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故去

第77章 故去

冬日裏的雨下不了多久,天色一暗,便夾雜着雪花落下,很快就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雪,不一會便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整座城皆又籠罩在了銀裝素裹之下了。

何書回到楊澗山跟前時,見這位老臣正倚在窗前,對着院中的一株紅梅發呆。

紅梅積了雪,壓彎了枝。

何書自從在楊澗山身邊學習起,就好奇院中的這株梅花了,它落于天井正中央,四周被院舍圍攏,石板為它圍出一寸方形的土壤,供它傲然挺立。何書不大理解,按說天井正中,應是主人心愛之物,但楊澗山卻很少打理它,下人也不大修剪它,它只有飲着雨露獨自生長、綻放。甚至楊澗山忙起來時,幾月也不會瞧上一眼。

外面傳來了吵鬧的聲音,楊澗山回過神來,問何書:“外面發生了何事?”

何書也有所不知,他正要出門去一探究竟,外面進來了傳話的侍女,答了楊澗山的話,說道:“還能是什麽事,是街戶的哪一家又起了沖突,官家來拿人了,正從咱府邸門口路過呢。”

她又抱怨道:“可是吵到您了?我去同他們說說去,下次莫要打着頭過了,長安城內路那麽多,做什麽非要從這裏走。”

楊澗山忙叫住她,招手示意她不必去了,又吩咐着她退下。那侍女瞧了一眼,只覺得既然大人吩咐了,那便是沒自己勞什子的事了,便小行一禮,安靜地退下了。

屋裏又只剩楊澗山與何書兩人。

“為何要從楊府前過?”楊澗山看向何書,問道,“你可有所知?”

何書一怔,他沒有想過此間有何玄妙,只覺得那只是途徑的必經之路罷了,他看向楊澗山,又緩緩低下頭,慚愧道:“學生愚鈍,望先生賜教。”

楊澗山嘆了口氣,他并未直接回答這道給何書的問題,只說道:“我此番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雖頗有學識,但為人處事卻仍有瑕疵,年輕人,過于沖動,過于莽撞,若他日入朝為官,容易讓他人拿住把柄。”

何書暗暗低着頭,不敢看他。

“這啊,這是王憲知在敲點我啊。”楊澗山微微一笑,回答了上一個問題,“至于為何…咳咳…我昨日難得一去朝會,同他吵了一架。”

何書心裏一驚,道:“您,您怎的不叫上我一起,我我還能多罵他幾句……”

楊澗山笑着擺擺手,似乎被他逗得心情不錯,但也只是轉瞬即逝,随即他依然愁容籠罩,忍不住又咳了兩聲,道:“國子監那麽多清苦寒士,咳咳…他皆能處置,禦史臺以清廉出名的宋大人,王憲知亦能将其做空,他将手伸向楊府,也總歸是時間問題罷了。”

何書只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他似乎突然意識到楊澗山為何要說這些,慌忙擡起頭,道:“先生,這,怎麽會……”

“蘇家女兒有自己要走的路,你呢?”楊澗山擡手輕撫了下何書的頭頂,輕嘆道,“你可還想入朝為官?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天地?”

何書覺得自己的鼻尖酸酸的,他問:“那您呢?”

“我麽……我有些累了。”楊澗山眯起眼睛,似乎有些遺憾,又有些惋惜,他緩緩道,“文死谏,武死戰,但眼下,我又何以死谏呢……”

“我留了一書。”片刻後,楊澗山從袖中取出一卷書軸,他遞給何書,說道,“你來日将他交給離王,若離王不肯收,交給陵南王亦可,也算是以我死谏罷。”

何書小心翼翼地接過書,捧在懷裏,他不敢打開看。

楊澗山對他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來,說:“你要走的路,交由你來選擇。”

何書望着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捧着卷軸,良久無言,終于他望着楊澗山不大清亮的眼睛,踟蹰道:“先生……”

終于,楊澗山對他擺擺手,道:“去罷……”

何書踟蹰了片刻,他不敢違抗楊澗山的命令,也許是因為他這次太過于鄭重。何書攏上木門時,透過縫隙最後望向先生一眼,看見他慢悠悠地下了塌,向那天井中覆雪的紅梅走去。

他沒有披氅衣,也沒有着鞋履,何書正要推門進去,只隐約聽見楊澗山壓抑的咳嗽聲:“咳咳……咳……”

