯。
旅游車就這樣又行駛了三個小時,随着時間推移,車廂裏也慢慢變得安靜,許多醫院的工作人員都睡着了,再一睜眼,車子已經停在了半山腰。
“怎麽回事?前面怎麽攔住了?”
“汽車停在這兒幹嘛?難道是出了什麽事故?”
車廂裏衆說紛纭,蘇黯也站起身來打量情況。“大家稍安勿躁,我下車去溝通一下情況。”
旅游車前站着幾個男人,像是當地的村民,顧曳皺着眉頭站起身,跟着蘇黯一起下了車。
“你好,我是AC國際廣告公司的,是部裏這次派來拍公益宣傳片的負責人。車裏面的都是第三人民醫院派來的醫護人員……”蘇黯大致解釋了一下車裏的人身份和來這裏的目的,站在車前的幾個村民聽完她介紹,連忙表示歡迎。
其中一個往前一步,看樣子是個村幹部,“你們大老遠地來到我們山裏,村民真的都特別高興,特別感激,市裏面發來的消息,我們也都接受到了,這不,我們是專程來接你們的。”
顧曳打量了下目前所處的方位,“這裏距離村子還有段距離,我們有導航,其實不用這麽麻煩你們。”
村民們連忙擺了擺手,“不麻煩不麻煩,其實……主要是昨晚上下了場大雨,山頂滑坡,進村的車道被堵住了。只有一條小道可以走,我們怕你們不認識路,所以才特地過來一趟的。”
蘇黯微微一愣,“車道被堵了?那今天只能步行進村?”
村幹部點了點頭,“縣裏面來了消息,最近雨多,受災的地方也不少,說是要明天才能派車過來清理,所以今天只能委屈各位醫生護士了。”
顧曳擡手腕看了眼時間,“要走多久?”
“五公裏,快的話,一個小時。”
“……”
蘇黯吞了吞口水。衣服、飲用水這些生活必需品尚且不說,醫生們随行帶着醫療設備,幾十公斤的大家夥扛着上山,這相當于體能訓練了啊。
身後幾輛越野車剛剛趕到,康達和小蕊看這情況,也紛紛下車跑到了蘇黯身側,得知了消息後,小蕊失言良久,康達皺着眉頭。
“那這可怎麽辦啊?”
“一共就三天,我們等不到明天清理車過來啊。”
“還能怎麽辦,搬呗!”康達反身跑回了越野車附近,高聲道,“兄弟們,把設備都打開,開工了!”
蘇黯探尋地看了看顧曳的臉色,卻見他二話不說,徑自走回車廂。
“收拾好東西,都下車吧。”
五公裏負重上山,都相當于軍隊裏的越野訓練了。昨晚剛下過雨,山路泥濘,地面還長滿了青苔和雜草,異常濕滑,上山的人舉步維艱。
“小心點,千萬小心!這個機器不能斜着放,那個不能壓!”
村民們身強體壯,幫忙擡了兩個設備,但醫療器械動辄幾百上千萬,醫生們看着他們漫不經心地站在絕壁邊上,不由得提心吊膽。
女護士只負責拿自己的行李,但一路上也是唉聲嘆氣,拍攝中的攝像組是最可憐的了,還要倒着走,音響組也沒好到哪兒去,一個人扛着三個音箱,後背還背着行囊。
“組長,我,我不行了……你們先上吧。”隊伍最末,小蕊一屁股坐在地上,擡着兩箱子的速食餅幹,她是走不動了。
蘇黯看了看自己懷裏的礦泉水箱,從她那兒抽走了一箱子餅幹放到了自己的箱子上,“走吧,現在天還亮着,好走,你再在這裏歇一會兒,等天色晚了,大家都累了,可沒人能回來救你。”
深山裏面蛇蟲鼠蟻多得是,她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沒見過世面,等吃到苦頭了,那可有她後悔的了。
小蕊呼哧帶喘,上氣不接下氣,“不行,不行了,我真的一步都走不動了。”
蘇黯正犯着為難,畢超一個閃身竄出來,“哎,小丫頭,怎麽這點苦都吃不了。”說着,他把小蕊扛到肩頭,撒腿就跑。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蘇黯看着那個畢超來回亂竄的身影,着實可笑。
“畢醫生的性格,是真的不錯。”
停在路邊讨論流程的兩個男人恰好目睹這一幕,康達微微一怔,撇下顧曳,“哎!畢醫生,小蕊我照顧就行了啊!”
