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見

初見

樹色青青,盛夏的梧桐樹上,蟬鳴隐逸。

宋青逾纖瘦的指節搭在窗棂上,目光落在窗外,但不知停留在哪一處。

他其實很羨慕夏蟬,同樣是命短,它們卻能活得這麽熱烈,起碼路人也能聽得見它們的聲音。

宋青逾總覺得自己将來是會無聲無息地死在某處的。

“少爺。”

宋青逾随風飄去的思緒被這一聲叫得收回,他轉過身來,溫和地問:“什麽事?”

秋白撇了撇嘴:“夫人說新請的先生到了,讓您和二少爺去見見。現在他們都在前廳。”

宋青逾看秋白苦着臉,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別總苦着臉啊。”他知道秋白是在為自己不平。

“明明都是宋家的少爺,他們憑什麽狗眼看人低,虧他們還是教書先生。明明,”秋白看着宋青逾,“明明少爺也很好啊。”

宋青逾從小體弱,是個泡在藥罐裏的病秧子,性格又溫軟,別說是這些年請過的教書先生了,就是家中看着他長大的下人也格外偏向二少爺宋青程一些。

提到宋家,人們只會說“二少爺天資聰穎,簡直是和宋大帥是從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雲雲,可“虎父無犬子”此類的話卻是不敢說的,畢竟還有一個宋青逾的存在。若有不太了解情況的人問起大少爺,得到的只會是一句“哎,可惜了……”。

可惜什麽?宋青逾也不知道。

秋白看着宋青逾淡然的表情,頗有些怒其不争:“少爺你也是,有委屈就生受着,也不同旁人說。我們當下人的管不了,夫人總可以管。”

宋青逾垂着眼,有些事情他不是沒有和母親說過,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就像教書先生換了一個又一個,對他仍是抱有成見、毫不重視。先生的事,他只和母親提過兩次,後來發現并沒有什麽用,他便再也沒提了。倒是秋白看不慣,去向他母親林素告狀,教書先生一個接着一個地換。

而宋青逾也終于想通了那句“可惜”,可惜他占着了宋家少爺的這個位置。将門之家出了個怯懦的短命鬼,這在旁人看來,說是有辱門楣也不為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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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白要開始罵人之前,宋青逾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邊,彎着眼睛輕輕地“噓”了一聲,開口道:“我去前廳啦。”任由秋白在身後跳腳。

可惜他宋青逾就是這樣一個爛人,得過且過就能心滿意足了。

前廳。

宋青逾到的時候,林素正在和新來的先生交談,宋青程在一旁站着。其實也算不得是交談,大多只是林素單方面在說,那位先生只是偶爾點點頭、應兩聲。

前廳的氣氛本就不熱絡,聽見宋青逾的腳步聲,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轉過頭來。宋青逾的目光落在林素身邊的那位先生身上。

那位先生看上去年紀不大,約莫二十五六,身上一身規矩妥帖的素色長衫,襯得人很冷。

在宋青逾看向那位先生的同時,他也朝宋青逾看了過來。他的眼神和他的人一樣冷淡,宋青逾抿了一下唇,但并沒有不高興。這個眼神不熱切,但也不冒犯,只是很淡,這實在算不上能刺痛人的眼神。

宋青逾輕輕彎起眼,主觀臆斷地覺得他和之前的那些先生不一樣。

宋青逾收回目光,走到林素面前喊了人:“母親。”

林素拉着他的手對着那位先生說:“邊先生,這是府中大少爺,宋青逾。”

“‘青逾’是哪兩個字?”那人問。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邊歧,歧途的歧。”邊歧看着宋青逾開口。

邊歧,宋青逾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很特別,感覺很少有人用“歧”字來取名,畢竟這實在算不上是什麽好寓意。

“青逾,你帶先生去落梧堂那邊走走。”

落梧堂是他們上課的地方。

宋青逾點點頭應:“好,先生随我來。”

