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新春

第34章 新春

崇德十八年冬, 正值新春期間,縱使比不得京城的三千燈火、火樹銀花,北疆三城有獨屬于自己的喜慶。

街上家家戶戶挂了紅燈籠, 門窗擦得幹幹淨淨,街上人來人往都是一張張笑臉,給這常年被戰争陰雲籠罩的邊陲小城染上鮮活顏色。

京城四季如春,往北卻越顯寒冷, 尤其路上積雪, 馬匹難行,耽誤了行程。柏若風昨夜才從京城趕回來, 正好能趕上侯府的年夜飯。

晨起時,他用冷水洗漱,打開窗戶, 外面正下着雪,荒蕪的庭院覆上一層白色。許久不見雪景,如今再看別有一分趣意,他于窗前靜靜立了會, 聽到開門聲才回過神。

敲了幾聲沒人答應, 阿元推門進來見到柏若風,着實驚了下。

他忙關上門, 搓着手哈氣,“少爺, 我還以為您不在呢,正打算進來收拾。別站窗口了。嚯!這裏太冷了, 比不得京城, 我昨晚冷得硬是沒睡着。”

他活動的動靜很大,跺着腳把地板踩得嘎吱響, 拎着熱水走過來。

“是有些冷。”柏若風聽他這麽一說,才覺出面上的冰冷之意。他把窗戶拉上,低頭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指腹,“那你起來給自己加被子了嗎?”

“加了,還是冷。看來得重新适應适應。”阿元把熱水放到桌上,撓頭,左右看了看,問:“少爺早飯在哪用?”

“去廳裏。”柏若風茶褐色眸間起了暖意,“去見見爹和大哥。”

柏若風想起昨夜他披星戴月趕到時,柏雲起竟孤身在門口等着。

當時雪才停,柏雲起披着深黑大氅,挑着一盞燈籠站在門口,堆雪埋到他靴面上,顯然等了有一會兒。

燈籠的光很微弱,燭火在昏暗的街道安靜亮着。

柏若風騎着馬進城,一路直奔侯府,夜色朦胧,他沒發現門口立着個人,還納悶怎麽家裏不關門。

直到發現屋門邊上的漆黑‘雕像’動了,腳步匆匆朝他走來,從陰影裏擡起的俊臉帶着喜意,發上摻了雪粒,黑白相間。他仰頭看着馬背上風塵仆仆的人,喊道:“二弟!”

柏若風一驚,勒住馬繩,馬兒嘶鳴,在原地煩躁踏步。“大哥?天這麽冷,你怎麽在這?”

柏雲起風淡雲輕道:“給你留門。”

須臾,他想到什麽,笑了笑,沖柏若風道,“歡迎回家。”

天色将亮未亮,阿元揣着手取暖,“那不巧,侯爺現在還在軍中沒回。我來時,見世子出門去了,似是軍中有要事。”

“那我去給娘請個安。”柏若風思索着。

他朝門口走去,阿元連忙打開門,寒風趁機呼嘯沖進來,阿元連忙從衣架上拿下件大氅給少爺披上。

柏若風自北疆長大,原先膚色并不白,叫人一眼看去,是帶着些野性的俊朗。就像柏雲起般,誰見了都覺得是親兄弟。

如今去京城呆了七年,皮膚養的白皙光滑,和京城的世家公子無甚兩樣。大氅黑灰的毛領襯得他臉好像在發光,如月般籠着一層光。

間隔了一年,庭院景色有些許變化。柏若風左右看了看,才認出路來。

他帶着阿元進了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房間,就走這一小段,便迫不及待把身上厚重的外套除下,跺腳抖掉雪粒,喊道:“娘,你用早飯了嗎?爹他們去營裏了,我陪您吃點?”

