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門
第03章 出門
“怎麽?不信?”方宥丞眸色深沉詭谲,若壓城黑雲,實際身體中因緊張快速起落的心髒在眼前人的驚訝中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可烏雲終歸要被金燦燦的陽光驅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堵住了方宥丞接下來的話,也把他那顆心髒死死摁回胸腔裏。他松開拳,垂眸才看到掌心掐出的指甲印。
方宥丞心中那口吊起的氣陡然散了幹淨,頗有些無奈地看着在浴桶裏樂不開支的人。
“丞哥,你憋着壞想整我呢?我可不喜歡男人,何況——”柏若風笑夠了,撈起那顆澡豆放到邊上,擡起的眼亮晶晶的,還帶着某種驕傲和篤定,“我是失憶又不是失智。就算真有那如果,我剛醒來第一面時,你就不該是那種反應。”
他言辭鑿鑿,伸出濕漉漉的掌心拍拍方宥丞手臂,頗有些得意,“想诳我,你火候還不夠啊。”
“被你看出來了啊。”方宥丞有些遺憾的語氣裏掩蓋着幾分咬牙切齒。他皺眉給人三兩下洗盡泡沫,“我是在騙你,誰讓你把我給忘了?咱們一起長大,經歷過多少險事,你都答應過我什麽?柏若風,你怎能說忘就忘?”
原是為了給自己圓話,卻不料說着說着,那胸中澎湃的情緒悄悄冒了頭。
柏若風還沒來得及說什麽。
意識到自己滿口怨氣的方宥丞便匆忙側身,藏起自己的失态,又恢複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洗好了,水涼,你快出來吧。”
他尚未走兩步,衣角便再次被身後人抓住,
“诶——別走啊!”
方宥丞以為他不依不饒還要繼續方才那個尴尬話題,心底自聽聞柏若風重傷時便隐忍至今的情緒爆發出來,失落驚恐難受委屈生氣一塊兒湧上來,以至于他辨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在怨柏若風還是在怪當初允了他去北境的自己,氣勢洶洶回頭,“柏若風!你這人當真……”
“你走了我自己怎麽出來?”
兩人的聲音有一瞬重合,便成了面面相觑間短暫的靜默。
柏若風趴在木桶邊沿看他,似乎從他複雜的面上窺見了什麽,然而只是揚眉一笑,燦爛到能照清人心裏的陰霾。
他大大咧咧朝孤身站在那裏的人伸出條手臂,“想什麽呢?快拉我一下。”
方宥丞緩了半晌,才遲鈍地伸出手,松松搭在他那滿是硬繭的掌中。
這是做什麽?柏若風疑惑了瞬,正要開口說是想人拉他起身,而不是玩什麽牽手手的游戲。
卻聽方宥丞有些懷念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也是這麽朝我伸手。不過,當時你的手肉乎乎的。”他捏了捏掌下粗粝的皮肉,“現在竟連手背都有了疤。”
“喲?我是做了什麽英雄救英雄的美事嗎?竟叫丞哥念念不忘。”柏若風戲谑道,随手捏了他指腹兩下。
聞言,方宥丞唇角笑容擴的更大,顯得有幾分詭異。他就着方才的距離和姿勢,抓着柏若風挑逗的手指猛地使勁,一下子便把人拉起身,淅瀝瀝的水珠竄竄落在水面。
懷中如願撞進一具熱乎乎的軀體。他橫臂霸道地摟着人勁腰,借此撐起柏若風上身,垂下的鳳眼染上溫度,“錯了,是某個小蠢貨掉進我專門挖來捕捉獵物的坑裏。”
水汽沾濕了衣裳,被熱水暖過的人體溫度隔着春日薄衫如此顯目。
方宥丞掌心微微收攏,掌下皮肉充滿着韌性,卻也叫他看清了軀體上短短幾年間新增的深淺不一的傷疤。只匆匆掃視幾眼,眼角上挑的弧度便平添一陣陰翳。
他一直珍視的人,竟讓那些該死的敵人塗抹上髒兮兮的痕跡。
然而柏若風關注點顯然與他不同,側臉,只輕描淡寫瞥了對方一眼,“蠢貨?你在罵誰呢?”柏若風正要罵回去,才一動作,便被別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柏若風低下頭,疑惑地看了幾眼,忽然擡手按了按方宥丞腰間,滿懷好奇,“丞哥。”
“嗯?”
