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局中逆流

第29章 局中逆流

林師垂下手,任他指着,又垂眸搖搖頭:“您用一眼便斷定了我和師父的一生,此等評價,恐有失偏頗。”

老人渾濁的眼睛盯着他,似乎試圖看穿他:“你佩劍卻不用劍,有勁卻不用勁,對人沒有防備,覺得天下人士皆善,這種人,最後只會跌入泥潭。”

“我身有何物,不應被他人知曉。就像方才試過才知您的內力足以對付流寇,并不需晚輩多管閑事。”他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整理讓自己不顯得失禮的措辭,“我身往何處,也不該由他人評判。誠然我并不覺得師父有敗,也不覺得悲天憫人是致人成敗的關鍵,無論身位高低,救世救人皆為應當。”

老人怒目而視:“你在怪我見死不救。”

“晚輩并非此意。”

老人狠狠敲了敲拐杖,眉頭緊鎖看着林師。

“天下苦命者多矣,如何救?”

“我誠然無法以微薄之力解天下之苦,”林師不卑不亢答他,“但哪怕我行之路上,多扶一人,天下苦命人也就少一分。”

老者惡嘆一聲,失望道:“朽木不可雕也!”

見他沒有離開的意願,老人似乎被他起得胡子都抖了起來:“你執意要淌這渾水?好,倔骨頭,既然我勸不動你,那你回去告訴歡歡家老娘,說我救不了你!”

林師心覺不妙:“何為救我?”

老人轉身欲離,顫顫巍巍地挪下臺階。林師想要伸手去扶一把,又被老者舉着拐杖拍開,只好站回原地。

随即那老人一句話便炸完了他心中的半邊天。

“去!再讓她給你講講廿平是怎麽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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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景珉站在大殿前,文武百官叽叽喳喳的聲音吵得他頭疼。

他開始有些同情坐在上面的齊擁帝了,每隔兩日就要忍受一次這樣的朝會,簡直是一種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折磨。

“臣以為,楊大人此番不妥!”

“楚州的稅收還得翻一番啊。”

“陛下三思!”

“西北戰報大捷,這有何可質疑!”

“不可!”

最終,他們好像吵出了結果,又好像沒有,此般事屢見不鮮。最後一事由周明持提交議辭,是關于劉景珉先前提的折子。他清了清嗓子,俯首向天子:“既然陵南王對西北戰事心切,臣以為應承了王爺前去邊關的提議,前往西北前線巡查。”

坐在龍椅上的齊擁帝自然是不舍的,他盼了許久盼來有個人能和他唠閑磕,劉景珉走了,他身邊就剩下一些只會撒嬌的莺莺燕燕和半個字吐不出一個的妹妹,更別說這群整日裏彈劾觐見的老臣了,難上加難。

但是劉景珉自從夏末提了這事,到如今已經請命許多回了。最初以王憲知為首的一派老臣群情激憤,有道說是西北地勢險峻環境惡略,王爺貴體不應前去受苦,随即被劉景珉那看似正義凜然的一句:“西北千百将士常年為大齊守邊戍關,王大人這話傳出去,是要寒了多少将士們的心?” 來打得啞口無言。

而一般王憲知反對的,作為對黨的周明持便偏偏要支持,于是他從一開始就對劉景珉請命西北一事持支持态度。劉景珉本人對此也見怪不怪了。

只是那王憲知,一個月過去,不知腦子裏搭串了那根弦,也覺得此事可行,便改了主意,一反往日與周明持同仇敵忾起來,又幾欲撺掇着齊擁帝把劉景珉這個棘手的人物發配到邊關去,絲毫教人捉摸不透這鬼葫蘆裏打着什麽歪心思。齊擁帝即使心裏不願,也不敢駁了老臣,更何況他想要把劉景珉留下的理由名不正言不順,說出來難免要被禦史臺彈劾。

眼下他只能看向劉景珉,冀希望他心回意轉:“陵南王意下如何?”

劉景珉也不知這群老東西心裏下的哪步棋,也摸不透自己坐在棋盤上的哪一位,但他托兩個老東西的福能有機會離開京城,就能尋着林師的步子找他,倒也無心管它事了,自然是樂不支:“臣定不辱命。”

齊擁帝悻悻地轉頭看向王憲知,見他也不說話,只好一錘定音:“既然如此,陵南王就随軍為監,幫朕巡視西北吧。”

劉景珉領了職,也聽了一耳朵江淮賦稅加番的奏報,似乎有人反對,但未見效。

散了朝會,他踏着白玉石臺階正走到宮門口,一個人突然叫住了他。

“殿下留步...咳咳。”

聽上去身子不太好,他心中估摸着有了數。站定回身,果不其然,一位身着朝服的老者站在他身後,手邊侍女扶着他。

劉景珉對他還是有幾分敬佩在心中,便不像對其他人那樣嗆聲,多了幾分禮數:“楊大人尋某何事?”