顧曳微微一笑,走到蘇黯身側,拿走了她懷裏的兩個沉箱子。
“我不好嗎?”
四下無人,蘇黯面對着一張清俊的面孔,眨眨眼睛,“大主任就喜歡對號入座,我又沒說你不好。”
前路上突然傳來一陣嬉笑聲,爬山的醫生護士雖然累得不行,但男男女女湊到一起,有說有笑,倒也開懷。蘇黯肩上還墜着一個軍用的旅行包,吃力地爬着臺階,要說不羨慕是假的,“要是有個男朋友就好了……”
顧曳腳步驟然一滞,“我沒有女朋友。”
蘇黯眨眨眼睛,轉過了臉。清冷的聲音響在頭頂。
“你為什麽不考慮一下我呢?”
秘密2
她……為什麽不考慮下他呢?
蘇黯聽着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想了許久,但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假設不成立,這個問題本來就不是她能設想的。
恍惚回憶起了十七八歲的情景,顧曳站在校慶典禮上受萬人矚目,她自己坐在人群裏的最後一排,連顧曳的臉都看不清。他的聲音在環繞式音箱裏傳出更顯得格外清冽,而她的歡呼聲湮沒在人群之中,只能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顧曳是什麽樣的人,她不清楚,十年前沒看透,十年後更加迷糊。
她到現在為止還不清楚他十年前為什麽不告而別,他不說,她可以不問,但不問卻不代表那段記憶不存在。
“顧曳,我們其實并不是朋友對不對?”
十年後的出現,跟他每一次的見面,她都能感覺到他的銳利與堅定。
“你覺得呢?”
男女間的純潔友誼,那都是青春疼痛文學裏的,他和她都28了,難道還會相信。
“給我個機會了解你好不好?”從上個月高岚問起她和顧曳的關系,到現在她每每的懷疑,她終于漸漸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是對他沒感覺,而是不敢靠近。只要十年前的傷痛還在,她就無法冰釋前嫌。
“你還是想知道。”
顧曳低頭看着她,注視良久。
“一次,就一次。”她誠懇地回望着他,近乎央求。她等了他十年,就等他一句解釋。
“走吧,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聊聊。”
筆直的長腿邁開,只留下一抹淺色的衣角漂浮在空氣之中。
蘇黯在原地怔了半晌,顧曳是認真的?她只是試一試,卻萬萬沒想到,他這一次竟然會這麽輕易地松口。
山與山之間,有一片郁郁蔥蔥的青草地,前面有康達和小蕊領隊,蘇黯并不擔心,顧曳和她先後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在藍天白雲之下,曲膝坐了下來。
十年前在他們高中附近,有一座廢棄的工廠,高三的學習壓力很大,他和她偶爾周末的時候會在那裏見上一面,随便說兩句話,聊聊天。蘇黯沒有父母,沒人能替她排解壓力,顧曳的母親有重度的抑郁症,至于父親那兩個字,她從來都沒聽他提起過。
“我還記得那是個下午,很陰郁,很悶沉。我擔心下雨,臨出門前還帶了一把傘,但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下。”
廢舊的工廠,堆積了很多鋼材和木板,老舊的門栓也不太好用,大門就那麽敞着。蘇黯和顧曳就是在那個環境裏,悶頭寫着兩張作業卷,安靜的環境裏什麽聲音都沒有,但沒過多久……
倉庫起火了。
“當時我就坐在你身邊,你記得嗎?我自始至終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那個位置,你記得嗎?”