“你武器硌到我了。”
“什麽武器?你說的是……”方宥丞那不容置喙的強勢硬生生被他這一句話給打得煙消雲散,腦子被刺激到一片空白。
柏若風說的武器當真只是冷冰冰的武器。哪有男人不愛兵器,他已經忍不住伸手去扒拉,篤定道,“是傳說中的軟劍吧?你把軟劍纏腰上了是不是?脫下來給我瞧瞧。”
雖早知道這人在某方面一根筋的泥古不化,這輩子都不知是否有開竅的時候。可這時,方宥丞仍不知是該松口氣還是有些遺憾,心頭有些疲軟,“松手。”他頗有些頭疼,“劍刃鋒利,我等會再拿下來給你看,不許自己亂碰。”
好不容易給人換上衣物、打理好長發。柏若風坐在輪椅上拿着新鮮到手的軟劍愛不釋手地研究,每一縷長發每一寸衣物無不是被精心打理過的貴公子模樣。
反倒是本來一身華貴威嚴的男子狼狽不堪,袖子全被卷起方便做事,外衣被某人沾濕成東一塊西一塊深淺不一的黑,連配着玉飾的腰帶都被扒了下來,裏邊的武器早已落到某人手中把玩。
灌了幾口冷茶舒緩心中灼熱,方宥丞定定看着柏若風。思緒卻早已飄蕩開。
——若這人腿腳完好,斷沒有這麽文雅整潔的時候。
可如今雖然端莊好看,他反而懷念起某人衣襟散亂,懶懶躺在樹上折花擲他時的模樣。
新鮮的鳳凰花砸在身着杏黃龍紋的人身上,正發火訓斥辦事不力手下的方宥丞住了口,擰眉,視線從鹌鹑似抖着的人群移開,陰恻恻轉向花來處。
皇宮花苑內有一棵百年鳳凰木,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花紅葉綠豔得灼眼。然柏若風身上的紅衣遠比美豔的鳳凰花更為耀眼奪目。
看見來人的那一刻,方宥丞面上的戾氣便散了幹淨。
“嗨!丞哥。”少年英氣的面上被細汗潤濕,劍眉入鬓,一雙風流肆意的潋滟桃花眼獨獨倒映着杏黃衣袍之人。他撐着粗壯的樹枝起身,輕快地朝方宥丞招手,揚起的笑容幹淨爽朗,連聲調都是高高的,“下午一起去跑馬呗?”
紅衣少年的身影在眼前被風吹散,面前獨留下一身月白端坐在輪椅上把玩軟劍的青年。
他到底什麽時候能恢複記憶?方宥丞捏緊指腹,眉頭緊鎖。連太醫院裏最好的太醫都查不出緣由,只給出‘好好養着,說不定記憶有機會随着傷勢恢複’的答複。
焦灼不安的情緒火燒火燎般湧上心底,折磨着唯一惦記着以前的人。
罷了,人平安回來就好。生生把指腹掐出血來的方宥丞長籲出一口氣,若無其事在黑衣上擦淨血跡。
他卻不知捧着軟劍把玩的柏若風的心思并不在劍上。
才拔出軟劍,柏若風就看見銀光湛湛的劍身上映着一雙熟悉的眼眸。
弧度飽滿形似桃花瓣的眼型朦胧多情,淺若黃龍玉的瞳孔光亮通明,然劍眉入鬓,中和了眼型的柔意,顯得眉眼鋒銳。
這雙眼他從小看到大,不可能認不出。柏若風心下納悶,翻轉着劍身弧度,把整張臉自上而下看了幾遍,越看眉毛鎖得越緊:這臉,怎會和他一模一樣?
哪怕時空不同,可這世間真的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嗎?
