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盼雙親再如初抱緊我

【十八】盼雙親再如初抱緊我

盡管那頓飯對于姜靜顏來說味同嚼蠟,沒有絲毫的食欲,但她還是在陶然的堅持下,幾乎是被半推半就地拽去了餐廳。

原定的行程安排,一個簡單的日歸之旅,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打亂。ICU區域傳來了相對平穩的消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随後,她徑直走向醫生辦公室,希望了解更多關于方豔芸現狀的詳細信息。

那裏,是另一場心靈戰役的前線。

五年光陰,對方豔芸而言,無異于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戰役。從診斷出骨癌,經歷左腿截肢手術的劇痛,到與幻肢痛楚的日複一日抗争,再到逐漸适應假肢生活的同時,第二段婚姻卻走到了盡頭。近幾個月,仿佛命運的捉弄,癌細胞再次肆虐,擴散的陰影迫使她重返醫院,開始了又一輪的觀察治療。

而姜州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早年間肺部的微小異常因拖延而惡化成如今棘手的病症,他現在能做的,唯有與時間進行一場針鋒相對的較量,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方豔芸靜靜地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似乎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視線一同迷失在了那片單調無垠的白色牆壁之中。

這是一間三人的病房,空間本就局促,兩張陪護床的加入更顯擁擠。靠近窗戶的位置,另一位年歲相仿的女士躺在病床上,向她們輕輕點頭示意。這位女士面容飽滿,臉色尚好,只是那光禿禿的頭頂上,一塊塊青紫的化療痕跡透露出她正經歷着與病魔的無聲鬥争。

“媽……”

姜靜顏輕喚一聲,目光掠過空置在一旁的陪護床,拉過陶然,示意他坐下。

“顏顏……”方豔芸的聲音中帶着幾分難以置信的顫動,女兒的突然出現讓她一時間不知所措。恰在此時,她捕捉到姜兮月那雙充滿好奇的眼睛正緊緊盯着自己。為了掩飾內心的波動,方豔芸不自覺地将話題引向了時間的流逝與生命的成長,“一轉眼,已經六年過去了,孩子都長這麽大了。”

小兮月被陶然的外套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顆小腦袋,烏黑的眼珠靈活地轉動着,她沒有給大人留任何緩沖的餘地,直接開口問道:“媽媽,她是姥姥嗎?”緊接着,不待任何人回應,她又轉向方豔芸,童言無忌地繼續追問:“那你是我媽媽的媽媽對不對?”

方豔芸輕輕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既有喜悅也有遺憾。

小姑娘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滿足,純真的臉上寫滿了疑惑,她繼續發問:“那為什麽我出生的時候你沒有來看我呢?”

“兮月……”姜靜顏聞言,語氣中帶上了幾分無奈與堅決,她知道有些問題并非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下。于是,她打斷了女兒連珠炮似的問題,聲音中透露出不易察覺的顫抖:“媽,明天我就要離開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方豔芸的心被小姑娘的無心咬了一口,雙目發酸,猶豫着握住姜靜顏的手:“顏顏,爸爸媽媽都對不起你,當年那件事,你爸爸一時鬼迷心竅,他被查出肺部病變,正好你出了事,可以得到一筆錢,他想着治好病再說其他事情,沒想到你的反應這麽強烈,直接離家出走。我也後悔,要是我的态度堅決一點,把你帶走也不會發生這麽多的事。”

姜靜顏任由她的手被抓着,只是語氣一如既往冷漠:“你們為了錢,都不曾考慮我,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不提也罷。”

“顏顏,現在都報應在我們身上了,你爸爸他之前只能靠制氧機活着,目前也等不到合适的肺源,之前也耗盡了金錢。我已經沒了一條腿,癌細胞的轉移我只能聽天由命。久病床前無孝子,親戚那邊我們不怎麽聯系麻煩他們了,我們倆現在都在耗時間,只是在比誰先去一步而已。今天你能來我已經很欣慰了,答應我,見你爸爸最後一面,好嗎?”