室內傳來應聲,還有陣陣壓抑不住溢出的咳嗽聲,顯出屋主人身體多麽虛弱。柏若風皺眉,腳步急了些,繞過屏風走過去。

昏暗的榻上半躺着一個婦人,哪怕在屋內也穿着厚厚的衣物。一頭烏發摻了銀絲,她唇色蒼白,然而精神極好,見到今年才弱冠的柏若風時,眼裏更是發着亮,比外邊的太陽還要耀眼幾分。

“若風,你回來了。”她眉眼彎彎,仿佛柏若風只是出去了幾日,而不是一年。

“好像又長高了些,過來給娘看看。”陳芸朝他伸出手,攤開的右手掌心,并不如柏若風在京城見到的深閨貴婦那樣是柔嫩白皙的,相反,上面遍布繭子和傷痕。

侯夫人到底是戰場磨砺出來的巾帼英雄,其名并不輸于其夫。

柏若風在原地頓了頓,沒有伸手回應,而是往前走近幾步,自然而然把陳芸伸出的手臂按下。他坐在榻邊凳上,示意家仆們把桌子搬過來,把早飯鋪好。

他們家并沒有食不言的規矩。

等屏退了人,一直暗中打量着陳芸的柏若風開口擔憂道:“信裏說您前幾月中了一箭,傷及要害,身體現在如何?有好些了嗎?這次我從京城帶了不少陛下和殿下賞賜的補品,都存在倉庫裏,等大夫看過後,再想想怎麽給您補身子。”

陳芸扯着唇笑了笑,“還能如何?總歸死不掉,就是折磨人。”說罷用帕子掩唇咳了幾聲,咳嗽聲深深淺淺,喉間溢出無法自控的粗喘。

“莫要這般說,爹聽到了會生氣。”柏若風給她拍着背緩解,不贊同看着她。

“他啊,他什麽時候不生氣?像頭兇巴巴的大黑熊一樣,往那一站,再淘氣的小孩都不敢放聲哭了。”陳芸看似抱怨,然而面上神情顯然放松了不少。

柏若風把勺子筷子分好,示意她動筷。

陳芸緩過勁來,卻無視面前的碗筷,只親昵地拉過柏若風的手,視線沒有錯過對方僵住的身軀,“倒是你,從小就不和我們親近,如今去了京城,心更是野了。給你去了那麽多封信,只回了寥寥幾封,年節好不容易回來,還非要踩着除夕夜到。你啊!在家待久些會吃了你還是怎樣?”

她擡起食指點了點柏若風額頭,把柏若風戳的直往後倒。

将近二十的青年身量修長,氣宇軒昂,一雙潋滟桃花眼熠熠生輝,流光溢彩。哪怕在京中各世家公子中,也是叫不少貴女傾心的存在。

然而在陳芸眼裏,柏若風顯然只是當年襁褓裏的柔軟嬰孩罷了。

倒也不是會怎樣,就是怕呆久了舍不得離開。柏若風放下公筷,揉了揉自己微紅的額間,有些無奈地笑着,嘴上為自己開脫道:“今年路上大雪,延誤了些許時間。”

陳芸看向窗外,沉默半晌,忽然提議:“北疆離長安城終歸太遠了,這次回來,幹脆就別走了。七年了,再怎麽呆也夠了吧,回頭我讓老柏上書求求陛下,這太子侍讀沒有做一輩子的道理。做了這麽些年,不見給你封個什麽官。”

“娘——”柏若風拉起她手腕,輕輕晃了晃。他眉目低垂,頗有些委屈道:“孩兒喜歡長安。”

陳芸沉默半晌,見柏若風滿眼乞求地看着他,終歸忍不住軟下心腸。

這是柏若風唯一求過他們的事情,她豈會不允,生怕二兒子生起氣來,真與自己疏離了。陳芸嘆了口氣,把小菜往他那推了推,換了個輕松些的話題,“罷了罷了,你和我說說,平日裏你在京城都做些什麽吧。”

“那可多了去了。”柏若風喜笑顏開,他笑容裏洋溢着純粹的開心,喋喋不休起來。邊說着瑣事邊給陳芸舀粥夾菜,希望她能多吃些。

陳芸聽了會兒,眉頭越鎖越緊,她猶猶豫豫,“你平日裏和太子玩得最好?”

“是啊。”柏若風漫不經心應了。

陳芸欲言又止,柏若風眼睜睜看着她滿面愁雲,故作不知,笑得單純。那笑容仿若能驅散陰霾的暖陽,“娘,怎麽了?”

陳芸努力從腦海裏搜刮着為數不多的關于皇室的信息,憂心忡忡問:“太子年歲好像和你差不多……不對,好像比你大一些,那應該已經弱冠,可有妻妾?”