看人玩得入迷,又見窗外天色已經接近午間,方宥丞起身便想悄悄離開——以他的經驗,這家夥不對新到手的武器玩個幾天是不會膩的。
他才走了兩步,就感覺到後邊又又又傳來熟悉的拉扯力。他轉頭,果不其然對上柏若風滿是期待的亮晶晶的淺色眸子。
“丞哥!”柏若風在他身上吃到了甜頭,現在更是無所顧忌,他充滿希翼地看着面前的百依百順有求必應的‘新玩具’,“你要去哪?”
“松手,我回家。”方宥丞簡直拿這人沒辦法。不管是失憶前還是失憶後,對方似乎都無師自通怎麽拿捏他。
“那帶我去你家玩好不好!”柏若風語調歡快地高高揚起來,随手把那把軟劍擱桌子上,“我以前也去過你家吧?你再帶我去一次,說不定我記憶就回來了呢?”
方宥丞艱難地抵抗着某人逐漸娴熟的撒嬌,“不。”
“丞哥!我都喊你哥了。咱們關系這麽鐵,為什麽不帶上我?”
“不。”方宥丞仍對柏若風能靠自己想起他這件事留有執念,起碼這能證明他在對方心底有一席之地——不管是以什麽樣的感情存在着。
一站一坐,兩人都在僵持。
兩相對峙下,柏若風垂下頭,長長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下一層陰影。他拍拍自己膝蓋,安慰自己般自言自語喟嘆着,“唉,不去便不去吧。反正我現在是個廢人了,沒有人幫助連出個門都是問題。去你家怕是叫你父母看了,恨不得讓你離我這廢人遠些。”
方宥丞堅毅的神色逐漸消融,盯着他的雙腿若有所思。
見人不吭聲,柏若風撇撇嘴,自己使勁轉着輪椅,費力想要換個方向。
然而方宥丞卻按住他的把手,不讓他轉輪。
柏若風也不急,只看好戲般挑着眉,面上神情明擺着看人想做什麽。方宥丞轉身,把軟劍纏回腰間,忽然背對着他在面前半蹲下。
被這動作驚住,扶手上的手指微縮,柏若風心底瞬間萬物複蘇,春暖花開。他面上分明含笑,卻故作不知,“丞哥這是作甚?”
“上來。”方宥丞擰眉道,“我背你出去。”
“去你家嗎?”
“不。”沒料到柏若風竟然對他家這麽感興趣,方宥丞頓了頓,“我家最近不太方便,帶你去別的好玩地方。”
“只要能出去溜溜,我不挑地方。”柏若風半點沒客氣,直接對着方宥丞寬闊的後背撲去,笑眯眯一手圈着人脖頸,一手往前揮去,“快快快!我們出去玩!”
這一下,壓得結結實實。方宥丞險些被後背沖撞的力道撞的往前撲去。
他緩過勁來,起身,小幅度把人往身上颠了兩下,固定着對方膝蓋,“消停點。”
雖是這般說,柏若風的興奮可半點沒壓下去。他壓着方宥丞肩膀,給人理了理淩亂的鬓發,頗有些口不擇言,“丞哥,之前見面我還覺得你臉熟。現在倒是覺得半點不奇怪了。”他接下後半句,“你對我可真好,我認你做親哥都行!以後你老了,我肯定給你養老送……”
“呸!”方宥丞迅速打斷他,“恩将仇報,誰要做你親哥?柏若風,你可給我聽好了。”
“啊?”
“我只比你大一歲!”
才大一歲?柏若風腦子轉不過彎來。
他還以為方宥丞是個熱心老大哥,不然怎會對他這般耐心?若是他以往同齡的朋友,那都是恨不得給對方當爹的損友啊。
可他消停沒一會兒,就自己想通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到底是因人而異的,說不得丞哥外表年輕卻有一顆老大哥般樂于照顧人的的熱心腸呢?
老大哥?熱心腸?若叫滿朝文武百官知道柏若風對方宥丞的評價。豈不是個個吓得口吐白沫、靈魂出竅來。這評價中的哪個字,能與回回朝堂上一言不合就叫禁軍把人拖下去的新帝沾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