姜靜顏在沉默,面上依舊波瀾不驚的模樣。方豔芸見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心中不斷嘆氣也不敢表現出來,六年了,足以讓不諒解隔斷所有母女之情,時間只會消磨美好,而怨與苦無法消蝕。她從旁邊的手袋裏拿出鑰匙,遞給姜靜顏:“走之前回家一趟吧,你房間書桌第一個抽屜裏,我和你爸爸留了六年的東西終于找到機會交給你了。”

“好。”姜靜顏接過鑰匙,指尖輕輕摩挲着冰涼的金屬,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們去休息吧。我睡了,孩子也累了。”方豔芸的話語中帶着疲憊。

“我等你睡着再走。”姜靜顏的回答堅定而溫柔,她想用這種方式,為這段難得的相聚畫上一個安心的句點。

“那好吧。”方豔芸聞言,似乎真的放松了下來,微微吐出一口氣,正欲動手解開假肢,以便更加舒适地休息,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直沒顧上問,這位是?”

陶然懷抱着孩子,雖然一直默默無聞地站在角落,但他的注意力始終未曾離開過這場對話。聽到方豔芸的詢問,便輕聲細語地回答:“阿姨你好,我是……”話未說完,卻被懷中的小人兒打斷了。

“他是我爸爸。”姜兮月睜着明亮的大眼睛,搶在陶然之前,用稚嫩卻堅定的聲音主動介紹起來,語氣裏滿是自豪。

方豔芸聞言,神色變得微妙而複雜,既有意外也有釋然。片刻沉默後,她輕聲吩咐道:“把孩子眼睛擋一擋,這裏的燈光太亮了。”陶然聞言,立刻細心地調整姿勢,用自己的手輕輕遮住姜兮月的眼睛,

她挽起褲腿,露出義肢,緊密地貼合在大腿根,可能用得不是最好的材料,并不靈活,膝蓋連接處透着黑洞洞的縫隙。

這是姜靜顏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義肢,泛着冷白的光,方豔放下褲腿的那一瞬間,她還是看到了血肉被禁锢在薄薄皮膚裏的橫截面,毫無生機可言,刺痛着她的眼睛。

方豔芸取下義肢放在一旁,開始輕輕按摩殘存的根部,病房裏沒有風,那褲腿卻空蕩蕩地晃個不停。轉眼分針已經繞了半圈,兮月已昏昏欲睡,陶然把她放在陪護床上,脫下外套給她蓋上。

她別開發紅的眼,拿着熱水瓶,對陶然說:“我們去外面坐會兒,順便打瓶熱水。”

夜色已深沉,醫院走廊的燈光昏黃而幽長,映照出一片寂靜與安寧。病房門外,世界仿佛都随着夜的深入而沉寂下來,沒有了白日的喧嚣,連供人歇息的長凳也隐匿在了夜色之中。他們兩人,仿佛是夜的游者,不言不語,只是默默地走向走廊盡頭那略顯孤寂的茶水間。

茶水間的燈光昏暗,卻足以照亮那臺仍在默默工作的飲水機。姜靜顏的動作顯得有些機械,她将手中的水瓶置于出水口之下,任由清水潺潺流入,發出細微而規律的聲響。

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後,她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走向牆角,背靠着冷硬的牆壁,低垂着頭,目光定格在自己的腳尖上,那是一副深陷思緒、無助又孤獨的姿态。

就在這時,一抹溫暖如春的氣息悄然靠近,男人的身影無聲地籠罩住了她,如同夜色中最堅實的依靠。無需言語,這份陪伴就是最好的慰藉。

可是即便是這樣的貼近與理解,也無法完全阻擋住內心決堤的悲傷。姜靜顏的眼淚,就這樣靜靜地滑落,每一滴都是對過往無盡的哀悼和對現實無奈的接納。她強忍着,不讓嗚咽溢出喉嚨,因為在這一刻,即便是最輕微的聲響,也可能成為壓垮她脆弱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陶然站在一旁,以他堅實的身影守護着姜靜顏,他的眼神裏滿是心疼。那些積壓在心頭的重負并非幾句寬慰就能輕易消散,那份徘徊于過去與現在之間的彷徨,是他無力觸及的深處。他只能默默地陪伴,給予她一個可以暫時依靠的肩膀,哪怕這分擔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唉。

就在這樣的沉默中,空氣中飄過了一聲幾乎難以察覺的嘆息,是誰?