邊歧跟着宋青逾走出前廳。

邊歧并不是多話的人,宋青逾也不是,一路上兩個人基本上都沒開口說話,但沒誰感覺不自在。

落梧堂不算小,宋大帥宋曉為人慷慨,宋家請的先生學問都是頂好的,周圍許多适齡的孩子也會一起來聽課,如此一來,落梧堂的大小倒是合适得緊。

一陣風吹過,宋青逾伸手接住了一片被風吹落的梧桐葉,對着邊歧說:“先生,這裏便是落梧堂了。”

落梧堂之所以叫做落梧堂,是因為堂前種了許多梧桐,梧桐敏感,風一吹梧桐葉就“簌簌”地響,秋一到就“簌簌”地落。

“堂下 梧桐樹 ,清陰欲滿簾 。風前數葉落 ,枝 外幾山添 。”邊歧右手輕撫着一棵梧桐樹的樹幹,輕聲念出幾句詩來。

相比于在前廳,他此刻的神情柔和了不少。

“先生喜歡梧桐嗎?”宋青逾微仰着頭看他。

邊歧看了一眼宋青逾手裏捏着的那片梧桐葉,淡淡地開口:“嗯,從前家中種了許多。”

宋青逾眼睛輕輕地彎起,他也喜歡梧桐。

“先生是哪裏人?”宋青逾問,在南寧這邊“邊”姓很少。

“臨姚。”邊歧仍是淡淡的語氣。

宋青逾一時沒了話。前些天聽宋曉提過一嘴,戰亂又往南漫了,首當其沖的便是臨姚。想必邊歧也是為了避難才來到南寧的。

“臨姚怎麽樣?”宋青逾幹巴巴地問了一句。

邊歧并沒有對故都感傷,徐徐地開口為宋青逾描摹臨姚的樣子。

“臨姚的氣候沒有南寧這麽溫和,到了冬天要比這冷得多,但臨姚冬天也不下雪。運氣好的話能碰上一兩場小雪,看着就像細雨一樣,熬不過第二天便化了,但雪的景致很有韻味。”

“雖然比南寧冷,但臨姚溫泉很多,冬天去泡一泡會好過得很多。”

“夏天的時候,臨姚多雨,倒是算不上多熱,不過滿路的泥濘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

“臨姚的四季都很分明,那的雨和雪都和別處的不一樣。”

“還有臨姚的花燈節……”

邊歧講了一路,倒也沒有嫌煩。到了宋家門口,宋青逾意識到了自己纏着人家講了這麽久,逐漸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宋青逾微微低着頭,頭頂傳來一聲輕笑,當宋青逾擡起頭時,那人臉上卻又是一貫的冷淡。

“若得空,以後可以帶你回去看看。”邊歧把一片在路上拾的梧桐葉放進宋青逾的手心,“我的院子在宋家的隔壁,你無聊的話可以過來。”

邊歧已經離開,轉身進了隔壁的院子。宋青逾仍站在門口,左手捏着自己在落梧堂接着的梧桐葉,右手捏着邊歧剛給的,手心沁出一層薄汗。

宋青逾收回目光,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秋白正好撞上剛進院的宋青逾,瞪大了眼:“發生什麽了,這麽高興?”

宋青逾的笑斂了一點,但仍是笑着的。

“新來的先生怎麽樣?”秋白問。

“很好。”宋青逾只是這麽說。

回到房間,宋青逾随手從桌上拿了一本自己喜歡的游記,把手上的梧桐葉小心地夾了進去放好,然後又拿起一本與臨姚有關的游記翻看着。

天色不知不覺間漸晚。

翌日。

邊歧到落梧堂講學的時候裏面已經坐滿了人,只剩一個靠窗的位置還空着。邊歧環視了一圈,眉頭微微皺起。

“宋青逾還沒來嗎?”

底下有個男生站了起來,年紀看着和宋青逾差不多大,但膚色比宋青逾黑很多,也壯碩許多。那個男生大聲說:“先生,他不想來上課就別管他了呗。”

邊歧揚眉,對此不置可否,只是問:“你叫什麽名字?”

