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夢

初夢

起風了,挨着牆的梧桐的枝葉,放肆地伸到圍牆之外,被風這麽一吹,邊歧的院角平白添了一地葉。

邊歧把窗阖上一半。

宋青逾這次的風寒好得格外快,不過兩天便有氣力去落梧堂了,課畢之後便跟着邊歧去了他家院子。

邊歧院子不大,書房就占了一半的篇幅。邊歧的書房,宋青逾一眼就喜歡上了。

可能是因為邊歧是教書先生,書房裏的書很多,還有許多市面上根本尋不到的古籍,這些書被齊整地陳列在架子上,擺滿了整間屋子。

宋青逾看見這一屋的藏書,兩眼直放光。征詢了邊歧的同意以後宋青逾便一頭紮進了書裏。邊歧也随手從架上抽出一本書,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卻沒在看書,反而一直在宋青逾身上膠着着。

“先生。”宋青逾突然喊了一聲,邊歧好像心猛地跳了一下。

宋青逾擡起頭看着邊歧,臉上的神情讓人不太看得懂。他問道:“這世上當真有山妖精怪嗎?”

邊歧抿了一下唇,才注意到宋青逾手上拿着的是一本《山妖志怪》。邊歧輕呼出一口氣,想了一下才回答:“萬物有靈,大抵是有的吧。”

宋青逾的手無意識地輕撫着書頁:“我也總覺得有。在我還年幼的時候,家裏曾飛過來一只折了翼的鳥,我給它包紮養傷,後來它傷好了便總喜歡來我屋裏轉,十分親人。”

“直到某個雷雨天,它在我屋裏轉了一圈之後突然就飛出去了,不見了身影,後來我也沒再見過它,我當時做夢就夢到它渡了劫,變成了山裏的妖怪。”宋青逾說到這裏就低低地笑了起來。

邊歧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那假若它真成了山裏的妖了呢?”

“那就希望它能過得好一點吧,別被山裏其他妖怪給欺負了。”宋青逾眼睛看着那扇半合着的窗,好像真的看見了那只鳥一樣。

“你不害怕妖怪嗎?”邊歧問。

“我怕他們做什麽?”宋青逾托着腮看着邊歧笑,“他們又沒傷我又沒害我,我倒是希望真的遇上個脾氣好的,說不準還能交個朋友,和故事裏的書生一樣一起探讨文章呢。”

Advertisement

邊歧不再說話了,靠在牆上,用書掩着面,無聲地笑了兩聲。是啊,宋青逾就是這樣的人啊。

宋青逾在邊歧這一直待到了黃昏才離開。

離開前宋青逾扒着門問了一句:“先生,明日我還能來嗎?”

“當然,你随時可以來。”

宋青逾拿着一本沒看完的書,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晚上沐浴露完,宋青逾躺在床上,翻看着從邊歧那拿回來的古書。翻了幾頁,宋青逾看見了一旁紅色小字的批注。

字跡清秀幹淨,帶着幾分熟悉的感覺,但并不是邊歧的字跡。宋青逾手指摩挲着那處,心中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這大抵是這本書從前的主人留下的吧,宋青逾這樣想。

到底是體弱,精氣神不好,宋青逾沒多久就睡着了。許是下午看了太多怪志奇談,宋青逾做夢了,倒也沒掉進妖怪窩裏,算不得是個噩夢。

在夢裏,宋青逾是個書生,家境大抵不是很好,居所不大且破舊。原本就不大的房間裏沒有什麽擺設,只有一張簡單的木床,其餘的地方全用來放了書。

小院外面倒是也種了許多梧桐,看上去夢裏的時節大抵是深秋,梧桐樹的葉子全都枯黃了。一陣風吹過來,梧桐枝葉抖了抖,夢裏宋青逾的身體也抖了抖。這種冷像是切身體會,夢外的宋青逾無意識地裹緊了被子。