蘇黯紅着眼眶,轉頭看她身邊的那個人,顧曳注視着遠方,緩緩開口,“我記得。”
“那為什麽,為什麽不幫我作證?那把火不是我點燃的,為什麽你會一聲不吭?”一些陳年的記憶慢慢湧上心頭,倉庫起火後,他帶着她跑了出去,但廢舊的木材易燃,火勢迅速變得很大,他讓她在原地等他,自己則跑到了近處的民宅,挨家挨戶地敲門讓附近的居民逃離現場……
好在消防員來的及時,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但後來又沒過多久,警察來了,說是有當地的目擊者報案,是兩個高中生故意縱火。
“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你也知道那不是我做的。”
“但你什麽都沒跟警察說。”
她還隐約記得,那年的拘留所裏面很黑,光線很暗,斑駁的牆面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地面陰涼潮濕。她之前為了滅火手腕還受了點輕傷,但警察只給了她半只快用完的藥膏……蘇黯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瑟縮成團,她當時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都要完了。
“我不是沒說!”轉過頭,顧曳話音頗重。倏爾,一陣清風吹過,空曠的山谷,他悻然地垂了垂眼眸,“而是……我當時根本就不在現場。”
顧曳強忍住心底的情緒。他當時親眼看見她被警察帶走,被押上了車,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時候,他也被人帶走了。
“我有跟你提起過一個男人嗎?”
“誰?”
“我哥。”
蘇黯微微一怔……
“沒有。”
顧曳略略颔首,無奈地笑了出來,“是啊,那是個不值得一提的人。”
深色的眸眼覆上一層陰郁,有些恨不得一輩子都不再想起的記憶,又被翻了出來。
他從小生活在一個不健全的家庭裏,像很多單親家庭一樣,他只有媽媽,沒有爸爸。他母親沒有工作,每天都在家裏煮飯洗碗,但他們家從不缺錢,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他跟普通的小孩子是不一樣的。
“我沒見過我父親,一直到死都沒見過,我十一歲那年家裏來了個陌生男人,我媽告訴我,那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多可笑,他連父親都沒有,卻有了個哥哥。
蘇黯有些恍惚,“我記得你是随你母親的姓……”
“沒錯,我父親姓江,我那個所謂的哥哥,他叫江堯。”
“……”
一個很熟悉的名字。美籍華裔,金融界的奇才,華爾街日報上刊登過他的名字,據傳說他繼承的是父親留下的家族企業,資産百億不止——美金。
蘇黯忍不住再一次審視坐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
“所以,你這些年……”
“我被江堯帶走了,他得了絕症,他撐不下去了,他要我去頂。”盡管他對他恨之入骨,他更對他咬牙切齒,但他們兩個還是互相撕咬着度過了十年,這十年,他沒有一天不恨。
“江堯不信我,他不信任何人,而我也不信他,所以我沒有順他的意去學金融。他患的是葛雷克氏症,我就随便挑了一個神經外科,我騙他說我會治好他,他拿我母親作威脅,他說要麽治好他,要麽就接手江氏的企業,我哪一個都沒有選,因為不管是他,還是江家,亦或是我母親顧萍,我哪一個都不在乎,他們死了、活着、存在、滅亡,都跟我沒有半點關系。”
“顧曳……”
蘇黯忍不住去握住他的手,他卻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在發抖。
“我在美國過的是囚徒的日子,我想回來找你,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我回不來。江家就像是一個鏡像下的野蠻社會,他們信奉的都是弱肉強食,他們培養的後代激進、好戰,很多人看到的是光鮮亮麗的江堯,但其實江堯也不過是被那個家族推舉上的而已。
除了他,江家還培養了數不清的繼承人,如果一旦發現江堯名不符實,他們就會把他從那個人拽下來,你見過獅群裏落敗的獅王是什麽下場嗎?他會被同類吃掉,骨頭都不剩,江堯不想死,所以他死死拽着我拖我下水,可我也想活着,所以我用盡了辦法,還是回來了。”
蘇黯緊緊地抓着顧曳的手,她不知道她自己該說些什麽,能說些什麽。她幾度欲言又止,良久,顫抖着聲音問道。
“所以他……死了嗎?”
“沒有,他的病情雖然在最開始的幾年發展的較為迅速,但我後來找到了一種方法,用幹細胞移植治療,幫他延緩了死亡時間。”
以血造血……幹細胞被醫學界稱為“萬用細胞”,幹細胞移植治療——那是一種價格高昂到正常人無法想象的治療方法。
“據我所知,像葛雷克氏症這種神經系統慢性致死性的變性疾病,國際上目前尚無治愈的方法。”
她經常接觸各大醫院的前端技術,也宣傳推廣過無數次手術操作的成功案例,患上葛雷克氏症後的平均壽命僅有2-5年之間,被稱為世界上最殘忍的死法。這種病會讓全身肌肉将逐漸萎縮退化以至癱瘓,以及說話、吞咽和呼吸功能減退,直至呼吸衰竭而死亡。最殘忍之處在于這種病并不侵犯感覺神經,所以它并不影響患者的智力、記憶或感覺……等于是讓他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點點的死去,而又無能為力。
“嗯,江堯現在正處于一個中間階段,他現在的腿部肌肉已經完全萎縮,他站不起來,只能每天靠着輪椅生活。”
聽顧曳說得雲淡風輕,蘇黯簡直是心驚肉跳。
“那江家的那些人……他們放過你了?既然江堯遲早會死,他們不會讓你頂替江堯的位置嗎?”