“目前沒有,不過應該快了吧。”柏若風坦然道,“我離開京城時,聽說陛下有意給太子賜婚。”

柏若風話音剛落,就見陳芸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他知道對方擔心什麽,正因知道,因此一直只把預言當謬論的柏若風沒忍住笑出來。

在柏若風眼裏,明空大師為人神神叨叨,解釋個事情雲裏霧裏說不明白,實在不可信。鎮北候夫婦之所以信,無非是因為護國寺的虛名。

再且,有些預言若能輕而易舉說出來,還真的能發生成為現實嗎?

他現在和方宥丞不就是兄弟一樣處得挺好的嗎?可見不能盡信。

笑容沒能持續多久,因為陳芸目标轉向了他,“若風這幾年在京城可有心儀之人?若是有了喜歡的人,盡管和爹娘說,我和你爹會準備聘禮,好早日上門提親。”

頭回被催婚的柏若風還沒反應過來,他慢吞吞眨了下眼,似在思索。長睫一顫,擡起眼皮時,淺眸笑意猶存,“娘太心急了,大哥的婚事還沒定,哪能先定我的?”

陳芸說起這事,放下筷子,愁得吃不下飯了。見吃得差不多了,柏若風叫人來把桌子撤下去,換了熱水,把暖手的小爐塞到陳芸手中。

陳芸視線落在半空,緩緩道:“去年,我給你哥定了門親事,是月城一戶商家的女兒,心悅雲起,知書識禮,很是不錯。”

天元關乃是南曜最外的一層關隘,關城內駐紮着柏家軍,沒有百姓。

往內是鎮北關,鎮北關內是北疆三城,風城,雪城,月城,都住滿了百姓,也是天元關的補給之地。

風花雪月,北疆唯獨沒有花,只有連綿的半沙漠化的荒地,充斥着呼嘯的風,以及如今窗外的大雪,還有夜半時分高挂的寒月。

城池名字雖簡單,倒是與地方貼的很。

鎮北侯府就位于風城。

柏若風并不曾聽家人在信裏提過這回事。乍然間知道自己有個聞所未聞的嫂子,他微微驚訝,還沒來得及問細節。

便見陳芸轉頭,與他對視,語調沉沉,“可惜那女孩命不好。”

“此話從何談起?”柏若風連忙追問。

陳芸嘆了口氣,“他們還沒來得及見面。定親後沒幾天,那女孩攜伴出游,被毒蛇咬了,沒救回來。因為這事,雲起克妻的名聲傳開來,現在北疆有适齡女子的人家基本都躲着我們走。”

她頓了頓,帶着些微期許問柏若風,“雲起七年前曾入京參加武科舉,不知當時是否有女子屬意他?”

這話聽起來,怎的像來者不拒了般,莫不是天底下的父母都這樣急着給子女定好下輩子的事?

況且,還不知道柏雲起心裏怎麽想。柏若風腦中閃過雜亂思緒,面上淺淺一笑,“說起這個,大哥當時在京中可受歡迎了。”

“真的?”陳芸直起身,十分激動,她揪着被面,喃喃道:“我這身子日漸衰弱,若是能來得及親眼見到你們成家生子,往後有了着落,那就真是死而無憾了。”

柏若風心下一跳,等他意識到自己這份慌張從何而來時,不由有些自嘲。

本以為離得夠遠就能疏離,沒發現自己現在還是聽不得這些話了。他眸色微動,“娘莫要這麽說,日子還長。”

從陳芸那出來,柏若風斂眉,沉沉思索着什麽。

家仆們基本都被喊去廚房準備年夜飯了,因此院裏人少得很。倒是給了柏若風休息的空間。在庭院小徑中,他忽然站住腳,問阿元:“你知道大哥定親那回事嗎?”

阿元驚訝,旋即搖頭,“少爺,我這整天跟着你,你不知道的我哪知曉哦?”

“也對。”柏若風有一下沒一下拔着院中枯枝。他側了側臉,看向阿元:“娘去年給大哥定了門親事,但他倆還沒見面,那女子不幸離世了。”

阿元是個很好的聽衆,他聽完唏噓一陣,大大咧咧道:“那還挺可惜。不過世子不是有意中人了嗎?”

“噓!”柏若風連忙打斷他的話,左右看了看,還好周圍沒人。

他朝阿元比劃,“小聲點,那是我瞎猜的。現在看來未必,你也知道大哥那性子,若真喜歡,哪會七年了都沒和爹娘提一個字,估計就是有些好感而已。”

阿元滿臉茫然,還沒來得及說話。

邊上的草叢裏忽然冒出個人,大驚道:“什麽!大哥他有意中人?!”