畢竟是夢,還是有些混亂。最初宋青逾用的是旁觀者的視角,所以他清楚地看到旁邊有一棵顏色尚且青綠的梧桐搖身一變變成了人形。

宋青逾有些詫異地想,剛才他怎麽沒看見那裏還有一棵梧桐。

那人走近了些,宋青逾卻并不能看清他的臉,像是隔了一層薄霧一樣。

“天冷了怎麽不加衣服?”那人說。

“青梧。”夢裏的宋青逾這麽喊他。

青梧直接拉着宋青逾回了院子,讓他又加了一件外衫。

場景一轉,宋青逾發現視角也換了,他現在就是夢裏的那個“宋青逾”。

宋青逾試着動了動,發現自己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手指卻自己動了起來,執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宋青逾這才注意到他在和青梧對弈。

會下棋的梧桐精,宋青逾突然有點想笑。

對方也緊跟着落了一枚黑子。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其他地方宋青逾是看得清的。眼前的這雙執黑子的手指節勻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看上去很細瘦,但他的手掌卻很大,指頭也很長。

宋青逾盯着那雙手看了幾秒,這是一雙頂好看的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可能因為他是梧桐精,手背的皮膚泛着枝幹的青灰色。

宋青逾的手又不受控制地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宋青逾的目光也落在棋局上,夢裏他自己下棋的路數倒是和夢外差不多。

但他仍處于敗勢,而且宋青逾注意到了對面在故意放水,要不然場面還能再慘烈點。

在青梧的放水下,宋青逾最後還是贏了。

“沒關系的,不就落榜了嘛,就像下棋一樣,總有贏的時候。”青梧把棋盤上的子一顆顆收回來放好。

宋青逾聽見自己說:“那還不是你放水了,不放水我哪能贏?”

青梧沒說話,只是桌角邊上爬上了纖細的梧桐枝,像藤蔓一樣纏住了宋青逾的指尖,還不安分地往上爬,鑽進了宋青逾的衣領裏。

宋青逾聽見自己有些喑啞的嗓音:“別鬧。”尾音在空氣裏發抖。

“別難過了,嗯?”

青梧靠近了一點,輕輕地撫着宋青逾的頭發。宋青逾沒說話,衣服裏那截梧桐枝還在亂爬。

宋青逾咬牙切齒:“遲早把你那些樹枝都砍掉。”

青梧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愉悅的笑,欺身靠了過來……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了。

宋青逾睜開眼,夢裏的場景還很清晰,回過味來,宋青逾臉上罕見地出現了一些茫然的神色。他和青梧是什麽關系?

像是朋友,但總感覺哪裏不太對。

宋青逾重新閉上眼睛,他真是怪志奇談看多了,描寫書生與精怪風流韻事的文章确實不少,可是他又不是書生。

天還沒亮起來,宋青逾又重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夢裏的場景宋青逾忘了七八。只記得自己和梧桐精下了一盤棋,結局似乎是贏了,再有就是那些放肆的梧桐枝。

宋青逾搖了搖頭,想試着再回想起什麽,但怎麽也回想不起來了,反而心口突突地跳了起來。宋青逾便沒再想了。

上午的時候他仍是去落梧堂上課。

邊歧的課令人聽得很舒服,有一種如坐春風的感覺,不知道別人怎麽想,但宋青逾是這麽覺得的。所以他總覺得邊歧上課的時候時間流逝得格外快。

上午的課很快就結束了,其他人三三兩兩地走出了落梧堂,宋青逾和邊歧并肩走在後面。

“先生。”宋青逾喊了一聲。

“怎麽了?”邊歧側過頭來看他。

“你怎麽一直點鄭升的名啊?”