楊衫擁着手爐,也不同他廢話,開門見山勸道:“邊地危險,楊某希望殿下三思。陛下方才在殿上幾番欲言又止,想必也是想殿下留在長安。”

言外之意是,你眼下去找陛下反悔,也是行得通的。

劉景珉理解他方才在殿上不好直言——今朝上王周兩黨獨大,楊衫即使身為三朝老臣,公然反駁此事也難免被兩家針對,他年歲已高,做事便想多留些餘地。

但是他不理解楊衫為何出言勸阻他,便問:“楊大人何出此言?某不願揣測楊大人覺得西北環境惡劣,出生入死。若是這樣,西北的将士們遠要危險得多。”

楊衫不可見地微搖頭,他的視線從劉景珉臉上移開,看向手中那金絲勾勒,熏着藥香的的小暖爐,手爐已經很舊了,看得出來主人幾乎天天把它帶在身邊。

“西北的将士們固然九死一生,但若你前去邊地戰線,只會比他們更危險。”

劉景珉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似乎在體會他話中的意思,楊衫也不在多言,由侍女攙扶着從他身邊走過,朱紅巷道裏只拂過他一句:“殿下留意身邊人,楊某言盡于此了。”

劉景珉眉頭緊鎖,他許是不明白這位只堪堪幾面,未有任何交集的老臣願意在衆人落井下石時對他勸上一勸。

“楊大人何故提醒?”

楊衫腳步一頓,片刻後輕嘆一聲:“不願看少年人重蹈覆轍罷了。”

......

老嬷閉眼靠在牆邊,歡歡被打發院子裏打草,林師坐在桌前,老凳子吱呀吱呀晃晃悠悠的,接着是阿嬷的一聲嘆息。

“這個故事,以往都是給歡歡講的睡前故事,是一個大英雄剿滅山匪,凱旋回城,迎娶公主的傳說。今日怪老頭讓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你,我就講給你吧。”

老嬷沒有看林師,自顧自地講起來。

逢建七年春,關內軍統帥的廿平領了長安诏令,率兵回關內道時路過此地。

其實常理行軍不應路過此處,但早些時候探侯來報,說常走的路被山石封住了,行不了車馬,要繞遠一些,但此地山匪頻發,恐有不平。

廿平哈哈一笑,說,我們這麽多朝廷兵,還怕一家小小的山匪,傳出去多讓人笑話?走着了,正好把沿路的山匪踏平,等年末回了長安,我又有一件朝我兒炫耀的事跡了。

旁邊有人跟着打趣:“小公子生得白白胖胖,以後定是個有福的。”

有人這時還不忘拍個馬屁:“以後定是我大齊的棟梁之材。”

廿平搖頭,不接這番馬屁,大概是對他家大胖小子也不是那麽滿意:“有福好哇,棟梁之材我倒是不指望他了,甭再那麽皮,整天給他娘惹麻煩就夠了。”

“所以說要救你。”老嬷睜開模糊的眼睛,看向林師,“大統帥率兵百十來號人都踏不平的山匪,你憑什麽覺得自己可以?”

廿平率兵打此地路過,見這裏一窪湖水,忍不住“詩興大發”:“湖水藍又藍,湖上有座停,亭中坐個人,你來接下句。”

副将捂着耳朵怨聲載道:“統帥你編的詩也太傻了,傳出去要被人笑死。”

”你也沒多有文化。“廿平嗆他,又心知自己沒有文官命,也沒有文鄒鄒的才華,牽着缰繩嘿嘿兩聲,自嘲道:“這玩意要是傳到蔣子道耳朵裏,要被他笑死。”

副将撇嘴,不置可否:“蔣大人已經辭官歸山,怕是聽不到了。”

廿平牽着缰繩朝擡眼,趣道:“那可太遺憾咯。”

他又有興致地望着湖面猜測道:“這亭子和這破破爛爛的村子格格不入,你說,這不會是蔣子道那個沒品的家夥,早年時候游山玩水時興致大發修的罷。”

副将想說蔣大人的品味比統帥你好多了,沒說出口,瞧着匪寨快到了,提醒道:“前面不遠處就是拿匪窩,要不先在此村中休整一晚,明日按計劃攻下。”

一隊人馬便浩浩蕩蕩地入了村子,村內老少皆喜,笑臉相迎。

副将年紀輕,還未婚娶,剛升了此高職,更是成了村子姑娘炙手可熱的寵兒,紛紛扒着窗戶來瞧,膽大的朝他扔花。廿平在一旁瞧見副将的臉紅得像猴屁股似的,笑得花枝亂顫,還不忘添油加醋:”幸虧我成婚早,哈哈哈哈...“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廿将軍。”老嬷喃喃道,“是英雄的模樣,可惜英雄命短,折在了這樣一座荒山中。”

村中的孩子都聽過的故事,就是大英雄廿平的故事,“他”最後回了長安城,做了驸馬,娶了公主,生了大胖小子。

“一種美好的祝願,不是麽。”老嬷看着林師,像是試圖透過他看到什麽,“聽說他有一個兒子,年紀估計和你差不多大了,你從長安來,聽沒聽過他的名字?”

林師看着老嬷的眼睛,如鲠在喉,他深吸一口氣,決定還是如實相告:“我與他乃是同僚,此次來西北隴右道一半緣由,也是來尋他的。”

老嬷霎時間愣住了,她不知道林師的身份,更不能想怪老頭那樣一眼認出林師師出何人,她呆住了片刻,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只喃喃道:“他過得怎麽樣…?”

林師未見過廿信,也無法回答她,但他的問題一點也不比她少。

廿平帶領的隊伍再如何人少,訓練有素的軍隊也不是山間流寇能比的。傳言他因身中毒箭,不及救治而亡,可就算如此,如今的匪寇也應已被西北軍部下消滅大半,不能如此猖狂。

這其間,可是有什麽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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