“我只是一個學醫的,國際金融界的聚會倒是替江堯去過不少,但實際上對這一行一竅不通,他們留我有什麽用?”
話是這麽說,可蘇黯還是難以想象那樣的家族,會輕而易舉的放過顧曳,畢竟他知道江家那麽多的秘密,掌握着江家那麽多的人脈,把他放走,完全就相當于在地球另一端扔掉了一顆不定時炸-彈,随時都有可能爆炸點燃,然後毀了江家的整個世界。
顧曳仿佛能猜透蘇黯的心思。
“蘇黯,你知道葛雷克氏症是家族性可遺傳的嗎?”
“……”
經他這麽一說,蘇黯好像想起了什麽。
“不管是家庭、親戚、朋友、同事,他們都有可能受到這種病症的影響,你說如果我把江堯那些已經壞死的幹細胞,移植到江家其他人的身體裏會怎麽樣?畢竟這種病是可遺傳的,沒人會懷疑我動過手腳。”
“……”
晴空萬裏,蘇黯坐在草地上,如遭雷劈。
顧曳摸了摸她的頭發,溫柔地笑了笑。“你看,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待人太過真誠,我只是說說而已,你怎麽就當真了呢?”
“……”
失聯
聽完顧曳的一番話,蘇黯很不好……不對,是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有點後悔讓你解釋了。”
顧曳置若罔聞,抱起地上的兩個箱子,又幫她背起背包。“走吧,午飯時間都過了,再晚一會兒,晚飯都沒得吃了。”
蘇黯經他一說,才想起來他剛剛一直在車上睡覺,沒吃東西。
“我包裏有塊黑巧克力,你先吃兩口,充充饑。”
她伸手去翻,顧曳就站在原地等她。
“啊……”
他低下頭,張着嘴,就是不肯松開手裏的兩個大箱子。
蘇黯悻悻地把巧克力塞到他嘴裏,看他慢慢咀嚼,細細品味,一口,兩口……
她扯了個借口,撒腿就跑!
完蛋了,顧曳明明長着一張俊臉,但怎麽越看越恐怖?蘇黯時隔十七年突然懷念起她死去的老媽,媽,你泉下有知,要不然帶女兒回家吧……
匆匆趕上大部隊,攝像機正在前面拍攝,又走了大概四五分鐘,一行人也就趕到村子裏頭了。
深山裏面郁樹蔥蔥,簡單的農家宅院,也沒什麽好挑剔的,眼看着村民已經做好了飯菜,柴火鍋上熱氣騰騰,就等着招待大家,康達跟蘇黯商量了兩句,就把攝像機暫時收起來了。
顧曳也迤迤然趕到,蘇黯看見他,瞬間就躲進了屋子裏。害怕……說不上,害羞……還有一點。幾個女孩子住在一間屋子,她匆匆收拾好床鋪,換了件幹淨的衣服,又把頭發重新紮了紮。
“組長,鏡頭出什麽問題了嗎,你怎麽沒去吃飯?”
小蕊特意捧着一碗飯菜端了進來,給蘇黯放到桌子上。
“沒什麽,你們先去吃吧,我不餓。”
她從今天早上起就有點惡心,剛才上山的時候還嘔了兩次,有點吃不下東西。
“你早上就沒吃什麽,是不是病了?”小蕊伸手摸她的額頭,也不燙,正常體溫啊。
蘇黯搖搖頭,“可能是最近壓力比較大吧,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你不用管我,快去吃吧,下午還要忙呢。”
小蕊點了點頭出去了,蘇黯看着桌上的一碗飯,思考了半天,才拿起來勉強地吃了兩口。可溫熱的米飯進到嘴裏,才咀嚼了兩下就又無奈放下。奇怪,她昨天還沒這麽強烈的反應。怎麽今天走了一路,就變得食不下咽了呢?