基本上每堂課邊歧都提了鄭升的問,活像是有什麽私人恩怨一樣。

邊歧輕笑了一聲,擡起手,擡到一半卻頓住了,最後只是輕輕的拍了一下宋青逾的肩。

“快去吃飯吧。”他沒有回答宋青逾的問題。

宋青逾也沒深究,乖乖去吃飯了。

午後,一日的課程全結束了之後,宋青逾又跟着邊歧回了他家。

目光觸及一個架子上放着的棋盤,宋青逾又想到了昨晚的梧桐精。

宋青逾扯了一下邊歧的衣袖:“先生我想下棋。”

邊歧把棋盤和棋子從架子上拿下來,放在一旁的小榻上。宋青逾爬上小榻和邊歧面對面坐着。

宋青逾拿了白子,讓邊歧拿了黑子。看着那一罐黑子,邊歧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眼神有些游離,但只是片刻,他的目光落回棋盤上。

兩人開始認真下棋,手邊的棋子一顆一顆減少着。

邊歧落了一顆黑子。

“先生別放水啊。”宋青逾沖着邊歧笑。

邊歧沒說話,但宋青逾總覺得他現在有些窘迫。後來邊歧果然沒有再放水了,結果是宋青逾慘敗。

宋青逾輸了也沒有不開心,邊歧比他之前碰見的所有人棋都下得更厲害。

“再來一盤。”宋青逾把子分好。

兩人總共下了五局,宋青逾只贏了最後一局,贏的這局還是因為邊歧看宋青逾一直輸還是沒忍住給他放了水。

回家以後,宋青逾腦海裏面突然冒出一個問題:先生和梧桐精誰下棋更厲害?

這個問題一蹦出來宋青逾就笑了,梧桐精是不是真的存在還兩說,他怎麽想到拿先生和梧桐精比。

宋青逾透過窗往外看,梧桐枝桠的後面是邊歧的院子。但是邊歧一直在房間裏沒出來,宋青逾趴在窗上看了一會兒便收回目光。

“少爺,”有個下人跑了過來,“大帥回來了。”

宋青逾右眼皮跳了跳。

宋曉前段時間一直駐守在東沅,東沅與臨姚毗鄰,他現在回來,要不然就是江北軍閥已經退兵了,臨姚暫時沒危險,要不然就是南邊也出事了。

戰火紛飛的年代哪兒都不太平,軍閥之争的硝煙彌漫了整片天。

安濟出事了。

不知道江北軍閥用了什麽法子,南系軍閥的一支旁系叛變了,不過一夜,兩面夾擊,安濟城在烽火中搖搖欲墜。

如果安濟失陷,原本嚴密的“城牆”開了一個口子,便要擋不住敵人了。安濟與南寧之間只隔了兩座城。

宋曉是趕回來支援安濟的,安濟城不能失陷。如果安濟失陷,周遭城鎮也岌岌可危,臨姚那邊也不會好過到哪裏去。

南北軍閥本就是勢均力敵,僵持這麽多年了,安濟将會是打破平衡的那個點。

宋曉沒有在南寧待很久,交代了一些事、把該叮囑的都叮囑完了就要走了。宋家的人都去送行。

臨行前,宋曉往宋青逾所在的人群這邊看了一眼,便利落地轉身走了。

宋青逾下意識地摸摸頸間挂着的玉符,注視着宋曉離開,心裏比別人還沉重幾分。

林素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丈夫離開,落下兩滴淚來。

“這天下什麽時候才能太平啊?”人群裏有個人低聲問。

問句的尾音在空中飄蕩,宋青逾低着頭,他知道現在離太平盛世還遠着呢。南北軍閥不和解,戰争就永遠不會停。南寧此刻的安寧只是暫時的。

回到房間,宋青逾從書櫃裏翻出了一張地圖。是那種比較詳細的地圖,很大攤開來鋪滿了整張桌子。

宋青逾的手指在地圖上的某個地方無意識地打着轉,那塊地方因為用紅筆圈注過,宋青逾的指尖染了一片紅。

他停下來的時候,那一小塊地方的紅色被蹭開,糊了一塊,模糊得像一團血霧,血霧下面是一座城市的名字“相康”。

宋青逾看着那張地圖輕輕嘆息出聲。

什麽時候才能太平啊?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