主仆倆都被這忽然冒出來的人吓了一跳。

只見來人一身粗糙老舊的暗紅軍服,厚重的帽子蓋在頭上,把頭發藏的一點沒漏。青澀秀氣的面上還擦着兩抹灰,不知才從哪裏打滾回來,髒兮兮的。

這人竟躲在這裏偷聽,不知是何居心!阿元被吓得魂不附體,正打算斥責一頓,不料身側柏若風竟喊了小姐的名字。

“柏月盈!”柏若風看着她,頭疼不已。太陽穴青筋一跳,大掌伸出去,壓在小兵腦門毛茸茸的帽子上,穩穩把人按住了,“你穿的這身什麽?”

“嘿嘿!”柏月盈歪了下頭,從柏若風的掌下躲開。

她眼睛笑成兩道彎月,擡起手裏那只咕咕咕直撲騰的肥雞,“二哥你這麽兇幹嘛!我剛從早市回來,見這雞肥美得很,特意買來給娘炖了補補身子,沒想到它半路掙開躲起來了。我好不容易才抓到它,你倆就站我邊上說事。”

她背着手,連帶着把那只雞也藏在了身後,黑白分明的眼睛咕嚕嚕轉着四周看,面上擺着理直氣壯,“我這可是光明正大地聽!你不能兇我。”

鬼靈精怪的模樣叫柏若風頭疼,又好笑,“難怪爹娘天天說你,瞧瞧你這身什麽打扮,連阿元都沒能認出來。”

“哼!”柏月盈委屈地沖他哼哼,“我不是你親妹嗎?他不認得我就算了,你不認得我,我就不跟你玩了!”

說完跳出去草叢,帶着咕咕直叫的肥雞跑了,身影快得柏若風都來不及喊她。

雖然年方十三,柏月盈身高卻長得很快,面容清秀,膚色健康。遠遠看去,幾乎要誤認為是個雌雄莫辯的矮個子将士。

阿元看着她跑掉的身影,抱臂而立,搖了搖頭,說出了柏若風心聲,“世子和少爺都不算什麽。小姐才是最讓夫人頭疼的吧。”

柏若風正琢磨着柏月盈會不會把剛剛的話傳出去,到時候他就成了以訛傳訛的源頭,那可真是罪過。聞言挑眉,“你又知道了?”

阿元直言不諱,“小姐不是天天嚷嚷着以後要嫁大将軍大俠士嗎?不過現在天下間哪有家世相當、智勇雙全的年輕郎君?”

就算是老百姓都知道,曜國重文輕武最嚴重的地方是朝堂。

朝中文官人數幾乎是武官的數倍,高階武官裏除了年邁的大将軍,以及一直以來駐守四方的四鎮将軍外,基本無人可用。

歷年的武狀元選出來,若沒有家世支撐,最後大多數淪為護城營或者京師三大營中的守城小将,不受重視。

各邊遠駐城的将士一守就是多年,從年紀輕輕到滿面風霜,沒有新鮮血液輸入,也幾乎沒有提拔的可能。

東西南北方,除了北方,三面臨海,訓練的多是海軍。

唯獨北疆,因為面臨着北越國的威脅,反而是曜國除了京城外陸軍兵力最強盛的地方。

不過,如今太子監國。柏若風伴在身側,見他夙興夜寐,常為此頭疼,未來情況或許有所改變。

“你想得還挺多啊。”柏若風擡手,敲了阿元腦門一下,笑了笑,“不過鎮北候府辛辛苦苦養出來的大小姐,哪是為了便宜他人的?就算以後寧可不嫁,也不會委屈了她。”

“哎喲!”阿元抱頭,眼睛轉了轉,嘀咕道,“那是,說不準就出了個女将軍呢?”

柏若風又敲了他腦門一下,這下子力道更重了。

柏若風擔憂地看向柏月盈離開的方向,對阿元警告道:“這話別給小妹聽到。她這人固執得很,若叫她認定了這個方向,還指不準怎麽折騰。”

頓了頓,他低聲道,“這條路太辛苦了,情願她普通些。”

然而晚上這頓年夜飯是吃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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