何書透過門縫,看見他消瘦的背影,扶着那株紅梅,緩緩地蹲下去。

楊澗山放下捂在口邊的手,地上被北風摧殘的落梅染紅了一片雪地。

他擡起頭,雪花從陰雲中紛紛揚揚灑下來,一如他收到傳書那一日,北風呼嘯,卷帶走了他最後一封書信。

文死谏,武死戰。

這位輔佐三代君主的老相,終究還是支撐不住這個搖搖欲墜的天,乘着北境風雪,向着他思念中的愛人去了。

……

林師睜開眼睛。

他已經适應了眼下昏暗的光線,他聽見步履行過長廊的回聲,和獄中被囚之人對來者零零散散的叫罵聲。回聲停止時,他擡起頭,看見來者站在門前。離王示意手下打開了那扇鐵門。

“當真不考慮為我所用?”離王蹲下身來,與林師平視,擡起手,他的手劃過林師的面頰,他在黑暗中幽幽地說道:“若你不肯,讓你師父來也可。”

林師眉頭緊皺,他摸不清離王為何突然提起蔣子道,又在打什麽主意,他生硬道:“師父在閉關。”

離王蹲在那處,思索了片刻,問道:“你說,我現在要殺你,蔣子道會不會現身,保下他親愛的徒兒一命呢?”

“不會。”林師順着他的力氣微微擡起頭,道,“你殺我,只會得到一具屍體。”

離王笑了下,道:“我真心實意,何必面露兇光?”

林師別開臉,盯着地面,陷入了沉默之中。

“那便不了。”離王放下手,站起身來,惋惜道,“蔣子道老了,說不定他的那套理論都已經過時了,不中用了,就算請來了,也活不了幾年。你尚且還有用,我便尚且留你一命。”

我有何用?林師心想,他何不将就死誅殺,只是為了拉攏我?拉攏我不成,還能有何用途?

以自己要挾劉景珉,要挾天文道,林師只想到這一種可能。

他不敢想象此時劉景珉會作何——他應該已經發現了,也不敢想葉語安得知後會作何反應。

......他該怎麽辦?

……

雪如同悲歌一般,接連下了三天。

通往城外的官道上已然泥濘一片,劉鳶身着厚重的禮服,裙擺已經被濺上了泥,她走在朱雀大街上,直直通向那座巍峨的宮殿。她從前雖也溜出宮門,往鬧市中玩過,但這是她第一次從這般角度仰視這座宮殿。

如同大山一般,座落在長安城的深處。

她的身側有一位跨着駿馬的少女,頭發是利落的短發,身上是粗布短打加輕甲,劉鳶第一次見她時甚至以為是李自離隊伍裏新來的小夥子。

她帶着一隊看不出歸屬的輕騎,騎馬跟在劉鳶身後,昂首挺胸,氣勢恢宏,以至于那些巡城的官兵,甚至猶豫着上前來,更別提阻撓。

劉鳶一路被他們“押送”至宮門前,星星點點的腳印一路從城門延伸到宮門前,暢通無阻。

宮門前跪着一些學生,肩膀上都已落了雪,似乎已經于此地多時了。此時他們聽見動靜紛紛回過頭來,面對劉鳶,露出驚詫的表情,見到她身後的輕騎,驚詫便化為了恐懼和憤怒。他們認不出劉鳶,也不知她身後的輕騎隸屬何人,他們只認出了她身着的華服,與繁重的頭飾,同那清貧學子的裝束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竊竊私語聲漸起,劉鳶置若罔聞,她徑直走到衆學子的正前方,撩起衣擺,屈膝跪下。

顏歡遞給她一把長劍,令輕騎退至後側。

劉鳶将長劍橫置于地上,深吸一口氣。

“昏聩,殘暴,殘害同宗,罔顧人倫!”少女的聲音不大,卻帶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她的聲音砸在地上,句句控訴當朝篡位者的罪行。

她昂起頭,挺起胸,竭力高聲道:“王憲知毒害我同胞兄長,今日我于此,望皇叔給天下一個交代,一刻見不到人,我便一刻不起,若明日晨陽初起,我便以死明志,血灑宮門!”

宮門前的衆學子一陣嘩然。

劉鳶語畢,擡起頭,她只覺得自己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的顫抖,心髒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她不知道之後會如何,不确定離王會不會來見她,但她知道,葉語安就在附近,只要離王肯踏上這宮門,便給了她直取其首級的機會。

成敗在此一舉。

忽然,她的餘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以至于瞳孔猛然縮緊,眉頭微蹙,她低聲問:“你為何在此?”

“我來。”何書跪在一旁,懷裏抱着一卷書,他不為劉鳶的到來感到驚訝,也不為她所言感到慌張,他目視前方,堅定道,“走我要走的路。”

劉鳶質疑的目光軟下來,她似乎罕見地、不可見地笑了一下,又看向面前朱紅的宮門,薄唇輕啓,應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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