邊歧長得冷,被他一盯着,男生結結巴巴地回:“先,先生,我,我叫鄭升。”邊歧點頭讓他坐下,然後詢問了宋青程。

宋青程站起身回:“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哥哥一向病弱,以前沒來學堂都是因為生病了,這次大概也是。”

邊歧點了點頭,示意他也坐下,然後冷着臉上完了上午的課。

而另一邊,宋青逾躺在床上,身上還發着熱,秋白在一旁擰幹毛巾幫宋青逾擦臉。

“大夫說了,你不能長時間站在通風口,身子受不住風。”

“嗯,我知道了。”宋青逾斂眉。

秋白倒是沒再說什麽,端着水盆出去了。林素和大夫也在一段時間前已經離開了,房間裏又只剩下宋青逾一個人。

床頭的矮櫃上還放着一本游記,宋青逾盯着看了一眼,又是一陣悶咳。

宋青逾閉上了眼。

他真是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什麽夢都敢做了。

去不了,宋青逾哪裏也去不了。

房間的門被敲了幾下,發出“篤篤”的響,然後響起了推門聲,有人進來了。宋青逾聽見了來人的腳步聲,原本閉着的眼睜開了。

宋青逾年幼多病,一年中大半時間都是躺在床上的,什麽也幹不了,便對聲音格外敏感起來。他聽出來了,來的人是邊歧。

邊歧走到床邊,瞄到了矮櫃上半攤開的游記,默不作聲的收好,然後把手裏端着的藥放在矮櫃上。

“先生,咳咳咳。”宋青逾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咳嗽起來。邊歧手上的動作一頓,然後伸手覆上宋青逾的額頭。

邊歧的手很涼,一點也不像是夏天會有的溫度,宋青逾被這突如其來的涼意凍得打了個哆嗦。邊歧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手太涼,又收了回來,放在藥碗上焐了一下,等到溫熱了才重新貼上他的額頭。

“還有些發熱,感覺還好嗎?”

宋青逾朝他笑了一下:“沒關系的。”邊歧聽懂了,感覺不太好,但是沒關系。

邊歧抿着唇把宋青逾扶得半坐起來,端起藥碗說:“先喝藥,喝完了睡一覺,睡着了會舒服一些。”

宋青逾接過藥碗一飲而盡,也不知道是提前放涼了還是被邊歧焐涼了。藥不燙,像是邊歧的體溫,溫熱裏泛着些涼。

邊歧自然地接過他的空藥碗,放回矮櫃上,然後伸手抹掉了宋青逾唇角的藥漬。宋青逾本就潮紅的面色又紅了幾分。

這樣的動作是親密到略顯逾矩的,但邊歧做出來,宋青逾并沒有感到不适。

邊歧給他的感覺很舒服,就像是他窗外的那棵梧桐,看上去很高很遠,但是伸長了手能摸到枝葉。摸起來是涼的,但是焐久了會熱。

宋青逾又重新躺下了,但邊歧沒有離開,仍坐在一旁。他在等宋青逾睡着。但是宋青逾現在并沒有睡意,尤其是在邊歧還看着他的情況下。

“快睡吧,不然以後去了臨姚,你只能天天待在溫泉裏了。”

宋青逾眼睛是閉着的,呼吸也放平緩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裏露了破綻,讓邊歧看出來了自己沒睡着。

說來也怪,邊歧說了這麽一句以後,宋青逾還真就有了困意,意識也沉重了起來,還不到片刻便沉沉睡了過去。

邊歧見他已經睡着了,站起身,不知從哪裏掏出一片青翠的梧桐葉,放在了宋青逾的枕邊。又看了宋青逾兩眼,邊歧端着空藥碗走出房間。

門打開又關上,只剩宋青逾在床上沉睡着,落下平穩的心跳和清淺的呼吸。

在寂靜裏,宋青逾臉上的潮紅一點一點的褪去,轉變為病态的蒼白,然後又一點一點染上血色。

枕邊的那片梧桐葉也在這樣的寂靜裏枯黃了,萎頹的顏色從葉尖漫到了根,最終将整片梧桐葉吞噬殆盡,在光陰裏化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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