或許連發出這聲嘆息的人都不曾察覺,它就這樣輕輕地融入了夜的深處,成為了這個夜晚衆多未盡之言的一部分。

這醫院的角角落落,又不知聽了多少遍祈禱和希望,承受了多少眼淚和哀傷。

“顏顏。”方豔芸急急忙忙拄着拐杖出來找他們,碰到陶然他們提着熱水瓶回來,“快抱孩子上樓!你爸爸在搶救。”

厚重的隔離門擋不住ICU一片兵荒馬亂。

“通知家屬來見最後一面吧。”值班醫生的語氣中帶着不可逆轉的沉重,他迅速按下電話鍵,聯系着那位即将面對生命中最艱難時刻的人。

與此同時,病房內的方豔芸在接到電話的那一刻起,就慌忙想要起身,卻因為急切間未能及時戴上假肢,重心不穩,摔倒在地,這一響動也驚擾了熟睡中的兮月。

當姜靜顏一行四人匆匆趕到醫院,踏着急促的步伐上樓時,值班醫生已等候在ICU門外,面色凝重,引領着他們穿過一道道門禁,走進了那個充滿儀器聲與消毒水味的空間。

“我們真的已經盡力了,”醫生的話語裏滿含遺憾,“病人目前僅靠着呼吸機維持着最基本的生命體征,一旦撤除,生命就會随之結束,這一點,你們需要有心理準備。現在,請抓緊時間見最後一面。”

眼前的景象令人不忍直視,生命在這一刻顯得格外脆弱。病人身上連接着各種維持生命的管道,面容憔悴,皮膚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周身似乎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陰霾。兮月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擊深深震撼,小手緊緊環抱住陶然的脖子,恐懼與不解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哭泣。陶然連忙帶着她退到隔離簾外,輕拍着她的背脊,用最溫柔的方式給予安慰。

方豔芸的心被巨大的悲痛撕扯,口中喃喃自語,聲音裏滿是難以言喻的哀傷:“是我先提出的離婚,我一直以為,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會是我先走一步。沒想到,你竟這樣匆匆離我而去……”

姜靜顏握住了姜州的手,那掌心間竟奇跡般地殘留着一絲溫熱,仿佛是生命最後的回光返照。然而,無情的心電監護儀上,那代表生命跳動的曲線已變成了一條冷酷的直線。

心電監護儀卻已經沒了跳動。

醫生拉開簾子進行各方面檢查,護士拉着一塊白布由腳蓋至頭頂:“确認死亡,時間22點36分。”

方豔芸不願意離開,兩位護工扶着她出去,對視一眼出聲安慰:“人死不能複生,聽姐一句勸,到頭來都是一樣歸宿,你自己要好好活着,逝去的人才會安心。”

姜靜顏的狀态同樣糟糕至極,她的步伐搖搖欲墜,仿佛随時都會跌倒,全憑陶然有力的臂膀作為支撐,才勉強走出了那扇沉重的ICU大門。她的臉上寫滿悲痛與疲憊,每一步都像走在無盡的虛空中。

返回病房的路顯得格外漫長,先前那位友善的病友已沉入夢鄉,輕柔的鼾聲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陶然輕聲細語,盡量不驚擾到旁人,“阿姨,您試着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吧。明天,我和顏顏會去料理後續的事情,一切有我們。”

夜色中,他們尋覓到了一家位于醫院附近的簡陋賓館。

那裏的環境遠稱不上舒适,斑駁的牆壁記錄着歲月的痕跡,泛黃的牆紙訴說着過往的滄桑,而那劣質的磨砂玻璃窗,幾乎無法阻擋外界的目光,反而将室內的一切映照得更為清晰。房間內,唯一顯得較為整潔的被褥,卻散發着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刺鼻且難以忽視。

簡單的洗漱之後,三人并未換衣,直接和衣躺在了那張并不寬敞的床上。

夜,深沉而寂靜,但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卻彌漫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氛圍。

今夜注定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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