蘇黯自己也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但她沒吭聲,攝制組這麽多人忙前忙後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她不想再因為自己而給大家添麻煩,畢竟也不是什麽大事,忍一忍就過去了。
下午顧曳要去隔壁村子看診,蘇黯要負責本地組的拍攝,兩個人就分開了。
聽說那個村子正好位于滑坡下,最近下雨受災很嚴重,一路翻山越嶺,道路也更加崎岖難行。臨別前,蘇黯偷偷地去村口看了顧曳一眼,在四五個人的隊伍裏,顧曳的身高格外顯眼,她看見有畢超和康達跟在他身邊,自己也就莫名地安心。
顧曳不經意地回頭,恰好也看見了她。
他勾了勾唇角,用唇語告訴她——不用擔心。
蘇黯紅着臉就躲回了院子的栅欄裏,她什麽時候說她擔心他了?自作多情啊,某些人。她其實是想來告訴康達一聲,天黑之前如果趕不回來,那也就不用特意回來了。畢竟夜路難走,山裏的地形更加複雜,在隔壁村子露宿一晚大不了多交一份租賃費,要如果真是夜色都黑了,他們還執意要回來,那才是讓人不得安心。
不過她最後想了想,沒當面說,只給康達發了個短信。這種事康達肯定比她有經驗,她也就提個醒,做個輔助就是了。
本村的拍攝也是持續了一整個下午,攝像機一直開着,蘇黯也就一直盯着。中途攝像機換電池,攝像們還去喝水吃了點東西補充體力,蘇黯卻利用這個空檔校對下一個場景的鏡頭,自始至終都沒離開自己的位置。
小蕊也在忙,公司那邊別的項目出了點問題,四個小時裏打了十多通電話。最後她實在說不清,把手機交到了蘇黯手裏,蘇黯就拿着電話走到了遠處的院子裏仔細解釋,最後好不容易說清楚了,挂下電話口幹舌燥,嗓子都快冒煙了。
“組長,歇一會兒吧。”
小蕊遞過來一瓶水,蘇黯擰開喝了兩口,擡頭看着天色,不遠處黑雲壓頂,風勢很大,好像是要下雨的節奏。
“小蕊,你康哥知道要下雨的事兒嗎?”
“嗯,知道,他剛剛給我發了短信,說看天氣不對,晚上就在那個村子落腳,不回來了。”
那個村子附近昨天才發生過山體滑坡,在那落腳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危險,“讓他們時刻小心,夜裏最好輪流盯梢換崗,以免發生什麽意外。”
“你放心吧,組長,村裏的老鄉都照顧着呢。雖說這是個深山,可也不算什麽荒郊野嶺,到處都是人家,他們不會有事的。”
話是那麽說,可蘇黯還是放心不下,晚上吃飯的時候心事重重,更沒食欲,吃了兩口就撂筷子了。
到了六七點鐘的時候風更大了,原本這個季節七點的天還是亮着的呢,但一大片黑漆的烏雲卷着狂風,院子裏都暗得看不見人影了。同行的男醫生都跟顧曳一起走了,留在本村的都是一些年輕體弱的女護士,不一會兒狂風暴雨襲來,天邊電閃雷鳴,女護士裏面還有幾個怕打雷的,一聽見雷聲,躲在被窩裏面就不出來了。
蘇黯站在窗邊,看着暴雨襲來的方向,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高岚剛洗完臉,緊緊忙忙走進屋,阖上門,看她站在窗邊一動不動,便站到她身邊,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怎麽了?擔心顧主任?”說話間,還擦着被雨水打濕的頭發。
蘇黯點了點頭,“昨天才發生過滑坡,我今天不應該讓他們去。”
高岚拍拍她肩膀,“主任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中東戰場呆了半年他都毫發無傷,這點小事情難不倒他。”
蘇黯轉頭看了她一眼,“他還去過那種地方?”
高岚貼到她耳側,壓低了聲音,“主任的履歷放在辦公室,有一次我替領導送文件,偷偷看見的。”說着又是一頓擠眉弄眼,“你回頭可別跟主任說是我說的啊。”
蘇黯輕笑着搖了搖頭,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